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凝不知她为何说起这个,望着仙碧,神色怔忡,仙碧微笑道:“难道你没听说过。”
“哪儿会呀?”宁凝脸一红,低声道,“我小时候住在西湖边上,每次游湖,经过断桥,就爱缠着主母……商清影给我讲这个故事,可是每次听完,都忍不住落泪。那时候还小,想到白蛇娘娘关在雷峰塔下,便带了锄头,和莫乙、薛耳一起去挖塔基,结果被看塔的和尚发觉,提着棒子追赶呢。后来大了几岁,才知道那些都是传说,当不得真的。”
仙碧见宁凝细语缠绵,妙目澄波,肌肤染了一抹霞色,越发清灵莹润,如珠如玉,不觉更加怜惜,说道:“这女孩儿心如白纸,性子又痴,我那法子迹近算计,对她纵然无妨,但也不够磊落。”一时话到嘴边,竟说不出口。
宁凝见仙碧面色微红,盯着足前,若有心事,正觉奇怪,忽听陆渐在屋内咳嗽,宁凝心生关切,若非仙碧在测,必然起身观望,这时间,忽觉仙碧身子一颤,徐徐说道:“凝儿,你可记得,故事里的白蛇娘娘为救许仙,甘冒奇险,偷来灵芝,又为了见他,不惜毁弃千年道行,水漫金山,犯下大孽,被压在塔下,终古沉沦。可见情之一物,害人不浅哩。”
宁凝心有同感,想到白蛇结果凄凉,又添伤感。却听仙碧续道:“凝儿,你可知道‘有无四律’的第四律么?”
宁凝定眼望着她,摇头道:“我问过沈舟虚,但他从来不说,问莫乙他们,也不肯告诉我,到后来,我也不问了。”仙碧略一沉默,苦笑道:“看来沈师兄自知孽重,良心不安,不好意思告诉于你,唉,只是如此一来,岂不要我来做这个恶人。”
说到这儿,仙碧注视宁凝,目中隐含忧愁,一字字道:“有无四律中,第四律最是恶毒,叫做‘有往有来’。”
宁凝微微一愣,喃喃道:“有往有来?”仙碧叹道:“所谓‘有往有来’,便是说父母是劫主,儿女便是劫主,父母是劫奴,儿女便是劫奴。虽说劫力逐代衰减,父母为奴,传到儿女一辈,劫力便弱了大半,再到子孙辈,十九便可脱劫,但无论怎的,这《黑天书》遗祸三代,真是千古以来最恶毒的法门。但凡劫奴,对这一律均是深以为耻,想来你问到他们,他们不说,便是因为这个缘故……”
说到这里,她见宁凝檀口微张,面无血色,心中既愧且怜,轻轻叹一口气,抚着宁凝面颊,软语道:“西城中人,称我为半个劫奴,你知道原因么?”
宁凝定一定神,道:“听说,听说……”说到这里,涨红了脸。仙碧微微苦笑,看了身后茅屋一眼,说道,“你别怕的,我不会在意。虞照倒是常恨别人说起这事,揭了家母的短处。故而但凡他在,便不容别人议论。可此事家母既然做了,又怎能不让人说。那时候她年少无知,误将家父炼成劫奴,后来机缘巧合,结成夫妇,诞下了我。依照第四律,我继承了劫主真气,又承受了劫奴劫力,真气劫力彼此抵消,才不致遭受侵害,抑且得天独厚,既有家母神通,又有家父劫术,身兼两家之长。是以这第四律对他人来说是极大痛苦,对我而言,却是天降的福气了。”
她说到这里,注视宁凝道:“由这第四律,还能推理出一个极大的禁忌,你要记得明白?”
宁凝面色苍白,目光迷离,点了点头,又摇摇头,神色十分茫然。仙碧硬起心肠,说道:“真气劫力互相生克,主奴结合,生出后代或许无恙。但若是劫奴与劫奴婚配,产下婴儿,父母劫力交合,便会形成全新劫力,这种劫力独一无二,没有相应真气可以解救。三个时辰之内,婴儿必因‘黑天劫’发作惨死……”
仙碧说到这里,只觉宁凝娇躯剧颤,低头望去,只见她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点点泪光。仙碧一时不忍再说,过得半晌,忽听宁凝喃喃道:“原来劫奴间不能婚配,就如白蛇娘娘一样,无论怎样灵通变化,总是异类,与凡人结合,必遭天谴。可是,为什么明知如此,白蛇娘娘还是无怨无悔,始终喜欢那个负心薄幸的凡人,宁愿毁弃道行,遭劫沉沦,想起来,她真傻气得紧……”
她仿佛自言自语,说的是白蛇痴情,仙碧却知道她是借以自况,心中顿时悲喜交集,后面的话堵在喉间,几乎说不出口,怔了好一会儿,才道:“有件事情,原本不当与你说,但陆渐性命危殆,不容耽搁……嗯,你可知道,万归藏城主仙逝后,西城曾经暴发过一次大战?”
宁凝低头道:“可是我妈妈去世那次?”仙碧身子一颤,脸上殊无血色,喃喃道:“原来你都知道了?”
“是啊。”宁凝凄然笑笑,“宁不空是我爹爹,越方凝是我妈妈,至于沈舟虚,却是我不共戴天的大仇人……”说到这儿,纵然竭力克制,眼泪却仍是不争气的流下来。
仙碧大觉头痛,皱眉道:“这也不能全怪沈师兄,当时火部之强,西城无两,其他六部若不奋起反击,必被逐一吞并……”说到这儿,忽见宁凝妙目睁圆,神气愤怒,只得道:“也罢,过去的事,多说无益。但陆渐却是令尊所炼劫奴,听说他已回中原,可是当真?”
