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姝茵抚了抚耳侧有些潮湿的发,亲昵的贴在林嬷嬷的身旁,小声嘀咕:“嬷嬷,他是隔壁冷宫被贬下来的皇子,与我们也算得上邻居,我在外边儿没等到母后,同他聊了会儿天,这天寒地冻,冷宫里边又没有碳火,你瞧瞧他可怜的很,便让他在这儿暖暖身子先。”
林嬷嬷讪讪道:“既是公主的朋友,老奴再去添些竹木来。”
这间屋子连着李姝茵的卧房,平日里鲜少会让外人进来,但偏偏又是这昭日宫里最暖和的地方,她便擅自做主将宋演带了过来。
宋演闻着那只属于李姝茵身上的淡淡花香,不自觉的蹙眉。
到底是什么熏香,为何久久不散?
李姝茵挪了椅子在他脚下,炉子里的竹木噼啪作响,原先冰冷的屋子也多了几分暖意。
她又将自己舍不得穿的大氅拿了出来盖在宋演身上,动作虽是大方,但这语气里边儿总听的难过不舍:“这衣裳可好着,你可别着凉了。”
宋演歪了歪头,似乎这李姝茵是真认定他身子不好这回事儿了。
李姝茵见他坐在高背椅上背虽挺得笔直,但又出奇的从容自在,倒是显的她这个主人无措起来。
二人相顾无言,竟出奇的默契。
李姝茵是纠结着不知该说些什么,而宋演却是觉得话有时候不需要太多,该安静的时候还是需要安静。
短短的一刻钟,却好像历经了人生的轮回,让李姝茵这样话多的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如果换做其他人,风花雪月、围炉煮茶,反正是什么都可以聊的欢快,但偏偏是她。
“阿嚏!”
清脆而又响亮,直接打破了二人僵硬的氛围。
察觉到宋演的视线,李姝茵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方才淋了雪,的确有些不舒服。”
方才——淋了“点儿”雪!
宋演挑眉,那雪大的都能没过她,居然在她眼里边儿只是一点?
真是可笑。
“公主,奴婢煮了两碗姜茶,给您和这位……”
林嬷嬷恰时走进,木盘上端着两碗冒着腾腾热气的姜茶汤。
那姜茶的狠辣的味道迎面袭来,臭的李姝茵面露苦涩,连连摆手:“我身子很好,便不用喝这个了……”
林嬷嬷拔高了音量:“公主,您淋了雪,怎么能不喝呢,且你这身上都湿成什么样儿了,您喝了后将衣裳快些换下来。”
她离了燕国,只有林嬷嬷一直伴着,林嬷嬷又是母后身边的大丫鬟,她一直很敬重她,平日里林嬷嬷说什么就是什么。
但——那可是姜茶啊!热腾腾的姜茶!深黄色的姜茶!是她最不喜欢的东西!
谁来了也规劝不下!
“先给子文兄”
李姝茵见状忙将另一碗推给宋演,打马哈道:“你快喝。”
宋演微怔,指尖触碰到滚烫的碗壁,一时失了神,随后不紧不慢道:“多谢。”
一碗满满的姜茶不过两息便入了他的肚子里,白色的瓷碗见了底。
林嬷嬷又催促道:“公主,您瞧瞧人家,可不要再任性!”
李姝茵苦着脸,不情不愿的将碗拿起来,递到唇畔时又犹豫了下,偷偷眯着一只眼睛往外看,见宋演一脸好笑的看着自己,她小脸顿时一红,恨不得将整张脸埋进碗里。
而一边的林嬷嬷仍旧催促着。
李姝茵只得咕咚咕咚的将姜茶饮个干净,却发现口中辛辣,几乎说不出话来,暖意蔓延往下,浑身舒服。
“公主,你们再坐会儿,奴婢去蒸个馍馍。”
林嬷嬷满意的将空碗撤下去。
换做平日,公主是一口也喝不下去,递到唇边又推开,闻到儿都要吐出来。可今儿有旁人在,她竟一口喝个精光,到底还是有外人在,才能督促。
“呕!”
李姝茵只得捂着嘴干呕,那股子难言的味道在唇齿间环绕。
忽而听见头顶一声轻笑,她猛的颔首望去,果不其然见到那位谪仙似的少年捂唇发笑,黑曜石般的眸子微微眯着。
见惯了他冷着张脸、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这般生动还是第一次见着,难免让她失了神。
“你真好看!”
李姝茵勾唇,“比我的大皇兄和二皇姐还要好看。”
宋演没想到她如此直白,瞳眸微动,浑身僵住,耳尖浅浅的染上绯红。
李姝茵又道:“你为何如此的白净,是不是每夜都要泡着羊乳?”
宋演眉心一跳,咬咬牙憋出两个字:“闭嘴。”
李姝茵吃瘪,缩在椅子里用脸蹭着毛边,逐渐变得餍足,兴致冲冲的看着他:“我认识的人不多,但皆是些好看的妙人!”
