梁萧目视众人,缓缓道:“书是死的,人是活的。世间书籍,都是人写出来的。何况,若无善学善解之人,纵有亿万书卷,也与废纸无异。”他望着花无媸,目中精芒灼灼,“书不在了又如何?天机宫不在了又如何?但使人还活着,天机宫的智慧便不会失传。”
花无媸虽然一生守护天机宫,但这个道理却从没想过,听到此处,不觉口唇微张,一时痴了。公羊羽这时叹了口气,道:“无媸,梁萧说得有理,人在书在,人不亡,则书不亡。”花无媸撇撇嘴,心神陡然崩溃,靠在他肩头,放声痛哭。
此时间,元军的喊声越来越响。“苍鹤”杨路半身是血,带着两支羽箭,跌跌撞撞奔过来,急道:“鞑子快通过石阵了。”梁萧双眉一挑,沉声道:“我先挡一阵。”提剑奔出。云殊等人也紧随其后。花无媸神色数变,忽地咬牙道:“随我来。”说罢,带着众人走到一片光秃秃的石壁前,搬开一块大石,露出一节异常粗大的铁柄,柄上生满铁锈。花无媸将铁柄拉出来,对灿口道:“相烦大师神力。”九如走上前来,扳动铁柄,转了数匝,便听嘎吱声响,石壁向上升起,露出一座三丈方圆的千斤铁闸。九如将铁柄再转数匝,千斤闸也轰然升了起来,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一股寒风从中扑出,森冷冷砭人肌骨,洞中一级级石阶向上延伸,也不知通向哪里。
花无媸苦笑道:“这个秘道通往谷外,是家父元茂公暗中建造,当初我还觉得他谨小慎微,多此一举。如今想来,家父才是不拘成法,深谋远虑!”她回顾众人,道:“各位请吧。”公羊羽皱眉道:“你不走么?”花无媸惨笑道:“我不留下来,怎对得起列祖列宗。”话未说完,公羊羽和花清渊忽地不约而同,一左一右,点中花无媸穴道。花无媸不防丈夫儿子同时算计,不由惊怒交迸,但哑穴也被公羊羽随手制住,叫骂不得。
花清渊躬身一揖,苦笑道:“母亲得罪了,你年事已高,即便留下,也当是孩儿。”公羊羽两眼一翻,怒道:“放你妈的屁,要走都走,不走都不走。”花无媸心中恼怒已极:“好你个臭穷酸,点我穴道不说,还要拐弯抹角地咒骂我。”心中将公羊羽反复痛骂。
花清渊额上汗出,嗫嚅道:“可是……”公羊羽截口道:“我做你老子,还是你做我老子?立马召集所有男子女眷,统统离开。”花清渊本无什么主见,公羊羽气势又自逼人,违拗不住,只得匆匆应命,召集众人去了。
此时间,“两仪幻尘阵”前已成修罗屠场,元军士卒不断从石阵中涌出,箭似飞蝗,刀枪如林。梁萧四周尸体越积越多,同伴越来越少,剑下血光四溅,以他百战之身,也杀得手软。正当此时,忽听身后花清渊高叫道:“梁萧,云殊,大伙儿都撤了,你们也快退吧。”
群豪听了,纷纷后退,元军紧追不舍。众人且走且斗,不消片刻,已到秘道之外。花清渊指挥天机宫弟子,以弩箭守在秘道两侧,接引群豪。梁萧见状,忽施反击,直蹈敌阵,斩了两名百夫长,将眼前敌人杀散,正欲退回秘道,忽听得花慕容惊叫道:“云郎。”回首望去,只见云殊肩背腿上各中两箭,被数百名元军围在阵心,四周同伴早已死尽,云殊独剑迎敌,身法渐已滞涩。
花慕容惊骇欲绝,提剑便要冲出秘道。花清渊想要阻拦,忽见梁萧纵身赶至,抓住花慕容肩头,柔劲涌.出,花慕容不由自主,向秘道倒飞回去,她心中惊怒,厉声喝道:“好呀,姓梁的你落井下石么?”梁萧听惯了詈骂之辞,一时懒得辩驳,挥剑蹈入阵中,杀透一条血路,直抵云殊身后。云殊已杀得红眼,发髻纷乱,瞧得眼前人影晃动,不顾敌我,举剑便刺,梁萧挥剑挡住,喝道:“是我。”云殊神智一清,征然道:“是你?”梁萧点头道:“并肩杀出去。”云殊心神一阵恍然,全不料今生今世,竟会与这生平第一大敌联手对敌。
