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在别处,张雾定遭他这话唬住,可这偏偏是在坤宁宫内,要论起身份靠山,他才是能挺直腰背说话的人。这番一想,他又来了劲,“万事都有先来后到之理,现下应由皇后娘娘与李公主小谈。”
他隔得远,说话的间隙也不想下来,生怕被雪淋湿了身子。
长长的拂尘勾起她的下颌,轻轻一撇那冻的硬挺的麈尾擦过她的脖颈,划出一道惊人的血痕,只是她早已经冻的没有知觉,面颊之上更是感受不到明显的疼痛。但她知道张雾在羞辱她。
阿福大步上前,挡在李姝茵身前,将张雾手中的拂尘拽下,声音不同于张雾的阴柔迂回,反而铿锵有力:“张雾,贵妃娘娘侯的急,想来皇后娘娘这般长时间都不召见李公主当是不想见她,既然如此,也不必浪费殿下的时间,咱家将李公主先带走了。”
张雾眯着眼,眼尾的皱纹横成一片,“咱家十二岁起便跟在皇后娘娘身边,过去二十年岁有余,你以为咱家是毛头小子么?既是皇后娘娘要召见的人,又有谁人敢拦下?”
伴着他一声呵斥,李姝茵倒在了阿福的肩上。
阿福肩头一重,转头见她两眼紧闭,面如纸色,嘴唇发紫,昏迷不省人事,骇然:“张雾,竟敢将殿下的话当做耳旁风,日后有你好受的!”
那李姝茵昏着,手脚发凉,俨然一副死人模样。
张雾见此也不再阻挠,端起手忙不迭的步入殿中。
嘴里头一个劲儿的念叨晦气,双脚来回踱步。
“张公公,娘娘催着呢,李公主呢?”不宁极其不愿的走出来,眼底带着淡淡的不耐,“单是将人带进来,你怕不会也做……”
“那李公主好似冻死在外头了!”
张雾扬声,吓得手里捏着的拂尘也掉在地上。
不宁不信,阴阳怪气道,“怕不是你编出来糊弄娘娘?”
张雾不想与她多言,啐了声,快步走入卧房里边儿,不宁则满不在意的跟在后头。
他看也不看榻上人眼,扑通跪在地上,弯着腰脊:“哎呦,娘娘啊,这李公主被贵妃和太子带走了,但是瞧后边儿的模样,应当都快冻死了。”
庆皇后正欲缀枝珠花,漫不经心的回应:“冻死了?”
张雾点头:“瞧着是半死不活。”
她咯咯直笑,眼眸里边儿满是痛快,“谁让她母后口无遮拦、心拙口夯,早该罚罚了。”
张雾意识到她没注意自己的前半句话儿,遂又提,“娘娘,带走她的人是…贵妃娘娘,还有废太子。”
果不其然,庆皇后得意的笑颜瞬间沉了下去,指尖不自觉的扣住钗头上的花珠子,“贵妃同宋演?”她啪的解下珠钗掷到案上,“宋演那废物出了冷宫?”
“是啊,娘娘,您说这太子是真病还是假病,如若是真病,怎么禁得起到处跑……且,这李公主什么身份啊,竟惊动太子来寻人?”
张雾跪着挪到皇后跟前,指尖掐住一齐,压低了嗓子,“说不定,这太子也想利用她在陛下面前露个脸。”
“你的意思,宋演想要依靠这个重新博得圣宠?”
张雾垂首,“奴才也只是这般想的,否则为何要跑半个皇宫,借着贵妃的名义,要与娘娘抢人?”
庆皇后沁出邪笑:“好啊,好啊,这不是把把柄递在本宫眼底下了?”
