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梵看到陆渐,目光闪动,大马金刀一坐,叫一壶茶,慢饮细品,两眼则始终一瞬不瞬,盯视陆渐。宁凝看在眼里,又见陆渐神色大不自在,心知不妙,匆匆会帐,搀陆渐出了茶社。马车启动,宁凝才问道:“陆渐,你认得方才那人?”陆渐道:“我认得,他叫叶梵。”众人齐齐色变,莫乙失声道:“不漏海眼?”
话音方落,车身嘎的一声,遽尔停住。只听马车夫“驾驾”连声,连抽拉车马匹,两匹马奋力向前,几乎四蹄腾空,马车却是动也不动。
车上人无不脸色发白,只听有人笑道:“都下来吧!”四人对望数眼,下了马车,只见叶梵立在车旁,笑吟吟手拽车轮,任那两匹儿马如何奔跑,车轮始终纹丝不动。
他先声夺人,露了这一手神功,众人无不惴惴。陆渐咬了咬牙,扬声道:“叶先生,得罪你是我,与他人无干。”
叶梵哼了一声,缓缓道:“谷缜呢?”陆渐听得这话,越发笃定谷缜脱身,心中大定,摇头道:“我没见他。”叶梵目光一寒,冷笑道:“那个地母传人呢?”陆渐道:“我与她失散了。”
叶梵两眼陡张,眉间涌起浓浓戾气,蓦地长笑一声,叫道:“好!”手掌微沉,哗啦一声,那马车如草纸糊就,应声化为一堆木屑,劲力却不停止,沿着缰绳传至马身,那两匹儿马发声悲鸣,摇摇晃晃冲出数丈,蓦地双双跌倒,眼耳口鼻,流出血来。
众人脸色惨变,那车夫更是又惊又怕,双腿一软,瘫在地上。叶梵一手按腰,望天冷笑道:“臭小子,我再问一遍,谷缜和地母传人在哪里?”
陆渐见那车夫眼泪汪汪,浑身发抖,心中大是不平,寻思这叶梵一掌毙了自己,却也罢了,此时为了立威,毁车毙马,岂不断了此人的生计。想到这里,血往上冲,不顾宁凝牵扯自己衣袖,大声叫道:“别说我不知道,便是知道,也休想我吐一个字。”
叶梵盯他一阵,忽而笑道:“小子,你知道我为何做了狱岛之主?”陆渐摇了摇头。叶梵森然一笑,徐徐道:“只因五尊之中,叶某折磨人的手段最高,任是铁打的汉子,落到我手里,叶某也能叫他化成一摊清水。”说着大小一声,踏上一步,五指箕张,抓向陆渐。
莫乙心知陆渐无力抵挡,硬起头皮,右拳虚晃,左掌由肘下穿出,尚未击到,叶梵手腕略转,飘风般斜斜抓出,扣住莫乙手腕。莫乙知见虽博,功力却平平无奇,斗将起来,也只能欺负谷缜之流。忽觉手腕骤紧,剧痛涌来,喀嚓一声,左臂竟被齐肩卸脱。
莫乙惨叫一声,翻着两眼,昏死过去。薛耳与莫乙交情极好,见状大叫挥拳,扑向叶梵。叶梵丢开莫乙,一伸手拧住薛耳的大耳朵,将他他提得双脚离地,薛耳不由得嗷嗷惨叫,叶梵哈哈笑道:“你这小怪物,信不信,我拧下你耳朵喂狗。”薛耳痛不可忍,叶梵说一句,他便惨叫一声,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陆渐悲愤莫名,不由叫道:“叶梵,你是成名高手,欺负弱小算什么本事?有能耐,你折磨我好了。”叶梵冷笑一声,道:“我偏要折磨他。哼哼,识相的,就说出谷缜和地母传人的下落。”
陆渐无法可施,心道:“大不了一死。”猛地咬牙,将头一低,狠狠撞向叶梵。叶梵见他用出如此拙劣招式,当真哑然失笑,一挥手,捏住陆渐脖子,喝道:“跪下。”陆渐身子无力,应声跪倒。
叶梵原本对他的“天劫驭兵法”有些忌惮,万不料一招便将此人制住,顿时志得意满,仰天大笑。正当此时,忽觉双手刺痛,如被火灼。叶梵脸色一变,放开二人,一转眼,望向宁凝,两人目光一触,叶梵急急掉头,眼角仍是微微一痛。
叶梵一不留神,几被“瞳中剑”灼伤双眼,惊怒难当,厉声道:“贱人找死?”只一晃,便到宁凝身前,二指如锥,刺向她双眼,陆渐情急间,也不知从哪儿生出的气力,向前一扑,抱住叶梵左腿。叶梵方才探过陆渐经脉,深知他身受内伤,形同废人,是故未将他放在心上,不料他情急拼命,竟有能为抱住自己,不觉微微一惊,怕他弄鬼,气贯于腿,左手则在陆渐后心一拍,陆渐双臂发软,驰然松开,当即大叫一声,大张了嘴,一口咬住叶梵足踝。
叶梵真气护体,浑不惧他啃咬,但这情形委实尴尬,不由怒道:“狗东西,信不信老子踢死你。”陆渐已存拼死之心,两眼血红,只不松口。叶梵伸脚欲踢,却又怕一脚踢死了他,失了谷缜与姚晴的下落,正自犹豫,宁凝再发“瞳中剑”。叶梵厉喝一声,挥掌挡开。宁凝无法可施,涌身上前,举起手中卷轴,狠狠打来,叶梵抬臂一格,宁凝只觉大力涌来,身不由主倒飞丈余,撞在道旁一棵树上,头晕眼花,昏死过去。
叶梵震昏宁凝,俯身抓起陆渐,将他脸面朝下按在泥里,冷冷笑道:“你咬啊,咬啊,哈哈,泥巴好不好吃,石子好不好吃。”叶梵镇守狱岛,常年辖制囚犯,锻炼得铁石心肠,折磨起人来尤为残忍。陆渐气出不得,扭动数下,便即昏厥。
那车夫眼望着叶梵行凶,吓得双腿发软,浑身筛糠,连逃跑的勇气也无。薛耳原本怯懦,见状既不敢上前相帮,又不肯丢下众人逃命,只是缩在一旁,呜呜直哭。
哭得两声,他双耳极聪,忽听远处传来脚步声,噔噔噔来势惊人,薛耳听到时远在二里,念头一转,便至里内。薛耳正想转头去瞧,忽听呼的一声,若有劲箭,从头顶一掠而过,直奔叶梵。
叶梵听到风声,回掌疾扫,那物与他掌力相撞,波的一声,纷然四散,竟是一团泥土。叶梵手掌发麻,心中暗惊,方欲转身,便听一声大喝,声如巨雷。他不及转念,放开陆渐,反向一掌,呼地迎向来人。
蓬的一声,两股奇劲凌空相交,其间若有白光迸出。叶梵失声闷哼,挫退两步。薛耳微感讶异,定眼望去,只见身前一人高大魁伟,目光凛凛,不是“雷帝子”虞照是谁。
虞照左掌迫退叶梵,右手抓起陆渐,向后抛出,喝道:“你瞧瞧他。”薛耳正要惊呼,忽见一道红影破空掠至,将陆渐轻轻接住,落地时,却是一名红衣夷女。
这夷女正是仙碧,她看陆渐满脸是血,气息若缕,当真又惊又气,扬声道:“虞照,别饶过这厮,陆渐他,他快要死了。”说到这里,眼鼻一酸,两眼通红。
虞照浓眉陡挑,脸上涌起一股怒血,叫骂道:“姓叶的狗王八,先受我三百掌,再说其他。”不由分说,便是两掌。叶梵闪过来掌,运掌反击道:“姓虞的,你背后偷袭,算什么好汉。”虞照呸了一声,道:“你这狗王八,也配与我论好汉?”