宁凝心头一动,脱口道:“你要我求他救陆渐么?”仙碧摇头道:“宁师兄的脾气我也知道几分,别说他未必肯救,就算他肯施救,陆渐也必不领情,若不然,他又何苦背叛劫主,惨遭大劫呢?只不过,除了劫主施救,我还想到一个应急法子……”说到这里,住口不言。
宁凝忍不住道:“什么法子?”仙碧深深看她一眼,慢慢道:“依照第四律,你是宁不空唯一女儿,继承了他的独特真气,若能将体内劫力化为真气,便能在紧要关头救下陆渐。只不过陆渐的‘黑天劫’集聚已久,一旦发作,必然不可收拾,若要遏止,借用劫力必多。依照第二律‘有借有还’,你借力太多,必然诱发‘黑天劫’,而你的‘黑天劫’,又非沈师兄不能压制……”
宁凝腾地站起,怒道:“你要我去求那个大恶人么……”仙碧叹道:“经此一事,说不定还能化解前代恩怨……”宁凝涨红了脸,截口道:“他害我妈妈惨死,我,我死也不会放过他……”
仙碧一愣,苦笑道:“但他身为劫主,你若杀他,你也没命,你若死了,又有谁来救陆渐呢?方才不是说了白蛇娘娘么?她为心爱之人,不惜毁弃千年道行,终古沉沦。你为了陆渐,就不能忍一时之气,委曲求全么?”
宁凝不由愣住,霎时间,种种亲仇爱恨涌上心头,在脑海中上下盘绕,忽而母亲之仇占了上风,忽而又被柔情充满,两般情愫冲突激荡,难分难解,宁凝忽觉心力俱竭,眼前发黑,昏了过去。
仙碧忙抢上去将她扶住,度入真气,却见宁凝双目一开便阖,眼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须臾便将仙碧的袖口润湿。
仙碧正觉惶然失措,忽听有人道:“其实还有一个法子。”仙碧转眼一瞧,只见谷缜倚在门口,心知方才许多话必被他听了去,顿时变色喝道:“臭小贼,我们女儿家说话,你也敢来偷听?”
“姊姊饶恕则个。”谷缜连忙拱手。
仙碧也无暇多理,见陆渐并未跟出,心中稍安,问道:“你说还有法子?却是什么?”谷缜道:“依照第四律,沈秀是沈舟虚的儿子,也是宁姑娘的劫主了?”
仙碧颔首。谷缜道:“那么说,他的真气也能解宁姑娘的‘黑天劫’?”仙碧若有所悟,说道:“依你所见……”谷缜道:“沈舟虚忒难对付,但他的乌龟儿子却脓包得很,只需逮着他,也不用低声下气,只需将刀架在他脖子上,量他不敢不度真气。只可惜,叶老梵那厮多事,竟然将他拿走,着实可恨。”
仙碧又好气又好笑:“你这法子才叫无用,既然人到叶梵手里,若不胜过叶梵,怎么抢得回人?”谷缜长眉一拧,方要说话,忽听一声长啸远远升起,清如龙吟,摇荡山岳。三人心神陡震,举目望去,一道蓝影逶迤如电,自对面山坡上一泻而下,叶梵蓝袍长发,伫立阵前。
原来那随从负伤逃回,叶梵听说虞照伤势将愈,甚是意外,心想仙碧已是敌手,加上虞照,势难抵敌。犹豫半晌,忽又觉谷神通那一击何等厉害,虞照短期内岂能康复?这其中必有奸诈,便叫来随从,察看伤势,发觉那枚石子虽然入腿三分,胫骨却很完好,依照虞照往日神通,只这一下,随从这条左腿,理应折断无疑。
心思至此,叶梵越发断定虞照虚张声势,嘴上说是痊愈,实则伤势更重。如今安置好白湘瑶,再无顾忌,正好放手追杀,即便杀不了仙碧,趁着虞照伤重,将他击毙,来日“论道灭神”,也少一个劲敌。
他想到便做,追赶上来,本以为虞照一行必然走远,万不了对头胆量奇大,不但逗留不走,还在坐着闲聊。叶梵惊疑不定,凝神观察,发觉那茅屋四周地形诡谲,怕是对方诱敌诡计,在对面山坡审视许久,窥出端倪,方才长啸现身。
仙碧见他立在阵外,心叫糟糕,知道阵法已被看破。又见叶梵一顿足,蓦地向左方一座土丘掠去。
仙碧一晃身,隐没不见。“后土二相阵”本有藏身化迹之妙,只需深谙阵法,合以地部神通,一松一石,一丘一坑,均可隐藏身形。
叶梵瞧出那土丘便是阵眼,方要出手摧毁,忽觉左侧锐风陡起,不由大喝一声,挥掌迎出,却打一个空。只这一下闪赚,仙碧早已挪移土石,叶梵身边景物起了微妙变化,土丘变矮,阵眼移向它处。