宋演并不想和她谈论好看的人,遂别开眼,看向他处。
李姝茵却以为他是害羞了,忙道:“你放心,即使以后我见着宫里的人,也还是觉你生的最好看!”
是一眼误终生的好看。
李姝茵见识短浅,肯定不知道话中意思,他不能同她计较,但她若是个男子,现下已经被拖出去乱棍打死了!
宋演悠长的呼出气,修长的手指扣在桌沿,“时候不早了,本宫回去了。”
李姝茵腾的站起身,挡在他眼前:“待会儿走,嬷嬷去热馍馍了,想你冷宫里边儿也没好吃的,免得明日饿肚子。”
宋演蹙眉,伸出一根手指嫌弃的推开李姝茵,冷声道:“不需要。”
继而往外大步走去。
李姝茵舌尖顶了顶腮,只好跟在他屁股后边低喃:“嫌弃就嫌弃嘛……嬷嬷做的馍馍吃不上你会后悔的,反正都落个这样下场了,神仙也要吃饭啊。”
她虽压着声音,却因为这夜里实在安静,她嘀咕的声音一字不落的进入他的耳朵里边。
不得不说,这李公主话真是多,亏是放在昭日宫里边,否则九个脑袋也不够砍。
“神仙不吃饭到时候饿成竹竿子。”
李姝茵哑然,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宋演这般瞧起来的确与竹竿子很像……
不不不,谪仙怎么会像竹竿子呢!愚笨,愚笨!
宋演忍无可忍,顿住脚步正欲回身问询她话,却不曾想这姑娘没有刹住脚,闷着脑袋就与他撞了个满怀。
“哎呦!”
她猛的弹开,捂着鼻子可怜兮兮的看着他。
宋演方想说什么,外边忽而传来一阵骚动,昭日宫的院门被人拍响。
力道之大,证实着来者不善。
林嬷嬷听到动静从膳房走了出来,小跑着过去将院门开开。
“这院子怎么连个灯都不打?”
那太监夹着嗓子,边打量边嫌弃,语气不善。
浩浩荡荡的七八个人堵着院门。
方才说话的太监,李姝茵有些熟悉,她瞄了眼宋演,这太监便是那日在冷宫里边走路都顺拐的那位儿。
想着她又要笑起来。
张公公脸色一凌,夜色黢黑,又不点宫灯,他完全看不清站在那头的人是谁,捏着手骂道:“哪来的小贱人,见到咱家还不快跪下!”
林嬷嬷见状忙道:“那位是燕稚和公主,不知公公所为何事而来?”
张公公呸了声:“什么鸡鸭都能做公主了?”
李姝茵拉了拉宋演衣袖,并不理会在那嚷嚷的张公公。她压低了声音:“子文兄,你先回去吧,走后院去。”
说着她便要推搡着宋演离开。
这些狗仗人势的太监她见的多,那是一句话也不能与他们交谈,也不要理会,否则便是扯不开的牛皮糖。
但可不能连累宋子文。
“咱家说话呢,那劳什子的公主怎么还不过来,今个儿我是得了好处来封赏,带的是皇后娘娘的脸面,还不快出来领旨?”
张公公本就对大半晚上来这块儿心存怨恨,自然不给什么好脸色,恨不得拍拍屁股走人。
他可记得清清楚楚,皇后娘娘来这里就是想报复燕国。
燕皇后在宴会上边儿让她下不了台面,她不能拿燕皇后怎么办,但可以借此报复在李姝茵身上,也算是解解心头恨。
借此,张公公下巴扬的更高了,恨不得翘到天上去。
李姝茵拍了拍宋演的肩背,无声的催促。
“站住!”
张公公快步上前,拂尘高高举起便要打在李姝茵的背上,两人的衣裳实在亮,微微移动便能被他看的清楚,继而那一下打的十分到位。
只可惜这打的并不是李姝茵,而是不偏不倚遭宋演挡着了。
李姝茵一回首便瞧见了横在宋演弯臂上的拂尘,杏眸瞪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住拂尘,狠狠一拉,连着张公公一齐拉了过来。
张公公着实没有想到这丫头片子力气这般大,一个踉跄跪倒在了二人的跟前,双手撑地,巧士冠一骨碌的往下掉,最后停在了宋演的脚畔。
“噗嗤!”
李姝茵闷声笑,压着嗓子问:“公公,免礼。”
那张公公就着黑摩挲着他不知掉在哪儿的帽子。
眼前蓦然出现头冠,张公公正欲伸手接过,却扑了个空,拿着头冠的人忽而又将头冠扔了出去,这一番操作玩弄的他晕头转向,定睛一看,却发现这还藏着一人。
他倒吸一口凉气,就连着头冠也来不及拿,连连后退,多年来的肢体习惯,使得他下意识便想俯下身子行礼。
李姝茵见状,问道:“公公可是有耳疾?”
张公公浑身一震,可算是幡然醒悟,一双浑浊的鼠眼瞪的大,口齿不清:“你、你、你!”
李姝茵学他的模样:“我、我、我?”