二人本是当世宿敌,之前屡次交锋,难分胜负。这些年,两人一个豹隐昆仑,一个龙潜东海,久不见面,此番相见,各有进益。虞照炼成“雷音电龙”,雷光电合,攻守自如;叶梵的“鲸息功”已抵化境,六大奇劲分合由心。这两门奇功,威力均是极大,举手投足,坚无不摧。旁人只见官道上一蓝一灰两道人影,势如狂风纠缠,搅得狂沙冲天,掌风相交,轰隆隆如天鼓震动,掌力扫过地面,留下道道凹痕,如大铁铲铲过一般。
往来行人见这方情形,心惊胆战,哪敢前来,纷纷远离数里,遥遥观望,其中好事者欲要捕捉二人形影,但只瞧了须臾,便觉两眼昏花,胸中烦恶,移开目光,才略略舒泰。
虞照忽地高叫道:“叶梵,这里地处官道,惊世骇俗,你敢不敢和我找一处深山,斗他娘的三天三夜。”叶梵冷笑道:“叶某正有此意,不分生死,决不罢休!”虞照道:“妙极,妙极。”叶梵道:“走!走!”
两人边斗边说,有如闲聊,一边说,一边翻翻滚滚,掠入道边树林,喀嚓之声不绝于耳,沿途树木摧折,骨牌般一路倒伏过去。
仙碧望着二人去远,心中牵挂虞照的胜负安危,愁眉不展,再瞧陆渐,愁意更上心头,当即从随身包袱中取了几瓶丹药,混在一起,给陆渐服下,同时潜运真气,度入陆渐体内,催化药性。
八部之中,地部主“生”,地母以下,均擅医术,仙碧对症下药,真气又极纯厚,流转一周天,陆渐气息渐粗,脉搏渐洪。可仙碧这一度气,却发觉陆渐体内有了更大变故,当即柳眉一挑,神色凝重,沉吟间,忽听呻吟之声,却是莫乙醒了过来。
仙碧起身上前,为莫乙接好断臂,用树枝绑好,又给他服了几粒镇痛丹药;莫乙连声道谢。仙碧又走到宁凝身边,俯身察看,薛耳心中关切,上前问道:“凝儿没事么?”仙碧见他双耳异相,心念微动,含笑道:“你叫薛耳,是不是?”薛耳吃惊道:“你认识我?”仙碧点头道:“你是薛耳,这位姑娘想必就是宁凝,那个大脑袋是莫乙……”瞧那车夫,却有些猜测不出,迟疑道:“他……是秦知味么?”
薛耳摇头道:“他不是秦老头,他是个赶马的。”仙碧一愣,自嘲笑笑,说道:“我叫仙碧,来自地部。”薛耳听得这话,神色讶异,继而流露崇敬神色,说道:“原来是仙碧小姐,令尊还好么?”
“难为你还惦记他!”仙碧笑道:“家父很好,他很挂念你,常说江湖险恶,怕你不能自保。”薛耳露出感动之色,抽了抽鼻子,说道:“我上次见令尊,年纪很小,但他对我却很好……”
仙碧见他眼眶润湿,不觉叹道:“别难过,将来一定还能再见的。”薛耳点点头,收拾心情,又问道:“凝儿还好么?”仙碧道:“叶梵手下留情,她只是闭了气。”说着抱起宁凝,推拿一阵,宁凝嘤的吐出一口浊气,睁开双眼,忽觉自己躺在一个陌生女子怀抱里,微感羞赧,说道:“你,你是……”
薛耳接口道:“她是仙碧小姐。”仙碧在西城劫奴中名声极大,宁凝虽没亲见,却久闻其名,当即挣起,欠身施礼,瞧着这位传奇人物,目光里颇为好奇。仙碧也瞧着她,忽而笑道:“早听说‘玄瞳’宁凝是位美人,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宁凝双颊涨红,羞道:“姊姊才美呢!”目光一转,见陆渐满脸血污,昏睡不醒,也不知他伤得如何,不由急在心里,又怕仙碧瞧破,不敢询问,目光却凝注在陆渐身上。
仙碧久处情关,深谙男女情意,微一留意,便瞧出宁凝的心思。顿时蛾眉微蹙,暗自发愁:“这女孩儿对陆渐的关切可不一般,可他二人同为劫奴,依照第四律,怎能结合?唉,我这陆渐弟弟,福分真是太薄。”
想到这里,喟叹一声,对薛耳道:“你去抱我陆渐弟弟。”又从包袱里取了若干银两,给那位车夫,道:“这些银子,算是赔偿你的车马。”那马车夫接过银子,亦惊亦喜,一叠声道谢去了。
仙碧与众人暂到附近人家歇息,歇下不久,陆渐醒转过来,与仙碧见过,得知此番幸得她和虞照相救,更是感激,问道:“虞先生和姊姊怎么也来了。”
“还不是为你那个阿晴。”仙碧叹道,“如今七日之约已过,祖师画像定要夺回的。”陆渐苦笑道:“姊姊不必费心了,阿晴如今面对强敌,是生是死也不知道。”
仙碧询问其故,陆渐说了。仙碧听说宁不空、沙天洹返归中土,秀眉紧蹙,又听说姚晴落入深涧,生死难料,便摇头道:“你放心,她定还活着。”
陆渐呆了呆,心头涌起一阵狂喜,失声道:“你见过她?”
