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玉回宫后的第三日,秋叶落尽,偌大的凤阳城中几乎不见绿色。
晴日不常有,连略蓝些的青空都是少见的。
听闻皇帝青玄回宫,仲玉赶不及的进了皇宫,却见庄严肃穆的九重殿前,无数侍卫宫人围着一辆状似牛车,却无牛拉的木制方车,车壁两侧连着诡异的三角形羽翅,细细看来,那翅膀细细密密遍布无数“羽毛”竟也是薄如蝉翼的木片制成。
皇帝站立其间,兴致颇高的模样,他一仰头示意,身侧太监立刻按动羽翅两侧的方形按钮,翅背上无数木片立刻由竖起的状态改为平铺其上。一名看上去年纪尚幼的小太监哆嗦着身子钻了进去,闭上眼,两手死死抓住方车内壁的两个耳状把手。
一切准备就绪,青玄另一侧站着做一般老百姓打扮的人大喊一声“登天”,皇帝带头高呼一声,在众人的呼声中,将方车连同车内的小太监一同从高台推了下去。
一同站在九重殿前看着这一切的还有与仲玉一同在门下省任职的方冷,见仲玉面露疑惑,凑过去悄声道:“这就是皇上流连民间数日找回来的匠人,据说精通奇门遁甲,擅长造车建船。这不,那匠人前几日刚造出来的车,说是能飞上天去。”
“有这么神吗。”
咖哧作响的方车从超拔寻常的九重殿高坡一路滑下,抖动剧烈,好几次险些将小太监晃出来,他看着高坡一点点滑到尽头,而不远处平台之下就是深不见底的环城河河水时,变了脸色,大有视死如归之状。
“陛下快看!腾云车飞起来了!”
仲玉悄无声息地站在青玄身后,与众人一同向环城河上看去。
被称作“腾云”的方车在离开地面的一瞬间高高飞起,在空中平行滑翔了一段,却只一眨眼的功夫又急转直下,任凭小太监在车内怎么按那方形按钮都不起作用。“腾云”车在空中左右摆动几下,斜斜绕了个卷,最终“咚”的一声落入河水之中。
小太监在河水中挣扎呼喊,皇帝却只重重的叹气,随即收回目光,转身离开。那名匠人赶紧跟上去,躬身赔笑道:“这腾云车已经比上一辆飞得更远了些,陛下若是相信小的,小的这就再回去日夜研究,下一辆定能飞得更远,且能稳稳落地。”
“是较之前飞得远了些,那你便再去做了来。还有之前你口中那种能百步穿杨,遇水不灭的金火器,也赶紧一并制了来,朕等不及要使一使。”
“是。”
看着几人远走的背影,耳边又是侍卫们赶去营救落水太监的嘈杂之声,仲玉攒眉,面色沉重。
“这匠人是谁找来的?”
方冷揣手站在一旁,亦是心生感慨。
“这就不知了,据说是偶然遇到的。皇上这个年纪,也该是沉迷这些新鲜玩意的时候。不过就是折腾身边的宫人,这已经不是第一个了。”
于江山于朝廷,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仲玉迈步进了御书房,青玄还在一旁的茶几上摆弄手里的八卦锁,见来人,赶紧邀他过来一同坐下。
“仲卿看这八卦锁,九根横木来再添九条竖木,非一般八卦锁可比,据说有十六种解法之多,当真是有趣。你可要来一解?”
仲玉并不坐下,而是低头躬身,沉声行礼道:“多谢陛下美意,臣不擅此物,不敢擅动。倒是陛下,臣见陛下的桌上堆叠如山,不知是何烦心要务,引得陛下抛之不理,需要用着八卦锁疏解心绪?”
青玄专心地摆弄着手里奇物,漫不经心道:“不过是这几日的奏折尚未审阅罢。”
说完,他见仲玉不答,也觉察几分不妥,抬起头来又补了一句。
“尚早,朕今日定能看完,仲卿不必担忧。对了,陪长姐去了一趟玉清宫,不知她诗学可有长进?”
长进是微乎其微的,不过也不能算没有。
“回陛下,长公主天资聪慧,已有不小的长进。”
“那便最好,下个月就是太妃生辰,她若做不出这诗,朕又要挨不少数落。仲卿办好此事,朕定有重赏。”
仲玉不假辞色,只将手中奏折呈上,看着一旁的郭公公接过放在那堆积如山的奏折之中,忍不住再开口劝诫。
“陛下,黾勉苦辛,朝乾夕惕,切不可为一时贪乐而荒废政事。此呈奏已经堆叠甚高,若陛下不弃,臣愿随侍左右,待陛下将奏呈阅尽再行出宫。”
听他此言,分明带着几分催促,青玄意兴索然,随手将八卦锁扔在小几上,坐回案桌边朝仲玉摆手。
“罢了罢了,这里用不上你。仲卿还是好好将长姐教好罢。”
刚从御书房走出来,迎面就撞上那位位高权重的右相。张弈瞧见仲玉向他行礼,原本打算直接略过,忽的想起之前手下来报,说是皇帝亲调了几个文臣入门下省,似乎就是面前这个姓仲的白面书生,又停下脚步来假意寒暄道:“张某近日听闻门下省来了位办事效率极高的仲大人,仔细一打听才是原是从翰林院调任的仲玉仲大人。此番调任,相比是颇得皇上信任,仲大人切莫辜负才好。”
因着陆明一事,仲玉对张弈没什么好脸色,也不愿装作一副热忱的模样,只淡淡回应了一句“宰相大人过誉”,便再不开口。
张弈觉着无趣,见少年态度冷淡,分明无意攀附,心里惦念着皇上和那匠人,便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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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泉阁中,秋色尽浓。
青鸾迈步进来的时候,宫人们正将一盆盆盛开的各色菊花堆陈在叶已落尽的玉兰树下,装衬枯槁的秋色。
一想到自己在玉清宫时误打误撞与仲玉荒唐一夜,有了肌肤之亲,少女就愁得焦眉苦目。
桂花酿也喝尽了,身子也看光了,柔情也尽尝了,如今再在学堂相见,可叫她如何与他再理直气壮的说话呢?