此时元军越来越多,弓弩手结成阵势,羽箭纷纷射来,梁萧刺倒一人,夺过一把单刀,见云殊魂不守舍,急喝道:“呆什么?我守,你攻!”云殊还过神来,只见梁萧左刀右剑,抡得好似两轮满月,将射来弩箭纷纷荡开,刹那间,他豪气顿生,长啸一声,纵剑杀出,两人背靠着背,云殊挥剑开路,梁萧则阻挡弩箭,一正一反,如影随形,片时间,已离秘道不远。此时花清渊已敌不住元军的强弓硬弩,向秘道内退却。厮斗间,忽听远处惨呼连连,梁萧举目望去,却见远处五个天机宫弟子在树林边被一队元军围住,就这一瞥的功夫,又倒了两个,余下三人苦苦支撑。云殊振剑欲上,但觉创口鲜血疾涌,甚感乏力。梁萧略一沉吟,忽道:“云殊,你先退吧。”云殊冷笑道:“你有胆气,我就没种么?”梁萧道:“你有妻儿,我却没有。瞧瞧你妻子好了。”云殊不觉回眸一顾,只见花慕容眼中含泪,脸上满是焦虑,再回头时,梁萧已越过众人,奔向那三名天机宫弟子。云殊胸口一热,正要随上,忽见花慕容、花生、九如齐齐杀出,上前迎接。此时元军潮水般绕过梁萧,向秘道大门奔来。云殊心知眼前守住秘道,才是紧要,一咬牙,转身刺倒数名元军,与众人合在一处。将百余名元军杀散,守在秘道口处。
梁萧赶到时,三名弟子已只剩两人,均已受伤,回头看时,只见元军封住退路,箭如潮涌,将秘道口众人射得抬不起头来,一队铁甲步兵手持利刃,居中突出,扑向秘道口。再过片刻,秘道便有失守之虞。刹那间,梁萧心中已有决断。抓起一名弟子,大喝一声,猛力一抛,那弟子云中雾里般飞过人群头顶,落到秘道前方,花生飞步抢上,将那弟子接住,九如则挥棒击打箭矢,师徒联手,一进一退,快逾闪电。梁萧又抓住剩下那名弟子,如法炮制,这次却是了情与云殊奔出来,一个接人,一个挡箭,转眼又将那名弟子救了回去。
梁萧回头一望,已再无被困之人。风怜手持盾牌,迎着箭雨,从人群中挤出来,高叫道:“师父,快些回来。”花晓霜在人群之后,瞪大眼睛望着梁萧,面色苍白如纸。梁萧眉头一耸,挥剑劈翻两人,长吸一口气,朗声道:“云殊,放闸吧。”
众人俱是一征,却听梁萧又喝一声:“云殊,放闸!”此时间,秘道前方已聚了千余元军,喊声震天,一部围攻梁萧,一部发箭射人秘道,众人抵挡不及,有人中箭,叫出声来。云殊望着梁萧,脸色惨白,一只手按上闸阀,这闸阀拉下,千斤闸落下,外面再也休想打开。风怜一边叫唤梁萧,一边回望,正好被她瞧见,不由得尖叫道;“姓云的,你敢放闸,我作鬼也不会放过你。”花生也叫道:“别放闸,梁萧,俺……来帮你。”低头便想冲出去,却被一阵箭雨逼回来,刹那间,花生忽觉一只纤手颤抖着搭上肩膀,回头望去,却见花晓霜满脸都是泪水,双唇微微颤动。此时间,花生才发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花晓霜身上。
“放闸。”梁萧又喝一声,声音透出焦虑,此时他身边四面八方都是元军,流矢乱飞,刀枪并举,端地杀不胜杀。花晓霜望着梁萧,双颊白得近乎透明,她的身子蓦地晃了一下,艰难地转过头,哑声道:“姑父,请放闸。”风怜怒道:“师娘,你疯了吗,师父还没回来,臭女人,你……你根本不是我师娘,好啊,你们都不管他,我去,我去救他。”正欲奔出,鼻间忽地嗅到一股异香,只觉天旋地转,昏倒在地。