“我没见过!”仙碧道,“但有地部弟子,昨日在一家客栈的墙上发现姚晴留下的地部暗语,大意是说遭遇强敌,要去天柱山躲避。”
陆渐既喜且疑,沉吟道:“她怎的给地部弟子留话?”仙碧微微冷笑,说道:“我起初也觉奇怪。可听你一说,我却明白了:宁不空要捉她,左飞卿、我和虞照也要拿她,两方强敌,都难应付。是以最好的法子,便是挑拨我们和宁不空斗上一场,斗个两败俱伤。只没想到,天部也卷了进来。”说着叹了口气。
“姊姊。”宁凝忍不住问道,“这阿晴姑娘为何不去别处,偏去天柱山呢?”仙碧摇头道:“我也不知。这女子的心思,惯是难猜。”她注视宁凝,不由寻思:“比起那姚晴,这女孩儿可爱多多,她如非劫奴,却是陆渐的良配……”
陆渐听得这话,却别有一番心思:“我要送舍利去天柱山,阿晴是知道的。她放出风声去天柱山,岂不是暗示我伤好之后,便去相会?”想着心跳加快,额上渗出细密汗珠,说道:“姊姊也去天柱山吗?”
仙碧望着他摇头苦笑,说道:“你一听她去了,便急着去吗?”陆渐笑而不答,宁凝默默看着他,心道:“他找到阿晴姑娘之日,便是我与他离别之时么?”她自怜自伤,神情凄凉,又寻思,“既然都是离别,迟不如早。”便道,“姊姊,你陪着陆渐,我和莫乙、薛耳还要去追主人,助他对付宁不空。”
仙碧身子一颤,盯着她道:“沈舟虚要你对付宁不空?”宁凝道:“主人让我去,除了对敌宁不空,还要做什么?”仙碧双眼凝视着她,神色忽而悲悯,忽而气愤,忽而又有些伤感,一时间倏忽数变,蓦地握住宁凝纤纤玉手,肃然道:“宁凝,你听姊姊的话,无论如何,不要去见沈舟虚,更不可对敌宁不空。”
宁凝迷惑道:“姊姊这话什么意思。”仙碧凄然一笑,叹道:“至于其中缘由,我不便多说,但你听我的话,千万别去。”但瞧宁凝神色倔强,似有不服,正要再劝,忽听门外传来一声叹息,仙碧心头微动,叫道:“飞卿么?”奔出门外,却见门外大树的树皮揭去一块,露出雪白树肉,上面刻有几行小字:“谷神通已至中土,告知虞照,速速回避,勿要逞强。”
仙碧神色惨变,环顾四周,又叫道:“是飞卿么?”不想四野空寂,绝无人应。仙碧微感怅惘,忽听身后动静,转头一瞧,众劫奴纷纷出门,连陆渐也由宁凝搀了出来。
仙碧也不及细说,促声道:“如今糟了,形势紧迫,我要知会虞照。你们千万在此等我,不要前往天柱山。”说着头也不回,如一阵清风,飘然去了。
陆渐见仙碧恁地惊慌,大感疑惑,看过树上所刻字迹,问道:“这谷神通很厉害么?”却听无人答应,回头一看,其他三人也正盯着留字,脸色微微发白。
沉默时许,莫乙才皱了皱眉,叹道:“西城之主,东岛之王,万归藏城主仙逝之后,天下第一高手就是这‘谷神不死’谷神通了。”
“谷神不死?”陆渐奇道,“什么意思?”薛耳接口道:“这个我知道,只因他三次逃脱万城主的追杀。”
陆渐倒吸一口凉气,心道:“鱼和尚接了万归藏三招,便受不治之伤,谷缜的爹爹竟三次逃脱万归藏的追杀,又是何许人物?”
“‘谷神不死,玄牝之门’,本是《道德经》里的话。”莫乙说道,“当年万城主第二次追杀谷神通不果,曾经说过一句话:‘谷神不死,东岛不亡。’此言传出,谷神通便得了这个绰号。主人也曾说过,东岛若无谷神通,早就亡了,多亏有他,东岛才得死而复生。原本万城主死后,大家都当他会反攻西城,但不知为何,十多年来,他竟没踏出东岛半步。这次忽来中原,说出来,真是十分惊人。”
陆渐心知谷神通此来中原,必与谷缜有关。想到二人父子相仇,构成世间悲剧,不觉摇头叹息。宁凝思索片刻,忽道:“莫乙,这谷神通会不会对主人不利?”莫乙苦着脸道:“还用问么?他和主人仇恨可大了。”宁凝吃惊道:“什么仇恨?”莫乙迟疑道:“这个么,主人不让我说。”
“不说就罢。”宁凝冷哼一声,道,“既是主人的对头,我们是不是该知会主人,让他有所防备。”
莫乙道:“虽然这样说,但有这个累赘,我们猴年马月也追不上主人了……”说着向陆渐努了努嘴。
宁凝见莫乙神情,微微有气,说道:“书呆子,谁是累赘,你可说清楚些。”莫乙道:“还有谁呢,就是这个姓陆的,他本事不济,仇家又多,刚才几乎害死我们。还有了,薛耳你说说,主人怎样说他的。”
薛耳性子天真,不知莫乙志在嫁祸,张口便道:“主人说,他已是一个废人,活不了几天的。”莫乙道:“对啊,带着这么一个半死之人走路,不是累赘是什么?”