叶梵不料这阵法竟是活的,吃了一惊,凝神再看,只见土耸石立,老松横柯,四周人影全无,静荡荡一无声息。叶梵看似骄狂,本身却是昔年天机宫后裔,精通易数,见状益发不敢乱动,静观阵形,寻找破法。
仙碧却不容他细想,凭借阵法掩护,身如旋风,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不时袭扰。叶梵一不留神,左胁吃掌力掠过,又痛又麻,急忙双掌护身,呼呼几下,扫得松木倒伏,石块满地乱滚。
这一妄动,阵中禁制四起,土石汹涌。然而“鲸息功”遇强越强,叶梵被这逆境激发,也使出了浑身本事,仙碧远在数丈之外,也觉掌风吹面,厉如刀割。此时她与叶梵身在阵内,一明一暗,她能瞧见叶梵,叶梵却不易见她。谷缜、宁凝处在阵外,反而能够通观全局,遥见沙尘蒙蒙,泥石纷飞,裹着红蓝两道人影,如两道惊虹乍分乍合,绚烂神速,惊险处间不容发。二人脚下土地更被“坤元”催动,势如水波跌宕,变幻起伏。
蓦然间,仙碧娇叱一声“着!”,那道蓝色虹影向后电缩。宁、谷二人窥见,各各心喜:“姓叶的受伤了……”念头未绝,红影直掠上前,蓝影忽地一疾,向前迎出,二影交错,北落师门发出凄厉叫声。那红影如飞火流焰,随风飘出,横飞三丈来远,落在一棵大树后,一动不动。叶梵却只一晃,蓦地绕过阵势,向茅屋快步奔来。
胜负倏忽逆转,宁、谷二人均觉不可思议,殊不知叶梵久战不胜,忽出诡招,仗着内功浑厚,运劲于胸,硬受了仙碧一掌,诈伤跌出。仙碧自觉得手,尾随追击,不料叶梵早已蓄足了势,骤然反击。
仙碧一觉对方掌力雄奇,便知中计,仓促间退让不及,只有硬接。叶梵武功原本强于仙碧,仙碧能够纠缠至今,全仗着阵势掩护,避强击弱,此时一旦硬碰,立时见拙,虽然未被“陷空力”当时缠住,却被叶梵真气侵入经脉,半身瘫软,五内沸腾,一口逆气堵在胸口,不能吐出。
叶梵硬挨一掌,护身真气几被震散,胸口隐隐作痛,也是很不好受。他见仙碧如此苦斗,虞照却始终藏身不出,益发笃定他伤势沉重,当即压下血气,一边推演阵法奥妙,一边向茅屋赶来。
“后土二相阵”没有了主持之人,威力减了大半,仙碧眼望着叶梵直奔茅屋,端的心急如火,连转内功,化解入侵真气,谁知越是心急,那股异气越发顽固,眼见叶梵逼近茅屋,几乎急出泪来。
这时间,忽见叶梵脚下一顿,停在离茅屋十丈处,两眼直勾勾望着前方一片石阵,神气颇为古怪。
仙碧瞧出那片石阵正是谷缜设下的阵中之阵,原本见那阵势不成章法,料想叶梵一攻即破,谁知竟然将他难住。仙碧心中怪讶,忙用先天易数、奇门遁甲去套那阵,却始终没有一种道理与之吻合,不由得更加奇怪,但见对手止步,终是好事,当下趁着这个良机,闭目凝神,全力化解入侵真气。
叶梵在“后土二相阵”中吃足了苦头,好容易来到此间,格外谨慎小心,眼见这片石阵东一堆,西一簇,章法零乱,既非九宫八卦,又非三才五行,若说合于北斗天罡、周天星象,却也似是而非。总之任他绞尽脑汁,也推敲不出其中的奥妙,但他先入为主,心想这片石阵既然放在这里,必定是“后土二相阵”的一部,前阵已经那么厉害,后阵只会更加厉害,可前阵厉害,还算有理可循,这片石阵却是诡异无比,若不能发现阵法奥妙,胡乱闯入,必然为其所陷。
想到这里,叶梵冷笑一声,朗声道:“虞照,你自称好汉,怎么尽躲在屋里装缩头乌龟?有本事的,就出来会会。”
他一声叫罢,并无动静,正自皱眉,忽听嗤的一声轻笑,谷缜笑吟吟踱出门来。
若是虞照迎战,倒在叶梵意料之中,谷缜大喇喇抢了出来,反叫他十分惊疑。这小子的斤两叶梵最是明白,他胆敢露面,必然是倚仗了这屋前的阵法。一时间,叶梵戒心更重,越发不敢轻举妄动。
谷缜走了几步,来到阵势中央,嘻嘻笑道:“叶老梵,我就知道,你从来不做缩头的乌龟,只做露头的乌龟,有本事的,就过来会会。”