花生一惊,急道:“晓霜,你……”花晓霜几乎就要虚脱,全靠花生支撑着,只觉那声音细微难辨,好似来自天外,而不是从自己嘴里吐出来:“放闸!”云殊双眼一闭,伸手拉下闸阀,千斤闸轰然落下,随着一阵嗤嗤的细响,将无数箭矢隔在外面。花晓霜呆呆地瞧着那最后一线光亮消失在闸底,心中那线光亮也似乎随之泯灭了,唯有无穷无尽的黑暗拥上来,将她吞没,她慢慢地倒了下去,什么都不知道了。梁萧瞧着闸门合拢,心头再无牵挂,使出浑身解数,人剑相御,出没无端,在楼台巷道间与元军游斗,天罚剑饱吸人血,散发出妖异紫芒。
不一时,只见一伙元军抬着撞木奔向千斤闸门,梁萧心知元军欲要破闸,当即逆着箭雨,奔到撞木近前,人剑如一,将撞木劈成三截。元军纷纷叫骂,羽箭纷至,梁萧躲闪不及,肩背交处中了一箭,痛入骨髓。他咬牙杀出重围,退上灵台,将二十八个浑天仪踢落台下,砸得元军嗷嗷惨叫。斗了片刻,元军攻上灵台,梁萧纵身跳落,翻翻滚滚,辗转杀过“冲虚楼”、“春秋庐”,在“药王亭”又吃了一箭,气力渐衰。梁萧心中明白,自己多支撑片刻,元军便难以分心,撞破闸门,是以拼死苦战。
斗到午时,梁萧连毙大将,始终不让元军有暇破闸。但他纵然无敌于天下,以一敌万也是勉为其难,只瞧得元军越来越多。渐渐气力难支。正斗得艰苦,忽听东方传来数声长啸,元军阵势陡然一乱,梁萧趁机脱出重围,纵上屋梁,举目一瞧,不由暗暗吃惊,只见萧千绝黑衣飘飘,与中条五宝并肩杀来。中条
萧千绝瞧见梁萧,朗声道:“小丫头和小和尚呢?”梁萧一转念,才明白他说得是晓霜与花生,当下道:“尽都走了。”萧千绝眉头一皱,道:“谷中只得你一个?”梁萧道:“不错。”说话声中,七人已汇合一处,胡老一哈哈笑道:“老大,你还没死啊?古怪古怪。”梁萧笑骂道:“你们五个活宝不死,才叫古怪。”
胡老十笑道:“老大,上次老子被你甩了,大大地憋气,这次你无论如何,甩不掉老子了。”梁萧胸中一热,嘿然不语。胡老百笑道:“老大,老子一路杀来,少说杀了一万多人,你杀了几个?”梁萧一怔,道:“胡吹牛皮,一万个纸人还差不多!”胡老千笑道:“老大高见,我才杀区区三千人,他哪能杀到一万?”胡老万道:“胡老千你又胡吹,老子才杀四千,你怎么就杀了三千。”
胡老一啐道:“你们都不及我,老子杀了一万零一个,比胡老百还多了一个。”胡老百奇道:“怪了,难道胡老一你算学大进,竟连这一个也数得清楚。”胡老一嘿笑道:“老子数千数万,唯有这个一么,从来
没数错过。”五人一边大吹法螺,一边奋力冲杀,萧千绝却一言不发,只顾出手伤人,他手无兵器,要么空手杀敌,要么夺取他人兵刃,任何兵器到他身周,均能伤敌。中条五宝从谷外杀人,早已疲惫不堪,斗得半晌,渐已不支,忽地一阵箭射过来,胡老万膝上中箭,禁不住惨嚎起来,胡老千瞧见,伸手扶他,谁知元军羽箭又至,胡老千被胡老万拽着,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射成一对刺猬。忽听身后风声陡起,萧千绝横身掠过,抓住二人背心,将其拖到一旁。
胡老千险死还生,抬头喜道:“萧大爷,多谢了。”却见萧千绝抿着嘴,目光闪烁,神气颇为古怪。这时两个元军挺枪扑来,萧千绝陡然转身,两掌一抡,抓住双枪反送回去,那两名元军哼也未哼,便即毙命。