这些话本在陆渐意料之中,是以他听后只是自怜自伤,也不觉极大悲苦。宁凝却是心如刀绞,泪水涌出,在眼眶里转来转去,蓦地举拳,狠狠打向薛耳,骂道:“你胡说八道,你才活不了几天。”
薛耳头上挨了两下,哇哇痛呼,躲到莫乙身后,探头叫道:“凝儿,这都是主人说的,你干么尽打我……”忽见宁凝呆呆站立,长长的睫毛轻轻一颤,两点泪珠顺颊滑落。
薛耳见状,甚觉过意不去,忙道:“凝儿,你别哭呀,算我胡说好了?你要打就打,我决不再躲。”说着当真挺身出来,闭上双眼。
陆渐见宁凝竟为自己落泪,既是感动,又觉迷惑,心想这女子与自己相交甚浅,说的话也不过二十来句,何以对自己如此之好。当下说道:“宁姑娘,陆某微贱之躯,不值你为我担心。你们不妨先给令主报信,我在这户人家,慢慢将养,等待仙碧姊姊。”
宁凝望着他,双颊涨红,眉头微微颤抖,蓦地扬声道:“谁担心你了?你的死活,与我有什么关系。”狠狠一拂袖,转身便走。莫乙向陆渐嘻嘻笑道:“你好好在此养病,等我们办完了事,再来看你。”说罢和薛耳跟随宁凝去了。
陆渐目视三人去远,微觉怅惘,思索片刻,转头询问屋主人,得知去天柱山的道路不止一条,宁凝三人走的是近道,另有两条路,地处荒野,迂远难行。当下问明路途,谢过主人,寻思:“我留在这里,徒自等死。阿晴去天柱山,正是望我前去相会。我死期将至,不承望能与她长相厮守,但在临死之前,能够见她平平安安,当真虽死无憾。”念到这里,抖擞精神,迈步向天柱山行去。
他虚弱已极,每走数里,便要歇息许久,这般停停走走,日渐西斜,天色向晚,树影摇动,恍如魑魅潜踪,冈峦跌宕起伏,有如一尊尊雌伏巨兽,在月光里投下诡异倒影,丛林中怪声不穷,既似枭鸟,又似寒鸦,还有许多说不出名字的声音,阴森可怖,叫人寒毛直耸。丛林深处,点点绿火漂浮不定,似乎藏了无数怪物,正向着这方窥视。
陆渐又累又饿,四周却越来越暗,浓荫蔽月,不见五指,他扶着树木,挪到一块大石边坐下,不自禁咳嗽起来,喉间涌起温热腥咸的液体。
“大约赶不到天柱山了?”陆渐自忖道,“造化弄人,没想到我死在这里?”想着自嘲苦笑,靠着石块喘息片刻,倦意如潮涌来,不觉睡了过去。
昏沉之际,忽地浑身战栗,若有所觉,陆渐努力张眼望去,不远处十余点绿光游弋不定。陆渐头皮发麻,双手着地乱摸,却只摸到一根细小树枝。
那绿光越逼越近,腥臭扑鼻,暗中黑影憧憧,竟是几头恶狼。陆渐屏住呼吸,握紧手中小枝。欲要挥出,忽觉手臂虚软无力,竟是无法抬起。眼见那当头恶狼前爪刨地,呜呜咆哮,它看出陆渐虚弱,一扭身,正要扑来,黑暗中忽地火光一闪,那狼毛发腾地燃烧起来,它灼痛难忍,呜呜惨嚎,就地打个滚,熄灭火焰,转身便逃。群狼吃惊后退,蓦然间,火光再闪,又有两头恶狼身子着火,顿时一阵呜呜嗷嗷,群狼一哄而散,夹着尾巴钻进树林。
“宁姑娘?”陆渐不由叹了口气。黑暗里轻哼一声,细碎脚步声来到他身边,一双温软小手将他扶起。陆渐苦笑道:“我又欠了你一条性命,真不知如何报答。”
宁凝默不作声,扶着他穿林绕石,曲折而行,竟如在白昼中行走。半晌停下,陆渐只听一阵细响,忽地火焰腾起,燃起一堆篝火,照亮四周,却是一个洞穴。宁凝坐下,低头拨火,一言不发。
陆渐讪讪笑道:“宁姑娘,你没与莫兄、薛兄一道么?怎么来这里了?”话音未落,宁凝将手中树枝狠狠一敲,激得火星四溅。陆渐便是再愚笨十倍,也觉出她心中怒气,顿时噤若寒蝉,作声不得。
二人对火坐了半晌,陆渐又困倦起来,昏昏入睡。迷糊间,忽听得呻吟之声,陆渐一个机灵,张眼望去,只见宁凝蜷在地上,双手捂眼,浑身颤抖,似乎极为痛苦。
陆渐极为惊讶,扶着墙壁,挪到宁凝身前,问道:“宁姑娘,你怎么了?”宁凝颤声道:“你,你别过来。”陆渐怪道:“你哪儿痛么?”宁凝再不作声,身子却抖得越发厉害,只是竭力苦忍,再不肯呻吟一声。
陆渐蹲下来,瞧着她痛苦情形,却是束手无策。正自忐忑,宁凝却慢慢平复下来,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头发衣衫均被濡湿,半晌抬起头,双眼又红又肿,恰似胡桃一般。
陆渐吃惊道:“你,你的眼睛。”宁凝依着洞壁,凄然一笑,道:“我很难看是么?”陆渐一愣,不觉莞尔,心忖她到底是女孩儿,至此关头,首先记挂的却是自身容貌;当下说道:“哪里话,你很美啊,哪儿难看了。”
宁凝咬了咬嘴唇,轻哼道:“你撒谎,我的眼睛又红又肿,一定难看极了。”陆渐道:“有点儿肿不假,想是害火眼,用清水洗洗就好。”说着起身,向洞外走去,忽听宁凝叫道:“你,你去哪儿?”语气甚是惊慌。陆渐道:“我去找些泉水,给你清洗眼睛。”
宁凝急道:“你别去,外面黑漆漆的,你瞧得见么?”陆渐道:“你方才来,不也瞧见了,我摸索着就是了。”
“你傻了么?”宁凝轻轻叹道:“我的劫力在双眼,能够夜视,白天黑夜,对我并无分别。”陆渐心中恍然,寻思道:“无怪她方才在黑暗中行走自如。”当下道:“不碍事,我一会儿就回来。”正要迈步,宁凝急了,失声叫道:“你,你别走,我,我瞧不见东西。”
陆渐这才一愣,止步回头,望着她红肿双目,疑惑道:“你的眼睛到底怎么了?”宁凝抿嘴喘息一阵,苦笑道:“痛得厉害,一个月总有那么两三次,过一阵就好?”