他学着叶梵的口气,说到“露头”二字时,格外加重口气,叶梵勃然大怒,欲要上前,忽又寻思:“这小子故意激我入阵,必有诡计,这阵子古怪,一旦踏足,再退出来可就难了。”抬眼一瞧,忽觉谷缜所立之处,离自己不过四丈,奋力一跃,大可抵达,叶梵不由露出一丝冷笑,心道:“这小狗男女自作聪明,不知老子的厉害,以为躲在阵里,我便拿他无法。却不知老子脚不沾地,照样可以拿他出气。”
转念间,他仰天长笑,笑声未绝,身子比箭还疾,掠过四丈,向谷缜劈面抓到。
他长笑扰敌,猝然出手,颇为出其不意。但谷缜何等精乖,叶梵才动,他也向后掠出,不料叶梵出手星疾电发,任他退得再快,也难闪避,蓦然间,眼望着叶梵五指逼近,指尖带起五道劲风,犹似五把钢锥,割得面皮刺痛,当即顺着抓势向后力仰。若是换了往日,仍难脱困,但谷缜练成“猫王步”后,矫捷许多,叶梵指尖还差寸许,一纵之势便已用竭,心中羞怒,沉喝一声,左脚点地,正想再探半尺,抓住谷缜,忽觉足底一虚,身子猛然下沉。
叶梵大惊,急运神功护身,不料那陷阱既无机关,也非极深,瞬间双脚落地,方要借势纵起,忽听谷缜叫道:“虞兄且慢……”
叶梵猝然而惊,煞住势子,寻思:“雷帝子伤势果然大好,伏在一旁,伺机偷袭?如今我在坑中,他在地上,占尽地利,无需痊愈,只需平日里七八成本事,就能制我。”
叶、虞二人修为原本相差微弱,此刻叶梵陷入土坑,地势十分不妙,倘若虞照守在坑边,叶梵贸然突上,半空中无所凭借,必为所伤,要是再让仙碧缓过一口气来,二人合力,叶梵难以生离此地。
一刹那,叶梵心中转了无数念头,恍惚明白上了恶当,虽然这土坑不过丈余,一跃即出,却难保不是敌人故意挖得如此之浅,诱使自己纵出,以便居高临下,狠下杀手。
叶梵越想越惊,不自觉蹲身屈膝,仰望上方,额头上涔涔流下汗来。
仙碧玄功数转,化去入侵真气,当即跳起,飞身赶至。恰见叶梵中计坠坑,不觉又吃一惊,再听谷缜大叫虞照,更觉奇怪。但她也是聪明人物,转念之间,便明白了谷缜的诡计,忖道:“这小子先摆下奇阵,引得叶梵疑神疑鬼,不敢步行入阵,后又笑骂激将,诱他失足落坑,丧失地利,然后再借虞照威名,唬得他不敢轻易纵起,这里面最妙不过‘虞兄且慢’一句,以虞照迅雷急电的性子,绝无动手缓慢的道理,故而若说‘虞兄动手’,多此一举,不合他的性子,说到‘虞兄且慢’,却正好显出虞照急于动手,但被谷缜喝住,改为潜伏坑旁,伺机伤敌。如此一来,更叫叶梵捉摸不定了。嗯,是了,他故意将坑挖浅,也是为了勾起叶梵的疑心,倘若挖一个十丈深坑,叶梵必然以为我们武力不足,想凭以机关将他陷住,不免铤而走险,一个浅坑,反而显出我方有恃无恐,若不然,似他这等高手,纵有百丈深坑,怕也无奈他何……”
想到这里,仙碧望着谷缜,暗生戒心:“这小子智勇奇绝,天生便是大高手的坯子,如今所差的只有武功;他本是东岛少主,眼下似乎犯了事情,为岛上高手逼迫,不能纵情恣意,来日若为东岛宽宥,武功大成,岂不是我西城空前劲敌?”
谷缜见仙碧注视自己,面色惊疑不定,却不知她转着这等心思,只笑道:“仙碧姑娘……”仙碧点头不语,坑下的叶梵听在耳中,却是大为懊恼,怨怪自己一时犹疑,又来一个劲敌,若只虞照一个,舍命一搏,尚有胜机,算上仙碧,可就糟糕之极。
他只顾犹豫发愁,却不料上面唱得竟是一出空城计。谷、仙二人均知眼下情形微妙,终非长久之计,当即互使一个眼色,齐齐退回屋内,商议后面如何。
才到门前,仙碧心头忽地一跳,一股杀气扑面而至,这杀气来得突兀,虽不锋利专注,却似乎涵盖八方,无所不至。
仙碧不及转念,挽着谷缜纵身后掠,霎时间,眼前金虹电闪,耳边只听喀嚓细响,那座小小茅屋被齐腰斩断,连着偌大棚顶,轰然坍塌,然而尚在半空,那道金虹忽又电卷回来,将那半幢残屋圈住,一拖一带,向后退二人当头压来。
仙、谷二人心神齐震,仙碧抬掌一迎,轰隆一声,那残屋支离破碎,化作一天碎叶。蒙蒙尘土中,金光再闪,破空射来,猛然间,谷缜只觉身周旋风激荡,忽听仙碧发声轻喝,那道金虹陡然缩回。