他这一转身,胡老千赫然看见他背后插了两支羽箭,不由吃了一惊,只当自己眼花,揉眼再瞧,那两支箭明明白白插在萧千绝身上。萧千绝身被重创,适才这招已使得极为勉强,毙得二人,禁不住步履踉跄,忽地一记流矢射来,正正贯穿他的左胸。萧千绝眼前一眩,倒退三步。
中条五宝个个双眼赤红,厉声怒吼,不论受伤与否,纷纷抢到萧千绝身周,舞动兵刃,端地状若疯虎。梁萧见萧千绝受伤,心中百味杂陈,也不知是否该当相助。略一犹疑,叫道:“上阁楼去。”抓起胡老万,退上一边的“天元阁”,这所阁楼乃是他当年学算之地,地处天机宫中心,高达九层,窗开八面。剩下四宝拼死护着萧千绝,且战且退,也缓缓退人阁中。
七人居高临下,元军急切间不敢冲上,只是向阁中放箭。七人直退到顶层,元军羽箭才难射上。萧千绝坐将下来,闭上双眼,微微喘气。胡老千扔掉兵器,扑在地上,哭道:“萧大爷,胡老千是王八蛋,狗东西,屁都不如,您老却是万金的身子,怎可为了我和胡老万损伤自己。”边说边打自己耳光,其他四宝也是哭声一片。
萧千绝张开双眼,冷哼道:“哭什么哭?谁再哭的,老夫丢他下去。”他话一出口,五人哪敢再哭,一个个忍着眼泪,呆呆望着萧干绝。萧千绝长吸了口气,胸前的血水却涌得更快,口中咳出血来。中条五宝见状,又要痛哭。萧千绝厉声道:“不许哭。”他望着胡老千,冷声道:“谁说你是屁都不如的狗东西,哼,我萧老怪的记名弟子若是狗东西,天下人岂非都是狗也不如?”胡老千忙道:“胡老千错了。”萧千绝望着五人,忽而叹了口气,道:“我以往待你们严厉了些……”胡老一忙道:“严师出高徒!”萧千绝瞪他一眼,道:“老夫就算是严师,你们也算不得高徒。”中条五宝均是脸上一热。
萧千绝又道:“你们既是老夫记名弟子,我救你们也是理所应当,不过,老夫以前没教你们多少功夫,你们遇上大敌,难以自保,是以老夫今日挨这三箭,命终于此,也算报应!”中条五宝哭道:“萧大爷你武功绝世,决计不会送命的。”萧千绝摇头道:“武功再高,也是血肉之躯,终有一死。不过,用我这条老命,换取你们两条小命,老夫也不后悔。”说到这里,他眼中露出凄然之色,“其实,老夫十年前就该死了,活到现在,早已够了。”梁萧见他如此神情,心头不觉微微一震。
萧千绝默然片刻,扫视中条五宝,道:“你们随我多年,始终名分不正;你们还想做萧千绝的弟子么?”成为萧千绝人室弟子,是中条五宝毕生所愿,当下齐声应道:“想!”萧千绝脸上破天荒露出一丝笑意,大笑道:“好,今日老夫便将记名二字去掉,从今往后,你们都是我的好徒弟。”中条五宝被他临终之时收为弟子,亦悲亦喜,涕泪交流。
萧千绝目视梁萧道:“小丫头与小和尚真的脱身了?”梁萧默然点头。萧千绝道:“好得很,老夫欠他俩一条命,今日到底还了,哼,老夫生平恩怨两清,从不欠人。”说罢目中威棱毕露,纵声长笑。萧千绝为人极重恩怨,当日被花生和晓霜所救,之后一直遥遥随着二人。花晓霜三人多年来闯荡江湖,安然行善,全赖萧千绝暗中护持,将恶事凶事尽都包办了。后来花晓霜遇上了情师徒,又听到梁萧消息,结伴南来,到了括苍山前,萧千绝暗忖必已无恙,便不再相随,觅地饮酒,正遇上中条五宝听到梁萧消息,也赶来括苍山。萧千绝便将他们叫下,与自己同行。过不一日,忽听说元军攻打天机宫,萧千绝率中条五宝杀人宫中,欲助花晓霜、花生二人脱身,孰料却遇上梁萧。