陆渐道:“怎会这样?”宁凝抿了抿嘴,幽幽道:“炼成‘瞳中剑’之后,常常这样,或许过不了几年,我就会变成瞎子。”陆渐一惊,忙道:“你别说这么丧气的话。”
“这并非丧气,”宁凝摇头道,“修炼‘瞳中剑’的劫奴,无一例外,都成了瞎子。”陆渐失声道:“这是为何?”宁凝摇头苦笑,轻轻道:“‘瞳中剑’并非我自身的劫术,而是当年一位天部高手想出来的,威力很大,有些心狠的劫奴,练成之后,能一下子将对手的双眼烧坏。”
“这却不然。”陆渐接口道,“我见你用过几次,怎没烧坏别人的眼睛。”
宁凝摇头道,“我每次眼痛,不能视物,心里就很难受。何况我也迟早会变成瞎子,主母常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又何苦去害他人呢?今日我本想烧坏叶梵的眼睛,可事到临头,还是下不了手。”
陆渐注视宁凝,她面庞秀美绝伦,映着火光,发出柔和恬淡的神采,缕缕青丝也被火光映照,仿佛镀了一层绚丽的金色。过得良久,陆渐叹了口气,说道:“宁姑娘,难道你没有别的劫术,定要用这个‘瞳中剑’。”
宁凝摇头道:“不是说了么,‘瞳中剑’不是我本身的劫术,‘五神通’里,劫力在眼的劫奴,均能修炼。我本身的劫术却叫‘色空玄瞳’,能夜视、辨色、识图,但却不能伤人,也无法自保,于是主人便让我修炼‘瞳中剑’,这个本事很是霸道,反噬起来也极厉害,能叫人痛得死去活来,直至失明为止。”
陆渐愤然道:“如此凶险,干么还炼。”宁凝轻轻惨笑道:“主人让我炼的,又有什么法子。”陆渐气得发抖,禁不住咳嗽起来,好一阵才缓过气,冲口说道:“这个沈舟虚……咳咳……真是……咳……真是大大的混蛋。”
宁凝吃惊道:“你,你怎么骂我的主人?”陆渐道:“就是咳咳……就是骂他……他可恶透顶……分明……咳咳……分明就不把你当人。”宁凝怔忡一会儿,摇头道:“我是主人养大的,主母待我像亲生女儿一样。即便我的眼睛真的瞎了,那也很好,算是我报答他们的恩情。”
陆渐愤然道:“你,你……真是个糊涂虫,他们养你教你,只为利用你。”宁凝听了,心里有气,大声道:“你难道就不是糊涂虫吗?病成这样子,还要去天柱山;在荒郊野外歇息,也不燃火,几乎儿就被狼吃了;你说我糊涂,你,你却比我糊涂十倍。”
陆渐见她神情愤怒,但却丝毫不见凶狠,反而颇为可爱,不觉哑然失笑。宁凝虽然无法视物,心思却敏锐如故,疑惑道:“你,你在笑什么么?”陆渐不愿说谎,便道:“没什么,看着你就想笑。”宁凝沉默时许,恨声道:“我知道了,你笑我眼睛难看,是不是?”
陆渐愣了愣,说道:“哪里话?”宁凝蓦地转身,面朝洞壁,怒道:“你坐远一些,我不想再见你了。”陆渐微微苦笑,挪开半尺,宁凝知觉,喝道:“再坐远一些,越远越好。”陆渐嗯了一声,又挪了寸许,始终不离宁凝左右。
篝火燃烧,哔剥有声,火前的男女却寂然不语。时光慢慢流去,夜色也渐渐逝去,天亮前,陆渐打了一个盹,醒来时,天光大白,自洞外射来,照着一堆灰白余烬。陆渐转头一敲,不见宁凝,顿时大惊,踉踉跄跄奔出洞外,叫道:“宁姑娘,宁姑娘……”
叫声未绝,忽听昂的一声,陆渐吓了一跳,掉头望去,却见宁凝牵着一头大水牛,逍遥而来。陆渐定眼细看,只见宁凝双眼红肿已退,但眼白里仍然布满血丝,当即责怪道:“宁姑娘,你眼睛还没好,怎么能够乱走?”
宁凝瞪他一眼,道:“你不是要去天柱山吗?”陆渐道:“是啊。”宁凝道:“你走着去?”陆渐道:“对呀。”宁凝冷笑道:“你走得动么?”
陆架一怔,不禁默然,却听宁凝冷冷道:“你骑这头牛去。”陆渐迟疑道:“这牛……”宁凝道:“是我向农家买来的。”又从牛背上取下一个纱布包裹,掀开时,麦香扑鼻,却是几个白面馍馍,宁凝递给陆渐,又从牛颈下摘下一罐米浆,均是从农家讨来的。
陆渐接过馍馍、米浆,呆了一呆,蓦地狼吞虎咽,大吃起来。宁凝见他吃得很香,不觉笑道:“有那样好吃么?”陆渐眼睛红红的,嘴里塞满食物,呜声道:“这,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饭了,什么,什么山珍海味也比不上。”
宁凝一呆,眼眶倏热,叹了口气,掉过头去,只见远方重峦叠青,孤峰耸翠,山林幽旷深邃,若与天接,几片薄薄的云朵,仿佛画在碧蓝色的天幕上。
正瞧得出神,忽听陆渐道:“宁姑娘,你不吃么?”宁凝摇头道:“我路上吃过了。”陆渐笑道:“我也吃饱了。”宁凝深深看他一眼,笑道:“既然吃饱了,就上牛背来,我牵着你走。”
陆渐摇了摇头,挺身道:“不成,我是男子汉,怎么能让你牵着拉着。”宁凝呸了一声,道:“生病了,就不算男子汉。”陆渐呵呵笑道:“不是有古诗说,活着是男子汉,死了也是男子汉么?更别说生病了。”宁凝道:“你哄人吧,哪儿有这样的诗?”陆渐道:“一定有的,只是原话未必这么说。”宁凝想了想,失笑道:“是不是‘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陆渐挠挠头,笑道:“对,对,就是这个,文绉绉的,我老记不住。”
宁凝莞尔道:“这次你可失算了,这首诗却是我们女子作的。”陆渐吃了一惊,道:“是么?”不觉语塞,半晌方道:“那这样好了,咱们轮流骑坐,只是我骑,叫人过意不去。”
他一再坚持,宁凝无奈,勉强应承,陆渐又断然以她为先,宁凝争他不过,只得翻上牛背,真觉哭笑不得,忖道:“千方百计给他找来的坐骑,却让我来受用。”可不知怎的,她坐在牛上,望着前方的陆渐,内心深处,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蜜之意,化将开来。
陆渐身子乏力,行走不久,便又咳嗽起来,宁凝急忙下来,将他扶上牛背,自己牵牛而行。陆渐喘息稍定,深感愧疚,说道:“宁姑娘,真对不住。”宁凝道:“你乖乖坐着,就很对得住我了。”陆渐道:“我这样坐着,忒不自在,你给我找点儿事情做?要不然,我可真是成了一个废人。”
宁凝不觉莞尔,说道:“你这样不老实,就讲几个故事,给我消闷解乏。”陆渐大喜道:“讲故事么,我可擅长了。”便滔滔不绝,将陆大海讲给自己的海外奇谈说给宁凝听,可惜他口才平平,不似陆大海那么神吹胡侃,那些幻奇怪谈,经他一说,竟然变得淡而无味,丝毫不觉有什么神奇之处了。
宁凝听了几个,说道:“这些有什么好听的?还不如说说你自己的故事呢。”陆渐挠头道:“我自己的故事,更加不好听了。”宁凝道:“你不说出来,怎么知道不好听?”
