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喧闹一整夜后,第二日风清气朗,从赵贵妃宫中进出的宫人无不面带喜色。
仲玉带着书卷迈步走进龙泉阁时,青鸾已经学堂里等候多时。
瞧见那道墨发锦冠的高瘦身影,无论何时都带着似烟若雾的疏离感,她立即起身迎上前去,在学堂门前将人拦下。
“请先生安,昨日睡得可好?”
低头对上那张明丽乖张的脸,仲玉习惯性将脸别向一侧,冷淡道:“不劳殿下费心。”
“那昨日宫中发生的大事,先生可知晓了?学生之前感知天意所写下的签文,不知先生今日可有带在身上?”
得知要揭晓签文,青鸾身边的竹之和仲玉身边的阿洛都情不自禁抬起头,悄悄在主子身后伸长脖子想窥见一二。这时透月也进了阁中,见人都在,上前行礼。
仲玉自今晨进宫时,已从引路的太监口中得知昨夜后宫发生之事,便知道这个赌青鸾赢定了,他略闭了闭眼,从怀中掏出那日青鸾在观星台上写下的签文。
展开,众人侧目,见雪白的笺纸上书:
七月五日雨夜,赵贵妃将于亥时二刻诞下皇子。
准!太准了!不但算准了昨夜降生的是位皇子,连昨夜有雨也一并算出来。
太神了。除仲玉以外,所有人无不见带惊诧,怎么也料想不到这位从未习得观星之术的长公主竟真能感知天意。
虽有疑惑,仲玉却输得心服口服。他不知道她如何做到,只是后悔不该答应与她打这个赌。
少女笑得爽朗,一双桃花眼弯成月牙儿。
“既然是学生赢了,那先生可要说话算数,切莫再要说出‘辞去太傅一职’这样让学生伤心的话来了。”
最后这一句带着娇憨,在旁人看来根本就是在撒娇。
阿洛乍舌,拉着竹之赶紧后退几步,弯腰曲背退了出去。
透月也听见了,仲玉蹙眉,面色又红的同时露出十分苦恼的表情。
“殿下,美貌并非是这世上衡量人之好坏的唯一标尺,真正才学横溢、知识渊博之人需得长期观之、处之,洞察心性、观其品行,殿下若真想学有所成,断不可在容貌上过于看重。”
“旁人学生自是不会多看一眼,先生不一样。旁人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臣如何不一样?”
闻言,青鸾眼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她微微抿唇,最后暧昧地看了仲玉一眼,喃喃自语道:“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时辰到了,先生上课罢。”
看着她转身回去,状似乖巧的坐回位置,仲玉无奈叹气。
索性青鸾今日心情大好的模样,得了便宜,就要在仲玉面前好好表现一般,一直到散课都没有再生事。
出宫的路上,看仲玉愁眉苦脸,身侧阿洛忍不住开口道:“大人如今应了长公主的赌,太傅一职看来是甩不掉了,不如先教着,且属下看那长公主不过是一时起了兴致,学不了多久,就算是论官职大小,做太傅也比在翰林做个侍读学士来得强些。”
“我为官只是为了能借这天文馆一观浩瀚星空最真实一隅,清修悟禅,净化道心,并不为真正的一官半职,阿洛你跟在我身边多年,怎么会不知?”
是啊,仲玉自小就对满天星斗充满了好奇,自开蒙以来,一直向往观星卜筮,有朝一日能得天运,悟天意。阿洛看着他步入朝堂,哪怕是殿试那日,当着文武百官拔得头筹之时,也没有他走上高高的观星台上,一触铜浑仪时来得高兴。
“可大人,您最近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
两人正说着,仲玉身后突然窜出一人,同样墨发玉冠,红色的官袍上锈满祥云与仙鹤图案。他快步来上前去,伸手一拍仲玉的肩头道:“不是突然占不准了吗?”
仲玉转头,见郎君面带微笑,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陆明?”
陆明此人,原是仲玉同窗。仲玉高中状元之时,他只得了个探花。好在家中还有几分薄产,如今辗转托付,入中书后省做了舍人,虽说是个文职,到底官职在仲玉之上。他自知自己天资有限,加上刚入朝,与谁都无甚交情,所以更加珍惜仲玉这个有些古板的挚友。
他与仲玉并肩而行,说话间言辞恳切。
“这段时日,连我都听说了,天文院里那位天资过人的侍读学士不知怎么,占卦卜筮突然不准了,连往日里一起观测日月,修改历法的同僚,都道仲大人以行占星的本事,不知何时开始频频出错。”
他说得直接,仲玉一时无言。
确如陆明所言,占星观天,除了修改历法,稳定人间四时交叠更替以外,还要通过星辰两极、四象、二十八星宿来模拟世间万物,就能通过观测星象变化,预测人事吉凶。
而仲玉最近不知怎的,好似一夜之间与星辰万载失去了感应,占卦起稽频繁出错。各种缘由,便是连他自己也无从得知。
陆明看出仲玉面露难色,又趁机问道:“难不成,仲兄真是被那长公主迷得七荤八素,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胡闹!陆兄信口拈来,也要有度。”
“难道不是?”陆明讪笑,“且说仲兄不是自做了太傅开始,才频繁出错的?”