若宋演今儿带走的是别的人,也不会落下把柄,偏偏这人是燕国的公主。
“张雾,你将这事儿捅到陛下那去儿,切记,要往狠的说。”
她挽了挽鬓,又吩咐:“不宁,你传信与阿均,要他早日归来。”
“奴才明白。”
“奴婢明白。”
二人领了命令,神色各异。
*
宋慕含疾步而来,身后只跟着两个太监,极为低调。
“林嬷嬷,舒茵呢?”他停在门外,神色有异。
林嬷嬷哭花了脸,又喊哑了嗓子,好不可怜,她啜泣着:“七殿下,您可要救救公主啊,她遭皇后的人带走了,现下还不曾归来,奴婢这心底儿慌了一晚上了!”
宋慕含叹声:“本宫便猜着了会有这回事儿,还是赶晚了些!林嬷嬷,你先侯着,本宫去坤宁宫瞧瞧!”
林嬷嬷哭的更烈:“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宋慕含揪着心,恨不得直接飞到坤宁宫去,这皇后睚眦必报、狠辣阴险的手段,他可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先不论姝茵同她有何矛盾,但依着皇后嚣张跋扈的气焰,姝茵定是受不住的!
他慌忙而去,也将自己与皇后的关系抛在了脑后。
林嬷嬷忧心忡忡,干在此侯着也不是法子,便想着先去将热乎的汤药侯着,也好用此移开自己的注意。
*
阿福搂着李姝茵往外走,这大冷的天气,他竟觉得有些闷汗。
坤宁宫外停着火红的花色软轿,艳丽的眼色即使在夜里也好不被暗色遮掩。
阿福犹豫着不知怎么开口,轿子里便伸出只手,环过她的腰间,轻而易举的便将李姝茵从他怀里抱起,带进了轿子里。
他长舒了气,“走吧。”
狭窄的软轿之内,宋演隐约看清她的脸色,心中这气又叠上了层。
原是小巧可爱现下却在雪中冻得发紫毫无生气,在昏暗宫灯的闪烁之下,盖了一层白霜,杏眸阖着,如鸦似乌黑的长睫上挂着薄薄的霜,双唇抿着十分痛苦。
触及到她冰凉的小手,宋演扯过带着的毛毯,紧紧的裹在她的身上,将她的双手揣在怀里边,用自己的温度暖着她的手。
“阿福,让他们快些!”他低声斥道。
阿福手心冒汗:“是。”
他回身催促轿夫,“还不快些!”
宋演环着李姝茵,指尖止不住的发颤,“李姝茵,你可听得清孤的声音?”
即使是她着凉发热之时,他唤着,起码还有些意识,不过今儿却没有一定动静。
安静的,如同一块放置在雪中良久的冰雕。
宋演替她暖了手,又将她身上披着湿濡的披风解下,用绒毯子将她裹成了春蛹。
经过短暂的回暖,她竟然真动了动,打了个寒颤之后又缩在了毯子里边儿,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冻的通红的双颊不自觉的蹭在他的手心里边儿。
半梦半醒,呓语:“母后……”
宋演垂眸,灯火阑珊印出了她娇嫩的脸,也映出面颊上那条略长的血痕,滑如暖玉,却多了条伤痕突兀。鬼使神差之下,他抚上了那条带着血痂的疤痕
一切皆由他而起,惹得皇后将矛头指向她。
白日里多么活泼灵动的姑娘,此时却掩上眼,了无生机,换是谁都不敢置信。
“母后……稚和……冷”
月色沉落,大雨倾盆而出,她的话断断续续却清晰入耳。
少女动了动头,小脸蹭着他的手挤进手心,渴望寻得片刻温暖。
手中触碰到柔软,惊的他下意识便想收回,但仅仅是恍了神,便被她压在底下不得动弹,他再试着抽了抽,却扰的她蹙起了眉毛,倚着的力道便更加大了些。