萧千绝笑了两声,气息稍弱,脸色越发灰败,瞧了梁萧一眼,淡然道:“小子,你不是恨我得紧么?如今要杀老夫忒也容易,干么还不动手?”中条五宝大惊,一字站在萧千绝身前,胡老一怒道:“老大!你若动萧大爷一根汗毛,老子立马与你翻脸。”萧千绝喝道:“谁要你们多事,滚开些,让他来!”中条五宝不敢违拗,灰溜溜退到一边,望着梁萧,眼中大有恳求之意。梁萧默然片刻,摇头道:“罢了,萧千绝,你我仇怨就此作罢。”
萧千绝冷笑道:“让你杀你不杀,你这厮做事倒也古怪!”梁萧也冷笑道:“你老怪物做事又何尝不古怪?”萧千绝八字眉向下一垂,点头道:“说得好,我是老怪物,你便是小怪物。”梁萧点头道:“不错,你是老怪物,我便是小怪物。”萧千绝怔了一怔,哈哈大笑起来,猛然间,他笑声一歇,双目陡张,突地拔出胸前长箭,挥手掷出,此时一名元军士兵正从窗外走廊边冒出头来,这一箭正正刺穿他胸口,将他带得飞下阁楼,长箭穿胸而过,劲急不减,嗡得一声,又将楼下一名千夫长钉死在地上。元军发一声喊,惊得纷纷退下楼去。
萧千绝掷出这天雷霹雳般的一箭,放声长笑,但只笑了半声,脖子一歪,盘坐而逝。元军密密麻麻围住阁楼,均为萧千绝临终一箭所慑,听得楼上哭声震天,一时却无人敢上。忽见一顶八人大轿分开众人,急急而来。轿上跳下一人,盔甲镶金错银,甚为华贵。一名千夫长匆忙上前,跪道:“镇南王,梁萧与几名反贼均在楼顶,居高顽抗,还请王爷下令。”
脱欢额上青筋暴突,此次损兵折将,却没逮住半个俘虏,当真恨怒如狂,深感对朝廷无以交代,盯了天元阁一眼,恨声道:“放火烧楼,逼他们下来。”千夫长迟疑道:“可是,明先生说了,不许用火。”脱欢睨他一眼,冷笑道:“他是镇南王,还是我是镇南王?”
千夫长心头打了个突,匆匆发出号令,刹那间,火箭如蝗,向天元阁射到。不一阵,天元阁火光熊熊,烧得毗剥作响。
火烧得正盛,忽有一道人影越过人群,飞掠而来,黄衫白须,正是明归,他奔到脱欢身前,惊道:“大王,为何放火烧楼?”原来明归守在石阵前,指挥诸军出人,忽见天元阁火起,大吃一惊,匆忙赶来。脱欢正自恼怒,闻言喝道:“本王做事要你多说?哼,一个逆贼也没拿住,你叫我如何向朝廷交代。诸军听令,将这劳什子天机宫尽数焚了,出出本王这口鸟气。”明归大惊,不及阻拦,只见千箭齐发,射向其他房宇,火借风势,天机宫顿时烧成一片火海。
明归瞧得冲天火光,不禁呆了,他十多年来,处心积虑,要从花无媸手中夺回天机宫,甚至不惜投身外族,引兵攻打,孰料到头来,尽被一把大火焚去,一时又觉心痛,又觉愤怒,瞧那冲天烈焰,心头也似火灼一般,蓦地一咬牙,跪拜下来,沉声道:“大王,还看明归多年追随的分上,速速下令灭火,救出屋内图书。”脱欢冷笑道:“本王决断的事,从来不改。你好好指挥军队去,烧几座房子,几本破书,有什么了不起的………”正说着,忽见明归抬起头来,眼中透出怨毒,不觉惊道:“你做什么?”蓦地惶急起来,抽身欲退,明归早已跳起,双掌齐出,正中他胸口。这一掌全力发出,将脱欢肋骨打塌了大半,脱欢口吐鲜血,俯下身子,伸手欲要拔剑,却被明归抓住头颅,向右一拧,脱欢喉骨碎裂,两眼发黑,哼也未哼,便委顿在地。
明归击毙脱欢,众军无不愕然,继而刀枪齐上,明归大吼一声,挥掌拨打,片时间,连毙十数名元军,但背上也中了一箭,深人内腑。他奋起神威,挥掌震死一名元兵,跌跌撞撞走了数步,忽觉后心锐痛,一根长矛刺人后心,明归回掌击断矛身,头也不回,发疯也似向“天元阁”奔去,但刀枪箭矛蜂拥而来,他尚未奔到,便已伤重不支,仆倒在地。