尘叶散定,谷缜定眼望去,只见茅屋正中,立着一名玉面勾鼻的金衣男子,他的左袖盘在臂上,密密层层,右袖却如一条飞蟒,凌空抖出三丈有余,彼端袖口,被陆渐空手攥住。那金衣男子注视陆渐,神色讶异。
“九变龙王。”仙碧心头微微一乱,呼吸迫促起来,浑然想象不出屋外阵法如此森严,狄希为何能够潜入屋内。狄希那条长袖本是冲着虞照去的,虞照运功正到紧要关头,原本无幸,不料陆渐突然出手,凭着“补天劫手”,竟然将那长袖攥住。
金影闪过,狄希身形骤失,陆渐忽觉袖上大力涌至,身不由主腾起丈余,虎口一痛,长袖脱手。然而长袖虽失,先前那股大力却未消灭,经由双臂绵绵而入,直抵肺腑,陆渐胸口一闷,血气直冲咽喉,眼前金影淡如流光,锋锐之气如惊潮涌来。
狄希夺回长袖,便施杀手,长袖吞吐之快,不足瞬息。仙碧正要惊呼,忽见白光一闪,白色烟光去如飞剑,与那金光一交,发出轻雷也似的暴鸣。
金光骤缩,狄希在三丈之外现出身形,长袖拖地,面有惊色。陆渐亦同时坠地,着地时双脚发软,方要跌坐,忽觉一只手从后扶住,掉头一瞧,虞照已然收功,浓眉飞扬,傲然挺立。
陆渐又惊又喜,正想出声,忽听耳边一个细如蚊蚋的声音道:“别动。”陆渐一愣,却见虞照口唇翕动,那声音便续道:“方才那一招牵动内伤,我眼下乏力,需你支撑。”
陆渐恍然大悟,耳边话语竟是虞照内力传音,原来他为救自己,提前收功,内伤并未痊愈。陆渐只觉手肘上那只大手隐向下沉,心知虞照正竭力与内伤相抗,然而转眼望去,却又见他面色如常,浓眉斜剔,嘴角噙着一丝轻蔑笑意。
狄希城府颇深,见状徐徐收袖,一双眸子清光流转,在虞照脸上逡巡不定。
陆渐吃过大亏,心知狄希狡狯,当即长吸一口气,挺直腰身,但他久受“黑天劫”之苦,身子亦很虚弱,适才又被袖上奇劲冲击,内腑疼痛,只觉虞照手劲渐沉,双腿不由发起抖来。
忽听虞照又道:“这姓狄的袖子名为‘太白剑袖’,十分厉害,加上‘龙遁’身法,恰是仙碧的克星。他若知道我内伤未愈,大势去也……”他说话间,狄希目不转睛注视他的双唇,俨然发现传声之秘,只是未知内容。陆渐心知到了生死关头,也不知哪儿来的气力,咬紧牙关,凭着一股倔强之气,挺立不动。
这时间,由仙、谷、宁三人看来,虞照非但没有受伤,反倒像是由他托着陆渐。三人自然无不欢喜,均想虞照伤愈,多了一个强手,就算叶梵、狄希联手,也未必会输。
狄希瞧了半晌,忽而笑道:“雷帝子素来光明磊落,怎么今天总是说些悄悄话儿,不敢公之于众?”
众人闻言,方知虞照用了“传音入密”之术,谷缜转念最快,又见陆渐大汗淋漓,甚是辛苦,立时猜到时下窘境,忽见狄希目透疑色,立时嘻嘻笑道:“狄叔叔,你怎么来的?”
狄希见问,心神略分,漫不经意道:“我追一个对头,顺路来的。”谷缜笑道:“哪个对头?”狄希打量他一眼,笑道:“你大难临头,还有心思管别人的闲事?”谷缜笑道:“小弟闲人一个,闲人管闲事,天经地义。狄兄却是大忙人,不知东瀛的鸟铳生意忙得如何?”
狄希目光一冷,忽而笑了笑,淡然道:“托福,尚好……”话音未落,长袖电射。谷缜一惊,未及躲闪,那袖倏地转折,呼地扫向仙碧。
仙碧心知“太白剑袖”贯注狄希真力,利如刀剑,威力绝大,方欲躲闪,那袖忽又嗖地缩回。狄希微微一笑,说道:“果然如此……”
谷缜暗叫不好,却听狄希笑道:“久闻虞兄与仙碧姑娘本是爱侣,相互间至为关切,如今虞兄见我向仙碧姑娘下手,竟然一动不动,却是为何?”
虞照不料此人恁地厉害,只一下便试出自己虚实,顿时无言以对。狄希注视着他,又笑道:“这么说,虞兄内伤果然未愈了?”说着双袖垂落,脸上笑容不减,眼神却慢慢变冷,冰雪也似。
忽听一声长笑,清朗绝俗。仙碧心头一喜,举目望去,只见远方树梢上,左飞卿迎风而立,白衣飘飘,如羽化登仙。
仙碧不由得檀口微张,几欲失声呼喊。虞照见她喜透眉梢,顿时脸色发青,大皱眉头。
左飞卿一声笑罢,朗朗道:“九变龙王,你我胜负未分,就想换对手么?”