陆渐想了想,说道:“我小时候日子很是平常,只和人打过两次架,可惜都打输了。”宁凝奇道:“你为何与人打架?”陆渐道:“第一次是去镇上卖鱼,几个小泼皮抢了我的鱼,我一生气,就跟他们打,他们人多,把我按在泥塘里,几乎闷死。”
宁凝啊了一声,不忿道:“这些人可真坏,后来呢?”陆渐道:“后来爷爷给我出头,打伤了其中一人,被衙门关了好几天呢。”宁凝沉默半晌,又问道:“第二次呢?”
陆渐道:“第二次也是为了卖鱼,那时镇上有个姓黄的渔霸,大家都叫他大黄鱼。他见了我的鱼,就要强买,价格给得极低。我不肯卖,他就打了我一耳光,我当时正巧握着扁担,热血上涌,就狠狠一下,打得大黄鱼头破血流,可他的帮手多啊,一哄而上,拳脚齐下,若不是爷爷赶来及时,我定被活活打死了。事后爷爷赔了无数小心,设了筵席,还请了很有面子的大户说情,才将这事平息下去,但从那之后,爷爷便不让我卖鱼了,骂我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只会给他惹祸添乱。”
“你爷爷好不讲理。”宁凝哼了一声,说道,“分明都是人家的不对,为何偏偏骂你呢?”
陆渐道:“爷爷说,穷人在世上,很是渺小,不忍耐就活不下去的,可我偏偏忍耐不住,受了欺侮,就觉得心中不平,觉得不平,就要与人硬抗,生也好,死也罢,总不肯轻易屈服的;爷爷说,我这性子若不改,定然活不长的,唉,却不料真被他说中了。”当下抬头望天,悠悠叹了口气。
宁凝心中大痛,默然前行。过了时许,陆渐又徐徐道:“后来,我遇上了阿晴,便发生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事,竟是常人一辈子也没经历过的。”宁凝身子一颤,步子不由自主,变得慢了。
陆渐仿佛自言自语,絮絮说到如何遇上姚晴,如何练剑,如何锄奸……不止说故事,还讲到与姚晴练剑时的悲喜,与她分别时的痛苦,变成劫奴后流落东瀛的苦闷,与阿市的纠缠不清,还有鱼和尚死时的伤心绝望,以及和谷缜脱出狱岛时的欢欣鼓舞……这种种心情并非杜撰而出,均是他亲身经历,此时娓娓道来,自然而然,朴实感人。或许是自知寿命不永,陆渐说起这些,心中忽地生出奇妙之感,仿佛所思所忆,宛在目前,就如人之将死、回顾平生一般。
这样一个说,一个听,二人一牛,伶仃穿过羊肠小道,行走于茫茫原野,白云深处,传来牧童的短笛,呜呜咽咽,悠扬婉转,宁凝听着听着,不知怎的,忽就流下泪来。
江南烟雨,不期而至,入晚时分,雨说来就来,细如丝,轻如烟,弥漫天地,山峦旷野,平添几分伤心碧色。
附近全无人家,宁凝只得觅了一处岩角躲避,夜里风雨如晦,雷声隐隐,陆渐内伤沉重,又遭风寒,顿时不住痛咳,几次昏厥,容色越发憔悴,眉间透着一股死黑之气;宁凝难过已极,几度欲劝他别去天柱山,可一想到他对姚晴的刻骨情意,便不由住口,心中百味杂陈,道不出是何滋味。
次日风息雨霁,二人重又上路,陆渐已是无法行走,欲要一逞男子气概,也是有心无力,唯有伏在牛背上不住咳嗽,间或咳出血来。
走不多时,忽听宁凝惊叫一声,陆渐举目望去,只见前方道路上灰乎乎、毛茸茸一片,定眼细看,不觉骇然,原来大大小小全是老鼠,如溪如河,尽向一个方向奔去,道路两旁的田野中,不时还有老鼠跳出来,加入其中。
陆渐愣了愣,转眼一瞧,宁凝紧攥牛绳,双颊雪白,双眼大睁,身子仿佛定住了,心知她到底是女孩儿家,害怕这小小动物,忙叫道:“到牛背上来。”这一句惊醒梦中人,宁凝情急间,也顾不得羞涩,纵身跃上牛背,望着眼前异象,浑身发抖。
陆渐道:“听说老鼠都是地理鬼,能预知天灾,避祸趋福,这附近或许发生了什么灾祸。”说到灾祸,宁凝不觉想到陆渐的病情,瞧他一眼,不胜烦忧,问道:“那该怎么办?”