明归此时已觉不出疼痛,两眼也被鲜血迷糊,恍惚间,耳边似乎传来一个女孩儿脆生生的嗓音:“明归哥哥,你又在天元阁看书么?嗯,我问你,咱们为何要守护这些书呢?”“小媸,是你啊?哈哈,这些书么,都是祖先们用性命保下来的。爹爹说过了,书在人在,书亡人亡。故而不管花家还是明家,但使活着一天,便要誓死守好这些书……”
“书在人在,书亡人亡。”明归神志蓦地一清,挣将起来,向天元阁走了两步,双手虚抓,似要将火光拨开,从中拿出什么来,此时间,他身边呼喝大起,刀枪如雪花乱舞,飘飘洒来,明归一个趔趄,顿被湮没在下方。
这时,远处响起一串马蹄声,土土哈骑着战马迤逦而来。一名百夫长面如土色,上前涩声道:“大将军,明归阴谋弑主,镇南王已殉国了!小人护驾不力,还望大将军责罚。”土土哈冷冷瞧了脱欢的尸体一眼,并不说话,只是望着天元阁,烈火明亮,这一阵的功夫,已然烧到阁顶。忽然间,只听阁楼上有人高声歌道:“草木青青,远来友人,山花绽笑,明月开怀;春光过眼,只是一瞬,你我情谊,可传万载;白云悠悠,只是须臾,你我情谊,千秋如恒;草木青青,远来佳宾,心如金玉,振振有声,佳人绽笑,少年开怀,友人是谁,说与你听,西方巍巍,大哉昆仑!”歌声雄浑高旷,一霎那间,众军眼中都似有了幻觉,在熊熊火光中瞧见一座大山,绵亘东西,巍峨异常。
唱罢此曲,那人发出一声长笑,另有五声长啸相和,冲天而起,豪气纵横。土土哈端坐马上,静如磐石,蓦地举起手。啸声倏然而绝,六道人影纵出阁顶,携一道离离紫电飞泻而下。土土哈眼中闪过一抹痛色,钢牙一咬,手臂挥落。一时间,千箭齐发,向那数道人影射去……
夕阳落尽,寒烟沉沉,钱塘江水浩浩荡荡,汇人大海,人海口矗着几张白帆,各自绣了一头金色鼍龙,经过残阳熏染,凭添了几分血色。花晓霜站在岸边,定定望着远处,身后站着天机宫的女眷弟子。过了许久,暮霭中出现了几个人影。花晓霜心头一紧,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得。只见那人影渐渐清晰起来。花生满身是血,双手横抱一个人,蹒跚走在前方,云殊手持长剑,一瘸一瘸跟在一旁,九如、释天风、公羊羽、花清渊、秦伯符也各自扶了一人,那五人花晓霜认得是“中条五宝”胡家兄弟。五个人步履踉跄,显然都受了极重的伤。
花晓霜欲要上前,却又挪不动步子,想要流泪,却早已没了泪水。花生走到她面前,将手上那人放下。四周静悄悄的,落针可闻。花晓霜俯下身子,抱起那个熟悉的男子,抚摸着那张冰冷的脸,十年来,她不止一次在梦中见到这张脸。她真想这又是一场噩梦,一睡醒来,只见不尽长夜,什么都没发生。花晓霜抬眼,茫然瞧着众人,花生伏倒在地,哑声哭了起来,一拳一拳敲着泥地,花晓霜见他哭过很多次,但从没见他哭得像今日这样悲恸。赵呙也跪倒了,咧着嘴,脸上都是泪水。中条五宝也在哭么?云殊他望着天,瞧什么呢?爷爷低头瞧着地上,又瞧什么?九如大师好平静,脸上怎么也瞧不出喜怒。释岛主的样子好奇怪,又像是哭,又像是笑。一时间,花晓霜仿佛置身事外,除了怀里的这个人,一切都与自己没有干系。
女眷全都啜泣起来,但都竭力压抑,不敢大放悲声,只有风怜僵直立着,眼光怨毒,一个个扫过众人面颊,似要把每一个人都记在心里。