细想来,他第一次出错是何日?
“我第一次出错那日,是四月二十日,那时尚未与长公主相识,陆兄切莫再要混说。”
“不说也罢,”陆明理了理衣袍,“无论占星也好,教书也罢,你我既然同朝为官,当以天下万民为首位,若占星观象无用,仲兄也该考虑考虑其他。毕竟一如我从前说的那样,以仲兄你的才华和抱负,远不该困在观星台那四四方方的小台子上。”
说着,几人已到宫门口,陆明向仲轩稍颔首,转身上了马车。
留下仲玉带着阿洛,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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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龙泉阁出来,青鸾心情大好,步伐也不自觉变得轻盈。
透月跟在少女身后,一路穿过御花园,眼看就要走进玉藻宫,宫道的另一头,一架青碧相间、装设华丽的步辇出现在两人眼前。
再行进些,青鸾看清了步辇上的人。
贵妃肖氏瞧见青鸾与透月在前,收起原本闲适的表情,下辇向青鸾行礼。
“请长公主殿下安。”
说完,她不忘微微抬头,瞧了透月一眼。
见肖氏瞧她,透月立刻紧张起来,眼神闪躲,神色慌张。
“起来吧。肖氏这是要去赵氏宫中?”
“是,”肖氏颔首,浓妆艳抹的脸上满是讨好的笑容,“赵姐姐诞下皇子,嫔妾带了礼赶去庆贺。”
贵妃肖氏此人,青鸾是有印象的。
皇帝年少,比起妃嫔更喜骑射、玩闹,后宫嫔妃不多,这个肖氏狐媚、妖娆,面容不似普通汉人,深邃的眉眼,饱满天庭,倒带了几分番邦异域美人的风貌。一问才知,祖上外宗亲里,有番邦的血亲,想来容貌才与一般人有异。肖氏一入宫,便将她那少不更事的弟弟迷得紧,圣宠优渥多年奈何一直肚子不争气,直到她和亲离开之时,肖氏都未曾有孕。
此外,倒也没听说她做过何错事。
“你倒是勤快。”
肖氏莞尔,又看了透月一眼,再开口,意有所指。
“嫔妾入宫不久,与姐姐妹妹们都无深交。殿下与透月公主近日习学进益,阖宫皆知,嫔妾见你们二人形影不离,真是极好的姐妹,实在羡慕。所以也想着与赵姐姐走近些,将来同殿下与透月公主一样,长相作伴,也不算孤单。”
这话听着假,青鸾却十分受用。她与透月相视一笑,挥挥手让肖氏走了。
见肖氏离开,透月稍稍松口气,一改方才的紧张,舒展四肢。
青鸾牵起透月的手往玉藻宫走去,边走边说道:“这个肖氏虽然看着假仁假义,有一句话却没说错。你与本宫形影不离,自然是极好的姐妹。这宫里有你我相伴,凡事坦诚相待,更胜过她们这些独守空闺的妃嫔万分。
透月,你有什么想要的、想得得,抑或是若是日后有想嫁之人,尽可告诉本宫,本宫必定如你所愿。”
少女言辞恳切,明眸善睐,透月目光闪躲,心里不知想着什么,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支吾半天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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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和风澄澈,碧空如洗。
观星台造用已有数年,靠近地面的两侧墙皮斑驳脱落,无人修缮。除正中步上台顶最高处的台阶布满印迹,似是常年有人上下以外,两侧灯柱四周却结满森森的青苔。
今日旬假,不用进宫授课,仲玉在家中思来想去,仍是放不下自己占卦卜筮失了准头一事,躺在榻上辗转难眠,天不见晴就起身浣洗,早早的入宫进了天文院。
这是他毕生所想,绝不能就此任之弃之。如果上天当真就此收回了他的天赋,那他便勤能补拙。
怎料还没到天文院,仲玉就瞧见门口围了不少人,宫婢奴仆之中,不乏好事的官员一同站着,正往天文院里瞧着什么。
“发生何事?”
仲玉拨开众人进了馆内,却见宫人们抬椅搬桌,正往观星台上放。更甚者,他看见巨大的铜浑仪正被四个侍卫合力抬起,登着台阶准备从观星台上下来。
郎君面露惊色,顾不得周围人的目光,冲上前去大喊道:“这是作甚?还不住手!”
观星台上,正指挥着宫人将铜浑仪搬走的青鸾回头,与台下神色焦急的仲玉对上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