陆渐道:“老鼠既是躲避灾祸,我们跟着它们,就能平安。”宁凝略一迟疑,点头道:“也好。”二人同乘一牛,呼吸可闻,心中均是砰砰直跳,当下遥遥跟着鼠群,缓缓前行。
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忽听前方山谷里传来“呜噜噜、呜噜噜”的怪声,二人听得心中烦恶,遥遥望去,只见那座山谷石多树少,瘦石嶙峋。宁凝心觉有异,将陆渐扶下牛背,藏好水牛,绕过山岭,爬到崖顶,向下俯看。
不看则已,这一瞧,二人均是骇然。但见山谷中乌压压、黄乎乎,尽是老鼠,头爪相叠,挤得水泄不通,仿佛数十里内的老鼠不约而至,在此聚会一般。
宁凝恶心已极,扭头不看。陆渐胆量较大,定眼望去,只见鼠群中蹲着一个黄衫怪人,又瘦又小,黄毛黄发,呜噜噜怪叫不已。陆渐奇道:“原来是他?”宁凝道:“你认得他?”陆渐道:“别人叫他‘鼠大圣’,也是一个劫奴。”宁凝哦了一声,道:“这就难怪了,瞧他能发怪声驭鼠,应是‘五神通’中的‘驭兽奴’了。”
忽听那鼠大圣停住怪声,桀桀笑道:“螃蟹怪,你服不服气?再撑下去,你就要改名字了。”只听有人呸了一声,闷声道:“改你娘的屁,改叫什么名字?”陆、宁二人循声望去,却不见人,心中甚是惊奇。
鼠大圣嘻嘻笑道:“改叫螃蟹壳。至于肉么?都被我的乖乖们吃光啦。”另外那人沉默半晌,蓦地怒道:“他妈的,算你小子有种,老子认输,但是否老大,却不是我说了算。”
鼠大圣笑道:“你认输就好。”又呜噜噜叫了两声,灰黄鼠群退开一隅,露出一个人来,遍体鳞伤,一跃而起,却是一个精壮汉子,双臂又粗又长,直垂到地,神色十分沮丧。陆渐识得此人正是螃蟹怪,不由忖道:“这两人既在,宁不空必然不远了。”
忽见鼠大圣抬起头,怪叫道:“石守宫,你怎么说。”只听一个阴沉沉声音说道:“你又能把我怎么样?你的乖乖们会爬墙么?”
陆渐循声一瞧,却只看见一片光溜溜的石壁,正觉奇怪,石壁上一处凸起忽地动了动,陆渐定神细看,不觉吃惊,敢情石块非石,而是一个灰衣裹满身子的怪人,形如壁虎,铸在石壁上也似。
石守宫一摆头,蓦地展动四肢,动如闪电,在岩壁上忽左忽右,忽上忽下,飞也似爬将起来,鼠大圣绿豆也似的小眼里流露出紧张神色,一瞬不瞬,死死盯着他,随他进退,左右躲闪。
石守宫绕着山谷石壁爬了两圈,速度之疾,换位之速,令人眼花缭乱。蓦然间,他鼓起两腮,噗地吐出一物,细长如缕,足有十丈,去如惊虹飞星。正中鼠大圣臀部。鼠大圣尖叫一声,捂着后臀,歪倒在地。那细长之物伸缩如电,嗖的一声,又缩回石守宫口中。石守宫伸出细长舌头,舔去嘴边血渍,嘻嘻笑道:“你知道的,我这‘灵舌镖’有毒,中者只有一刻好活,你若不服我,可是没救。”
鼠大圣浑身僵冷,出声不得,欲要点头,脖子却僵如石头。石守宫笑道:“你若服了,就眨三下眼。”鼠大圣活命第一,忙将小眼连眨三下。石守宫方从袖里取出一个小瓶,倾出一颗药丸,他双手取药,双脚和腹部仍然贴在壁上,纹丝不动,喝道:“张开嘴来。”鼠大圣勉力将嘴唇张开一线,石守宫将药丸噙在口中,鼓腮喷出,那药丸化作一点流光,在鼠大圣唇间一闪而没。
这一喷力道十足,准头更是奇佳,陆渐见了,不觉凛然。
鼠大圣服了解药,爬将起来,悻悻道:“石守宫,你不过占了地势的便宜。”石守宫阴阴道:“你反正输了。”鼠大圣哼了一声,扬声道:“赤婴子,你怎么不作声?”
只听从东边崖顶传来一个细弱的声音:“我这么小,这么弱,哪儿能和你们争呢?”鼠大圣焦躁道:“去你妈的,你这小不点儿,惯爱扮猪吃老虎,再不出头,我可认石守宫为首了。”
那人沉默片刻,笑道:“既如此,我且试试。”忽听展翅声响,崖顶腾起一只大鹤,体格出奇,足比凡鹤大了一倍,飞在天上,有如一片长云。
石守宫脸色丕变,一张口,“灵舌镖”噗地射向那巨鹤,他口舌极为有力,那镖去势劲急。那鹤却若有灵性,展翅盘旋,让过来镖,双翅骤敛,落在石壁上一棵松树上。这时间,陆渐方才看清那鹤背上有一个小人儿,坐着不足两尺,身子瘦小,故显得脑袋极大,虽似小儿,脸上却又皱巴巴的,仿佛年纪不轻。只见他盯着石守宫笑了笑,陆渐与他眼神一触,便觉微微晕眩。
石守宫鼓起两腮,正要再发“灵舌镖”,蓦地四肢发软,啪嗒一声,脱离石壁,掉落在地,张嘴蹙额,双手乱挥,似在与某一无形之物搏斗。那白鹤发声清唳,俯身冲下,两爪按住石守宫,石守宫吃痛,如梦初醒,急欲挣扎,那白鹤伸着长喙,闪电在他肩上啄了一下,石守宫立时惨叫一声,忙叫道:“我服了,服了。”
那小孩儿模样的赤婴子嘻嘻笑道:“我这么小,这么弱,你也服我?”石守宫呸了一声,道:“赢了就赢了,说什么便宜话,说到底,你还不是靠这只扁毛畜生。”赤婴子脸色一变,那鹤猛地探喙,又啄石守宫一下,石守宫惨叫道:“我认输了,还要怎的?”赤婴子冷冷道:“你骂我的鹤儿什么?”石守宫忙道:“是是,它不是扁毛畜生,它是鹤爷爷,鹤祖宗。”
赤婴子这才露出笑容,说道:“这么说,你们真的服我了?”他目光扫过去,螃蟹怪和鼠大圣的脸色均是一变,转过目光,不敢与他相对。纷纷道:“愿赌服输,先说好了,谁胜了,以谁为首。”
赤婴子笑道:“这么说,从今往后,我就是狱岛劫奴的首领了?”其他三人齐声道:“不错,不错。”赤婴子笑道:“那么从今往后,我是老大,石守宫老二、鼠大圣老三,螃蟹怪老四。所谓蛇无头不行,待会儿对付‘天部六大劫奴’,诸位都要听我指挥,齐心协力,将他们一网打尽。”