正坐在位置上苦恼,透月走了进来。她神清气爽,好似遇见什么喜事一般,进来一瞧见青鸾,便拉着她到近前说话。
“殿下可算是回来了。”
“本宫不在,你可寂寞?”
透月被这么一问,满是笑意的脸上忽现娇羞,侧过身去将桌上的一副卷轴带子解开。
画卷徐徐展开,平原上驱驹的壮年男子在一片碧海似的绿意里畅意驰骋,好不潇洒自在,不远处几只白斑色点点的鹿正低头饮水,尚未察觉到身后逐渐逼近的杀意。这笔墨手法看着眼熟,青鸾仔细瞧来,眼前一亮。
“这便是商大人此前提到过的那幅《平原射鹿图》?”
透月点头,脸上尽是欣喜与崇拜。
“殿下不在的这些时日,我偶尔也能跟着大兄一起见到商大人,他来宫里替陛下和娘娘们作画的时候,就顺便将这幅图带进来增了我。非但如此,商大人得空还教过我两次,我已经会画春景和群山了。”
“这么好?”
想起商辞墨总是衣袂带风,放荡不羁的模样,青鸾眼现期待,与透月约定,要一同再去寻他学画。正兴致勃勃的说着,一抹玄青色长袍的一角出现在龙泉阁门口,青鸾知是仲玉进来,赶紧收敛神色,转过身随手拿了本册子,假装看书。
仲玉走进来,原本瞧着满院子清雅的菊植,心头稍稍疏解,回过神来就看青鸾端坐在自己位置上一丝不苟的正经模样,吃不准她又在憋着什么坏心。
“《诗经》的习学告一段落,今日起,我们来学习这本《花间集》,此书中含纳了温庭筠、韦庄等诸位花间词派诗人的著作,相信也能对长公主殿下翌月作诗起到辅助之用,就算是做不出自己的句子来,稍稍搬弄修改一番,也是可以鱼目混珠的。”
言毕,台上郎君扫向台下女娘一眼,等着看她如何似往常一般反驳自己。却不想青鸾头也不抬,顺从的将手边《花间集》册子打开,翻到第一页开始阅读。
她这是怎么了?若换作平日,早就拍案而起,叉着细腰对仲玉方才所言大放厥词,今日怎么反倒愈发规矩端庄起来?
仲玉静候,见台下人始终没甚反应,他轻敛眼皮,翻开《花间集》开始讲课。
青鸾静静听着,时不时跟着透月一起诵读,但凡仲玉眼神扫过,她立刻正襟危坐,只敢透过书页的缝隙,时不时瞧上他一眼。
一到下课,青鸾等不及向仲玉告辞,拾起书卷就要溜,走到龙泉阁门口又被喊住。
“站住。”
对于她莫名的冷淡和忽视,仲玉有些不满。听他脚步越来越近,青鸾无奈转身,低头只敢看向他的衣襟,小声开口。
“殿下在躲什么?”
躲?她哪里躲了?
青鸾闻言站直了腰,故作轻松。
“没有啊,学生何曾躲了?学生是有急事赶着去办,这才忘了要向先生行礼告退,先生不会小肚鸡肠连这点子小事也要记上一笔吧?”
“有何急事?”
他倒是要听听。
“这……”
少女一时编不出来,暗自叫屈:这块木头是怎么了,往日巴不得离自己远远的,生怕自己沾染了他的好名声,今日却非要刨根问底,揪着她不放?
两人面对面站着,正暗自拉扯,不远处一位同样着衮服而来的郎君突然出声,远远地唤了“师父”。
师父?他在唤她身边这块木头?
二人侧目看去,青鸾眼生,只觉得这身衣服依稀看来也是位文臣的官袍。他走到二人面前,朝青鸾躬身行礼后,复朝仲玉略俯身,面容清俊爽朗,朗声开口道:“师父,徒弟近日到天文院任职,领到了那本《步天歌》,诸事妥帖后就想来找师父询问一些关于那书上的问题。四寻师父不到,打听之下,才知道师父此时应在龙泉阁中。”
听口气,这天文院新来的侍读学士竟是仲玉的徒弟?那以后占卦卜筮之事,岂不是交由他来做?
看这少年的模样,应是与青鸾年纪相当,抑或大她两岁,若如此算来,待到一年后,大袁与突厥开战之时,岂不是会由他来占星观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