饶是宋演也被她这副滑稽的模样逗笑,但他并没有忘记方才张公公行的事,而是非常淡定的将李姝茵扯着的拂尘接过,高举着对准张公公的眉心,他眉眼含笑,启唇讥肖:“这坤宁宫还真是没太监了么,让你一个年老瞎眼的货色来?”
张公公捧着捡起来的头冠,顿觉方才将头冠丢出去的人是宋演,张张嘴又说不出话来。
“殴打皇亲国戚,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宋演厉声道,浑身泛着冷意,眼神犀利。
像极了她初见他时,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但不得不谈,带着些威严于他而言只是锦上添花,将那样貌衬得更俊。
李姝茵收回眼,可这心底儿却乐开了花,子文兄这是护着她呢,远亲不如近邻,在这一刻体现的淋漓尽致。
张公公来不及细想为何宋演会在昭日宫里边,慌张道:“咱家是替皇后娘娘传旨意来的,不可对咱家动手动脚!”
宋演耻笑,不想同他多说什么,转身便想离开。
李姝茵见状也道:“皇后娘娘?有什么旨意传达?”
宋演转头,面无表情道:“回去。”
李姝茵指了指自己:“我么?”
宋演睨了眼李公公,极轻的笑了声:“说罢,传什么?”
张公公那是知道今日宴会上发生的事儿,自然也知道宋演这太子之位短时间不会被废除,并且陛下也没有想要立储的意愿儿,所以他心底还是清楚,此时可不能同宋演发生什么有的没的的交集,他不过只是一名太监,若是皇后娘娘不做他的靠山,那他不是轻易便能让宋演捏死?
思忖一番,他清了清嗓子,随即道:“殿下,这是传给李公主的,您不必听吧?”
宋演神色不改:“啧。”
张公公眼珠子一顿转悠,这威风看来似耍不了了,只得同李姝茵道:“皇后娘娘有令,因这燕皇后来的缘故,本是要引荐你与其见面叙旧,不过呢,今儿宴会散的晚,失了机会,娘娘便差咱家送了些衣裳首饰,娘娘说,这毕竟是在宫里边,甭管是个什么身份,若是作的模样太可怜,说出去怕会丢了娘娘的面子。”
“他这叽里咕噜一大堆,是什么意思?”
李姝茵贴近宋演,小声询问。
宋演微微一笑:“听不懂?”
李姝茵少见他笑,但又觉得他这笑的可怕,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只觉得他笑的阴郁狠辣。
......
她应着头皮点头:“嗯,听不懂。”
那些个宫人说话直白,讥讽也好,挖苦也罢,都不用让人细想意思,但这张公公说的话却让她捉摸不透,分不清这是奖还是罚。
宋演颔首:“张雾,你也听不懂么?”
张公公皱着眉毛,头都快低到尘土里去:“奴才听的明白,听得明白,皇后娘娘的意思是让李公主好生修整,这些衣裳首饰也是赏下来的。”
李姝茵知道他绝不是这个意思,但见他不再提,自己也不上杆子追问,弯腰福礼:“谢皇后娘娘赏赐。”
张公公胡乱点头:“话已带到,咱家先退下了。”
也不等宋演同意,这厢逃窜的那叫一个迅速。
李姝茵惊诧,不敢置信:“子文兄,这是我的错觉么?这公公的脸怎么变得如此快?”
宋演抱臂,“想知道是为什么?”
她点头如捣蒜,“恩,自然。”
“先将他方才那段话悟透彻再言。”
少年身形硕长消瘦,素白的锦袍衬得他更具矜贵,款款远去,隐于月色之下。
独留她在原地,想着张雾的话是为何意。
众人散去,小院又恢复宁静,较方才不过只多了些礼罢了。
林嬷嬷见李姝茵愣着出神,便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道:“公主可知他是谁?”
李姝茵回神,闻言摇头:“他只说他的名字唤做子文,余下的我也不清楚,但应当是庆帝十子之一。”
林嬷嬷也认不出他的身份,但依着方才他训斥张公公时的模样,再添上张公公惧怕的神情,都足以证明,那看似病恹的少年,至冷宫前,身份一定不简单,且绝对是一个危险的人。
想了想她还是提醒李姝茵:“公主,奴婢觉得,他不简单。”
李姝茵莞尔一笑,“嬷嬷是不是也觉得他生的好看?”
林嬷嬷一噎,食指轻点她的眉心:“殿下,生的再好看,也不能因此对他放下戒心,他接近你保不齐存着什么别的心思。”
公主纯良,可不能被带偏了!
“嬷嬷!”李姝茵扶额:“倒不是他接近我,而是......”
要她怎么说?那不成说自己是见色起意,不忍心瞧见美人陨落、受苦,这才投桃报李去?再不济她也是公主,可不能这样说!
林嬷嬷瞧见宋演时,便觉得他老成持重、仪表不凡,绝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主儿,更何况他方才露了狠,更让人使劲猜!
“殿下,您可要擦亮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