狄希笑了笑,曼声道:“君侯神出鬼没,狄某捉摸不着,无可奈何,只好向雷帝子讨教了。”
左飞卿冷笑道:“左某亦非躲你,只不过你东岛以谷神通为首,恃多为胜。左某寡不敌众,自然不必逞那匹夫之勇。如今你同伙不在,咱们一个对一个,最好不过。”
虞照冷哼一声,道:“少给自己贴金,谷神通要收拾你,何须以多为胜,他只需露个嘴脸,你这假神仙的法术立马不灵。”
左飞卿道:“避强击弱,本是武学精要,左某技不如人,自然不会狂妄自大,以卵击石,弄得一身是伤,结果还要女人庇护。”虞照被他说中心病,恼羞成怒,嗔目喝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虞某别说受伤,就是粉身碎骨,也胜过你这夹屁而逃的懦夫。”
左飞卿脸一沉,方要发作,仙碧已喝道:“够了么?大敌当前,还争什么闲气。”
左飞卿冷笑道:“仙碧妹子说话,左某岂敢不从,哼,先退外敌,再说别的。”满头白发倏地散开,袖里风蝶乱舞,如云如雾,罩向狄希。
狄希飘身一纵,升起丈余,左袖笔直抖出,在地上一拂,袖劲反激,带着他盘旋而上,竟与左飞卿直面相对,同时左袖疾出,挽一个花儿,扫开风蝶,嗖的一下,刺向左飞卿胸口。
仙碧看得恍然有悟:“‘太白剑袖’竟能借长袖之力,凌空变化,无怪这厮不经‘后土二相阵’,原来是经过天上,潜入茅屋。”
转念间,狄希长袖越舞越疾,金光两道,十分刺眼,双袖变化委实快极,忽而右袖拂地,左袖攻敌,忽而左袖拂地,右袖攻敌,甚至于身处半空,两袖齐出,势如双虹经天,屈曲如意,但凡木石一被扫中,立时分裂,如割腐朽一般。以左飞卿之能,也不敢轻撄其锋,唯有驭着风蝶抵隙乘虚,不料那大袖质料奇特,裹成一束,如刀如枪,锋利绝伦,一旦展开,则化为一面软盾,遮天笼地,绝难攻入。
陆渐瞧得眼花缭乱,不自觉心生钦佩:“这‘太白剑袖’果真厉害,无怪那日狄希曾说:他若用袖,我接不下三招。”再看左、狄二人,本是一色的风神俊秀,武功又均是轻灵潇洒,只见广袖风举、纸蝶云屯,袖来蝶去,托着一金一白两位飞天仙人,风飙电逝,绝非人间。明明是生死相搏,落入人眼,却是隽妙无匹,令人倾倒。
斗不多时,日色向晚,山风渐厉,呜呜呜如响号角。空中二人越斗越快,渐至于形影模糊,恍如金、白流光,来回穿梭,但奇的是,两人身法越快,风蝶飞舞亦随之变快,唯独狄希的长袖变得十分舒缓,一发便收,似被某种无形之力拦住,不能将招式使足。
陆渐方觉不解,忽听虞照冷笑道:“姓狄的与左飞卿长空争雄,真是不自量力,难道他不知道风部神通与天风呼应,风势越大,神通越强么?”陆渐闻言心动,定神细看,顿有所悟。原来“周流风劲”绝不离风,此时山风大起,左飞卿得了风,便如鱼得了水,神通骤长,不但身法更快,更引来狂风,牵制对手长袖,扰乱他的招式。
狄希这一路袖招本是“龙遁”九变中的“云龙变”,自以为使将出来,绝无不胜。谁料西城神通一得天时,威力陡增,一阵乱风,吹得双袖摇摇荡荡,无法驾驭,几乎儿被风蝶乘虚攻入。要知高手相争,容不得半点差池,狄希情急之下,只好收了“太白剑袖”,只凭身法闪赚躲避。“龙遁”身法天下独步,若是不求伤敌,但求自保,左飞卿神通虽强,却也无可奈何。
又斗数招,狄希自度不能胜出,心念陡转,蓦地哈哈笑道:“叶兄,再不出手,更待何时?”
仙碧心头一凛,她假意关注空战,实则大半心思都在提防叶梵,谁知那土坑中始终静荡荡的,一无声息。仙碧心中本就迷惑,听了狄希叫喊,不由暗自运功,注视土坑,谁知那坑里依旧不见动静。
狄希连叫两声,无人答应,心中不耐,一拂袖,飘身掠过那土坑上方,往下一瞥,不由大为吃惊,敢情坑内竟是空空如也,人影也无。
狄希分明瞧见叶梵坠入坑中,此时忽不见人,心中极为迷惑,当即双袖接连拂地,每拂一次,便飘退五丈,形如两条金光闪闪的长腿,大步疾行,拂到第五次,狄希已落在“后土二相阵”外,长笑道:“风君侯,狄某今日落了单,暂且作罢,岛王与沈瘸子约在后日正午,天柱峰前,你若有胆前来,咱们大可提前数月,‘论道灭神’。”
左飞卿白发收拢,冉冉落下,冷笑道:“你不过仗了谷神通的威风,真以为左某不敢去么?好,后日便后日,天柱峰下,一决雌雄。”
狄希目光一闪,哈哈大笑,转身即走,步履看似逍遥,一晃一荡,却有数丈,转瞬间背影由大而小,由浓而淡,化作一点金光,隐没不见。
左飞卿目视狄希去远,眉峰耸起,神色十分沉重。忽听一声刺耳锐响,从远方树林中射出一溜青光,直奔虞照而来。
仙碧伸手欲拦,左飞卿却早已挥袖,风蝶如云似絮,将那件暗器轻轻托住。虞照接过一瞧,却是一块巴掌大的树皮,新揭不久,外青内白,青皮上以锐物刻了两行字迹:“后日午时,天柱峰前,海眼雷帝,死活听天。”落款“东岛叶梵”。
虞照冷笑一声,抬眼望去,树林中似有蓝影闪没。谷缜上前几步,纵下土坑,略一查看,便发觉坑壁有一个洞口,可容一人,洞内湿气逼人,黑黢黢不知通向哪里。谷缜稍稍一想,便不由哈哈大笑。
翻上土坑,仙碧问起,谷缜如实说了,笑道:“叶老梵生来最好面子,他被我算计,藏在坑里不敢出来。原本过不了多久,他醒悟上当,自会上来,万不料狄希忽然出现。五尊之中,叶梵居首,狄希次之。叶老梵一贯自负胜过九变龙王,若被狄希发现掉在坑里不敢出来,那还了得?是故叶老梵明知上当,也决计不肯现身,只想着如何遮盖这桩臭事,于是乎运起玄功,飙轮电转,硬生生在坑底开出一条地道,直通到那边树林。这么一来,不但狄希见不着他,事后说起此事,叶老梵也必然矢口否认,推得一干二净。只不过,他短期内打通这条通道,必然消耗了不少真元,今日已经不堪再战。嘿嘿,叶老梵何等好胜的人物,吃了这种闷亏,怒气自然难平,他见狄希与风君侯约下战期,便也照样画葫芦,向虞兄挑战,力图挽回几分脸面。”说到这里,幻想叶梵满身泥土的窘样,顿时呵呵呵笑个不停。
仙碧忽道:“谷缜,你方才设的那个阵子,到底有什么玄虚。”谷缜笑道:“什么玄虚也没有。”仙碧啐道:“果然不出我所料,那个鬼阵子,都是你胡摆乱设,用来骗人的。”
“不但能够骗人,而且专骗能人。”谷缜得意笑道,“叶梵家学渊源,天下阵法没有几个他不认识的,唯有不是阵法的阵法,才能将他唬住呢。”仙碧瞪着他,嗔也不是,喜也不是,最后叹了口气,道:“你这小子,太过奸诈,日后谁若做了你的媳妇儿,才叫倒霉呢。”她言者无心,却戳到谷缜心底痛处,不觉笑容一敛,沉默下来。
左飞卿白眉微蹙,沉吟片刻,忽地冷笑道:“虞照,叶梵叫阵,你敢不敢去?”