花晓霜的手从梁萧脸颊一点一点地往下滑,抚过嘴唇,抚过颈项,这一天一夜,她早已哭干了眼泪,明明想哭,偏又哭不出来。或许,今后她再也不知道什么是哭,也不知道什么是笑,就和怀里的这人一样,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她的手指向下滑着,停在梁萧的心口上,忽地,她震了一震,张大眼睛。花晓霜给千万人把过脉,瞧过病,天下没有哪个大夫的手指比她更灵敏。她分明感到,梁萧的心脉深处,还有一点暖意,似断还续,绵绵若存。
花晓霜如梦初醒,失声叫道:“萧哥哥,我一定会救活你,一定救活你……”她用力抱起梁萧,向那白帆海船奔去,沿着河岸,她摇摇晃晃,越奔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一定救活你,一定救活你
……”众人听得一呆,陡然大哗,纷纷发足随她奔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花生从地上抬起头来,江口的海船,早己不知去向。四面万籁俱寂,只有岸边的衰草丛里偶尔传来寒蛩鸣声。
九如喝了一口酒,叹道:“你清醒了么?”花生摇头道:“师父,俺也不知是清醒,还是糊涂,总之心里难受。”他默然半晌,道:“梁萧呢,他活着还是死了?”九如嘿然一笑:“和尚也不知道,他是活着,还是死了。死了万事俱休,活着呢,你难道还要跟着人家夫妻,过上一辈子?”
花生怔忡半晌,眼中又流下泪来,说道:“师父,俺心里好苦,为啥世上总有那么多辛苦?俺若不长大该多好,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白天吃肉喝酒,晚上睡觉。看不到流泪,看不到死人,什么都看不到。”
九如悲悯地看了他一眼,叹道:“你在红尘中厮混了十多个春秋,还不明白么?世事便是如此,你要看时,众生百态,光怪陆离,引人哭,引人笑,你不要看时,哪有什么芸芸众生,哪有什么大千世界,不过是荡荡虚空而已,或许,连虚空也没有的。”
花生惊然一惊,霎时间,十多年所见所闻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丝毫不爽。他怔忡半晌,忽地慢慢站起来,瞧着天上一轮满月,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便是千斤巨石,也激不起丝毫涟漪。
九如瞧他神色,站起身来,合十道:“善哉善哉!”花生一拂袖,也合十说道:“喜似悲来悲还喜,流着眼泪笑嘻嘻,菩提树下呆和尚,雨过山青搓老泥。”
九如叹道:“善哉善哉,你已入道,但还未及深,和尚赠你一偈:‘百尺竿头不动人,虽然得人未为真,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是全身。”,
花生却理也不理,九如尚未说完,他已拂袖转身,大步西去,边走边自大笑,可笑声之中,却已听不出悲喜。九如不由赞道:“好和尚!恁地了得。”目送花生远去,蓦地转过身来,将葫芦中残酒一饮而尽,系在腰间,抬头瞧瞧天色,木杖在地上一顿,大笑道:“去!寒鸦掠过乱云去,咫尺茫茫是醉乡。笑!一笑寂寥空万古,三分明月照大江!”说着步履潇洒,望东而去。其时间,头顶小月一盏,洗得江水流白,几羽晚鸦漫舞云中,不知飞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