四人对答之时,那巨鹤不住俯颈啄食地上的老鼠,顷刻吃了十多只,鼠群骚动起来,又无人挟制,顿时纷纷逃散。赤婴子不由笑道:“鹤儿,这些东西不干净,少吃一些。”说着摸那巨鹤颈项,谁料那鹤猛然掉头,伸喙啄来。赤婴子不待它啄到,目透异光,那鹤与他目光一交,顿时弯曲长颈,低低哀鸣。赤婴子于是摸摸它颈,笑道:“对啊,这才是乖鹤儿。”敢情这巨鹤被赤婴子驯服未久,凶野之性未泯,时而反噬,若非赤婴子身负异能,也难驾驭。
陆渐瞧在眼里,暗暗发愁,寻思:“这些怪人竟然是狱岛里炼出的劫奴,不止厉害,抑且恶毒。听这话,他们似要对付天部劫奴,天部劫奴除了燕未归,均是‘五神通’,不善打斗,如何抵挡这些怪人?又不知阿晴能否躲过这些人的追踪……”他越想越愁,转眼望去,却见宁凝神色淡定,似乎并不如何忧虑。
忽听一声长长的厉啸,从不远处传来。那四人一齐住口,纷纷道:“主人叫唤了,快去,快去。”赤婴子控鹤飞举,冉冉当先飞去。剩下三人望影兴叹,悻悻徒步尾随。
陆渐道:“宁姑娘,形势急迫,我们追赶上去。”宁凝瞥他一眼,冷冷道:“你这样子,即便赶上,又能济事么?”陆渐苦笑道:“便不济事,也能知道阿晴的下落。”宁凝叹了口气,半晌道:“那就追赶好了,但须得小心,不可被他们发觉,若不然,这几人不好应付。”
陆渐应允,二人下山,牵出水牛,只因地上时有鼠类出没,宁凝心虚,也只得骑上牛背。两人蹑着踪迹,向那啸声发起处行去,绕过一处山脊,忽地眼界大开,但见群峰簇簇,松石巧设,乍一瞧,有如千山万壑,杳无尽藏,透着一股洪荒以来,便不曾改易的苍莽古拙,其中一峰尤为高峻,插入云端,仿佛支撑天地的一根巨柱。
陆渐瞧得心胸为之一畅,痛楚也减了几分,寻思:“这莫不就是天柱山么?好壮观的景象。”这时间,又听一声厉啸,啸声更急。陆、宁二人一路寻去,那啸声从山中发出,穿过一座山谷,眼前景象又是一变,只见白云深深,掩映梵宫,青蔼茫茫,萦绕道宇,满山古松经历亿万斯年,沐雨而青,因风而啸,波涛阵阵,状如大海起伏。
行了约莫三刻工夫,忽地远远望见山峰之间,亘着一个平地,三三两两,立着十人之多。
宁凝一拉陆渐的衣袖,扶他下了牛背,钻入一片长草,低声道:“敌强我弱,咱们远远瞧着。”二人窥望那片平地,陆渐一眼认出宁不空白衫醒目,拄杖而坐,他左手立着仓兵卫,右手立着沙天洹。沙天洹面前一字排开,立着赤婴子、石守宫、螃蟹怪、鼠大圣。沙天洹一脸怒气,正在大声呵斥。
陆渐见人群中并无姚晴,微觉欢喜,但苦于无法听见声音,流露焦急之色。宁凝目力特异,不止所见极远,抑且能由沙天洹口唇翕动,读出他的话来,当下一一转述。原来沙天洹正骂四名劫奴不服调遣,擅自离开。四劫奴不敢说出争夺首领之事,故而任是狗血淋头,也不吱声。沙天洹甚是烦躁,骂一阵劫奴,又骂姚晴,原来他从东岛带来的几名劫主劫奴,均被姚晴的“化生”所伤,无法前来赴约。
宁不空默然半晌,忽地连道两声惭愧,说道:“沙兄,你虽不服。这女子却真是奇才。这一路斗下来,越来越强,初时她只会用‘长生藤’困人,不料两百里后,竟然使出了‘蛇牙荆’,自古地母,由‘长生藤’至‘蛇牙荆’,非得五年苦功不可。其后没过一天,她竟又使出了‘恶鬼刺’,这一下宁某也失了算,故而吃了大亏。依我所见,这女子必有什么神奇遇合,要不然,怎能短短几日,接连勘破‘化生’玄机,突飞猛进?”
沙天洹仍是怒气不减,接着又骂温黛、沈舟虚、虞照、左飞卿、沙天河、崔岳、仇石……他在西城极不得意,被迫投靠东岛,故而除了火部,将其他七部之主一一骂遍,口中污言秽语,层出不穷。
正胡乱骂时,忽听东边一声朗笑,沈舟虚手推轮椅,带着四名劫奴转过山坳,飘然而至,微微笑道:“沙师兄何以这般愤激?小弟自忖与你无仇,何苦连小弟也骂了。”
沙天洹啐了一口,怒道:“西城八部,丧心昧德,全无公正,个个该骂,人人该死!”
沈舟虚微微一笑,淡然道:“你是兄长,沙天河是弟弟,若依长幼之序,泽部确该由你来做部主。但你贪鄙狠毒,生性懒惰,不好好用功修炼神通,却只会干些下三滥的臭事。以至于推举部主时,没有一人支持于你;后来赌斗神通,又惨败给了沙天河。古人道:‘知耻者近乎勇’,既然败了,你就应当发愤图强,力改前非;谁知你不怪自己本领不济,只恨他人有眼无珠,竟在泽部的宴会上偷偷下毒,想要一举毒杀所有同门,天幸温黛师姐发觉,你才未能得逞。呵呵,以你的所作所为,又凭什么来骂别人?”
沙天洹面皮阵红阵白,怒哼道:“这些陈谷子烂芝麻没什么好说的,今天约你来,是要与你斗奴,哼哼,我在狱岛多年,练了不少绝妙劫奴,今日定叫你天部六奴,从此除名。”
“恭敬不如从命。”沈舟虚笑了笑,说道,“可惜玄瞳、尝微不在,只有四奴,沙师兄也要斗么?”沙天洹道:“怎么不斗。”沈舟虚微微一笑,转目瞧向宁不空,笑道:“宁师弟,多年不见了,可相忘否?”
宁不空阴阴一笑,徐徐起身道:“哪里话?沈师兄音容笑貌,刻骨铭心,十多年来,宁某须臾不敢忘记。”沈舟虚静静瞧他片刻,忽而笑道:“宁师弟眼睛坏了?呵呵,火部神通怕是要打折扣。”
宁不空森然道:“我瞎了眼,沈师兄不也瘸了腿么?如今咱们算是扯一个直,谁也不占便宜。”
沈舟虚拍手大笑,连声道:“说得是,说的是。”
沙天洹不耐喝道:“哪来这么多废话,咱们主对主,奴对奴,打了再说。”将手一挥,螃蟹怪厉喝一声,纵身上前,双臂疾挥,直扫沈舟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