“怎么不去?”虞照冷冷道,“虞某输给谷神通,却不怕他。”左飞卿冷笑道:“死鸭子嘴硬。”虞照怒目大睁,左飞卿却一摆手道:“我懒得跟你罗嗦,你如今的样子,小娃儿一根指头也能将你推倒。当务之急是找个隐蔽之处,施展‘风雷转生法’。”
虞照露出惊疑之色,仙碧却是惊喜道:“你肯用‘风雷转生法’?”左飞卿苦笑道:“仙碧妹子,莫非我在你眼中,真的那么不堪?”仙碧双颊一红,喃喃道:“我,我哪儿有?”
左飞卿正色道:“左某纵然性子古怪,大是大非却还分得明白。后日一战,事关西城尊严,并非为我一人荣辱。老酒鬼不去便罢了,若是要去,就该闹他个轰轰烈烈,要不这么病怏怏的,还没打架,便先叫人心寒。”
虞照面皮涨紫,怒道,“你说得天花乱坠,其实也不过怕了谷神通……”左飞卿大怒,俊眼睁圆,瞪着他冷冷不语。仙碧不由苦笑道:“你们两个,后天去还是不去?”
虞照道:“虞某可不是怕死懦夫。”左飞卿亦道:“男儿一诺,绝无反悔。”仙碧一咬朱唇,慢慢道:“既然都去,还争这些闲气作甚?”
二人对视一眼,不禁默然,过了半晌,左飞卿忽道:“前方有个岩洞,大小正好。”说罢当先带路,行了数里,果见山腰上一个山洞。仙碧道:“你二人行功,我来护法。”又对其他三人道,“形势紧迫,须以‘风雷转生法’为虞照疗伤,应对后天之约。待会儿我要封闭洞口,不能打扰……”说到这里,她蓦地住口,望了宁凝一眼,眸子里大有深意。宁凝一怔,低下螓首,十指绞在一起。
仙碧知道陆渐生死,只在她一念之间,心中大为忐忑,但知此时说也无用,只得叹一口气,转身将随身革囊盛满清水,以备行功途中饮用,然后运起“坤元”神通,结土成障,封住洞口。行将封闭时,其他三人透过罅隙,仿佛看见虞照与左飞卿相对端坐,四掌相抵,随着洞口合拢,洞中萧萧訇訇,发出奇响怪声。
陆渐惊道:“这‘风雷转生法’是什么神通?”谷缜想了想,说道:“《易经》中有言:‘刚柔相摩,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说的是雷风相薄,刚柔并济,能够造化阴阳,生成万物。‘周流电劲’刚明正直,‘周流风劲’夷冲潇洒,貌似相克,实则相生。这法门叫做‘风雷转生’,顾名思义,便是风雷二部的真气汇合,便能够逆转生死,竟成奇功。”
三人边说边行,遥见远处山坳中林幽水旷,亭台潇洒,到前一看,却是道士开设、以飨香客的一座茶社。
三人讨了三杯清茗,慢品闲聊,各述别情。说话间,忽听笃笃之声,仿佛竹杖点地,陆渐转眼望去,顿时变了脸色,只见宁不空峨冠长袍,拄仗而来,入亭中坐下,讨一杯茶,捧着沉吟。
陆渐再看宁凝,见她呆望宁不空,神色茫然。谷缜与宁不空虽未谋面,然看陆渐神色和宁不空的相貌,便已猜到,即沾茶水,在桌面上写出“宁不空”三字。
陆渐方要答话,忽见谷缜摆手示意,陆渐醒悟,也用茶水写一个“是”字。谷缜又写道:“三十六计走为上。”陆渐未答,宁凝已写道:“我与他说几句话。”然后站起身来,尚未开口,宁不空忽地叹道:“凝儿,我找得你好苦。”宁凝吃了一惊,谷缜心中亦是老大疑惑,望着陆渐,写道:“他真是瞎子?”陆渐也是一脸迷惑,写道:“不错。”谷缜一皱眉,又写道:“老贼有备而来,大大不妙。”
忽听宁不空缓缓道:“凝儿,你怎么不说话?”宁凝只觉心跳变快,玉颊火烧,涩声道:“你、你找我作什么?”