宋演自诩不是什么好脾气,行事乖张狠厉,却总是拿李姝茵没有法子。或许只是因为见她当真是纯良无害的人,又或是因为她如今的处境,像极了幼时的他。
是可怜也好,似曾相识也罢,都不能让他如此乱了心神。
罢了,今日算是最后一次,天涯各一方,他如若出了冷宫,二人便不会再有交集。
倏尔榻上人惊起。
“母后!”她惊呼声,小巧精致的面颊上留下两汉清泪,如小鹿般灵动的眸子里点着闪烁泪花,眼尾带着一抹殷红,恍若是昙花,貌美一瞬,却又半枯,见者怜惜。
不等他反应,她直直的朝着他怀里撞进来,藕臂环过腰腹,柔软的身躯与他紧紧相贴,小脸埋在他的胸口轻声啜泣。
宋演呆滞半瞬,黑眸落在她半挂着毛毯的身子上,那绣着梅花的夹袄红艳至极,但他心底儿却乱如激流拍打,只有一个念头,人比花娇,就连同后院那红梅树也比不上她分毫。
片刻,他勾唇轻笑,露出一抹顽劣,却更像是警告:“本宫可不是你的母后。”
胸前温热湿漉了一片。他素爱干净,却憋着没推开。
少女环着他的腰身不松开,清冽如竹的体香将她环绕,少年看似消瘦的身形之下竟然是强壮有力的肌肉。李姝茵哭的更起劲,这是她憋了十五年的泪,竟在这个夜里如泉水般涌出。
宋演无声叹气,却没在推开她,由着她哭个半会儿,将心底的气全都哭出去。
“对不起……对不起。”她喃喃低语。
宋演以为她是在道歉将自己的上好的蚕丝玉锦都给哭坏了,遂促狭着笑:“不过是一件衣裳罢了。”
她却呜咽:“对不起你,多谢你将我带回来,给你添了麻烦。”
“算不上麻烦。”他淡淡垂眸,“因我而起,自是要由我结束。”
少女泪眼婆娑,正欲出言安慰,一阵馨香挡着她的话头。
竹香弥漫在鼻尖,宋演捏着帕子不算温柔的拭去她面上的晶莹泪水。
而在帕子晃动间,他的身影隐约可见,李姝茵没有动作,却是痴痴的透过帕子看清他的脸色。
玉树临风,清风朗月之姿,鼻梁高挺,剑眉入鬓,还未束起的乌发披洒在肩头,像极了从月亮上落下的仙子眉目温柔。
“呜呜呜……”
她又止不住的涌出泪。
宋子文实在是好,好到让她觉得只是一场幻梦,梦醒之后便什么也没有了。
宋演擦拭的动作一滞,顿时没了脾气,将帕子丢在她怀里,不耐烦道:“不准再哭了,再哭我就让你赔我的衣裳。”他作势又指了指衣襟前的水渍。
她拿起帕子抹去眼角的泪,含着哭腔:“我赔不起,但我可以帮你洗。”
宋演失笑:“拿什么洗,拿你这能哭倒长城的泪水么?”
他话中虽带着刺,但李姝茵却不觉得刺耳。
“我、我也是忍不住,平日里也不常流泪,只是这……是个意外。”
她后知后觉羞了脸,方才哭的太放肆,自己现在的模样定然是乱的不行,而又同宋子文对坐着,她怎么也不是滋味。
她动了动下唇:“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回冷宫。”
李姝茵弯了弯手指,十指连心,刺痛感顿时疼的她喘不过气,低头看去,指尖那如葱似的玉指冻的通红肿大,是又疼又痒,隐约而来的瘙痒,让她控制不住想要去触摸,不过等她还未触摸到上边的伤口,便横伸过一只手将她的手按住。
头上传来宋演算不得温和的声音:“不想要手是么?”
她撇撇嘴,痒意从指尖不断的向上爬,钻进她的心脾肺,如同千万只蚁虫攀爬,在她委屈的眼神里,他慢慢的拿出了一个白色小瓷瓶。
作者有话要说:
啊……在无人在意的角落,宋慕含心碎π_π
碰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