宁不空眉头蹙起,露出刀刻也似的苦涩皱纹,招手叹道:“孩子,你过来……”宁凝一愣,陆渐扯住她的袖口,微微摇头,宁凝轻咬朱唇,蓦地摆脱陆渐,走到宁不空近前。
宁不空伸出大手,指尖拂过宁凝如玉面庞,一时间,宁不空的脸上流露出怅惘之色,喃喃道:“真像,真像……”说时眉尖颤抖,胸口急剧起伏,蓦然喀嚓一声,手中竹杖折成两段。
宁凝吃惊道:“你,你……”宁不空摇了摇头,苦笑道:“没什么,我蓦地想到你娘,你的样子,和她真是很像……”
宁凝心神摇荡,想到母亲惨死情形,心中悲苦难抑,不由得脱口叫道:“爹爹……”宁不空闻声一震,脸上露出奇怪神情,沉默半晌,蓦地一拍桌子,哈哈大笑,笑了半晌,叫道:“好,好,我宁不空也有女儿了,妙极,妙极……”说罢又是大笑,笑声越见凄厉,直如枭鸟夜哭一般。
宁凝自幼与父亲分别,虽然重逢,心中却是很不自在,自觉虽有父女之亲,却像始终隔了一层,不能如其他女孩儿一般承欢膝下。此时听他如此怪笑,更觉别扭。
宁不空蓦地止住笑声,森然道:“凝儿,你放心,我父女既然重逢,我决不会让你再受半点委屈,从今往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要让你过上公主一样的日子,哼,公主又算什么?给姓宁的提鞋也不配……”
谷缜越听越觉滑稽,听到最后一句,噗哧笑出声来。宁不空面色一沉,厉声喝道:“谁在笑?”谷缜未及答话,陆渐已抢着道:“是我。”谷缜大皱其眉,心道:“陆渐虽是好心,我又怎能让他代过。”方要自承其罪,宁凝已道:“爹爹,他只是笑笑,你可别怪他。”
宁不空脸上怒气未消,面肌抽搐数下,手指却从袖里慢慢退了出来,冷冷道:“也罢!凝儿,有生以来你第一次求我,爹爹就允你一回,若不然,只凭他这一笑,烧成炭灰也便宜他了。”宁凝听得打了个突,忽见宁不空将袖一拂,叫道,“走吧。”
宁凝忙道:“爹爹且慢,我还有一事求你。”宁不空皱眉道:“什么?”宁凝道:“陆渐的‘黑天劫’便要发作,我求你救一救他。”
陆渐闻言一惊,宁不空脸色却沉下来,冷冷道:“凝儿,他与你有什么相干?你为何替他求我?”宁凝道:“他,他是我的朋友,救过孩儿性命。”
宁不空一皱眉,哼了一声,道:“很好,陆渐,你过来。”陆渐喝一口茶,淡然道:“我过来作甚?”宁凝见状大急,心想仙碧说得不假,陆渐外和内刚,骨子里倔强,即便父亲肯救,他也未必领情。当即向陆渐连使眼色,要他屈服,陆渐却如不见,只是低头品茶。
宁不空呆立半晌,蓦地嘿的一声,冷笑道:“凝儿,你看到了么?这小子自作死,不可活,你再也不用理他,让他死去。”说着踱出亭外。
宁凝心一急,拉住陆渐,转身追赶,陆渐身子虚弱,经她一拽,身不由主随她奔出亭外,不禁喝道:“宁姑娘,你做什么?”
宁凝心中有气,俏脸绷紧,抿着小口,默不作声。陆渐欲要挣扎,又觉乏力,被拖得踉踉跄跄,连声道:“宁姑娘,宁姑娘……”谷缜从后跟出,见状心里笑翻:“陆渐啊陆渐,最难消受美人恩,现在知道厉害了吧?”他自顾嘲笑别人,却忘了自己也是为情所困,比陆渐好不了多少。
宁不空缓缓前行,宁凝拉着陆渐,默默尾随。走了时许,宁不空猝然驻足,转过身来,冷冷道:“凝儿,你当真要救这小子。”宁凝道:“他是女儿的救命恩人,还请爹爹大发慈悲。”
宁不空摇头道:“乖女儿,你这话可说错了。”宁凝怔忡道:“怎么错了?”宁不空冷笑道:“为父心中,包罗万有,唯独没有慈悲二字,你让我大发慈悲,岂不是为难我么?”
宁凝一愣,低声道:“可是他救过女儿……”陆渐忍不住道:“你也救过我的,咱们早就扯平了。”宁凝气急,秀目大睁,狠狠瞪他,陆渐梗起脖子道:“宁姑娘,你不用为我低声下气求这恶人,死便死了,我又不怕……”
忽听宁不空冷笑道:“凝儿,你不用理会他,这小子最不知好歹。再说了,哼,他本就是我宁家的狗奴才,奴才救主子,天经地义,哪有什么恩不恩的?”
陆渐蓦地只觉怒血上涌,大声道:“我若是狗奴才,你不就是狗么?”他一句骂完,忽又自觉口不择言,忙道:“宁姑娘,他是狗,你却不是。”他这一解释,越描越黑,宁凝哭笑不得,谷缜却是暗笑:“这陆渐,斗嘴的本事倒有长进。”
宁不空脸色铁青,忽地将身一晃,食指伸缩如电,在陆渐胸口点了一下,猛然间,陆渐只觉一股寒气透胸而入,直抵身体至深处,身子某处似乎突然碎裂,化为无底黑洞,嗖的一下,将全身精气尽数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