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麦种稻,农忙季节比较长,庄稼人没闲刺绣,桂婶也不朝县城里去。高暖手里攒了五六幅绣品,她绣的是扇面,夏日正是用扇时候,也只有趁这个时候能够卖个好价钱。等农忙过了,三伏也要过了。
她决定自己拿去城里换钱。
石头乡距离临水县城三十多里,高昭担心大姐一个人路上危险,要陪她一起去,又念及家中的幼弟,顾得了这个顾不了那个。
俞慎思看出高昭担忧,他也知晓自己的体力,来回六七十里路自己走不下来,农忙时节又借不到牛驴车。
他主动开口道:“大姐,我想明天跟苗娃一起下田里,他说请我喝绿豆汤,还请我吃菜饭团。”
高暖听幼弟这么说,稍稍松了口气,还是有些担忧。农忙时,自家孩子都顾不过来,谁会顾着别人家孩子。田地旁边好几条沟河,这季节涨满水。
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她对幼弟交代一番,告诉他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让幼弟复述一遍,才放心。
傍晚隔壁四奶奶家从田里回来,高暖便和四奶奶说了此事,四奶奶一直觉得自家苗娃跟着高昭识字读书,欠着人家人情,爽快答应。
第二天,天蒙蒙亮,高暖就听到隔壁的声音,四爷爷和儿子儿媳已经推着车下地,趁着早晨天凉快多干点。四奶奶在家做早饭,待会儿给他们送去。
高暖也准备趁着天凉快出门,将还在熟睡的幼弟叫醒送到隔壁,顺便将家里昨日还剩下的两块梅菜饼带给四奶奶。
三十多里路,姐弟二人走走歇歇,巳时才到县城。
姐弟二人对县城相对熟悉一些。临水县并不大,一切还如去年一般,没什么变化。姐弟二人熟门熟路来到张家绣铺。许是这个时辰天热,绣铺内外没多少人,二人刚跨进门槛,伙计就注意到他们。
“高姑娘,高小郎。”一位瘦高的老伙计忙从柜台后走出来招呼。以前高暖常来,老伙计都认识她,也知晓他是高家女儿。如今高明进考中状元,在京为官,这是满县城都知道的事,老伙计态度都比往日热情几分。
高暖也直白说明来意,并从篮子里取出绣品。
老伙计顿了一瞬,眼中流露出异样,显然没想到状元郎的女儿会刺绣换钱用。
“高姑娘说笑呢?”
“大叔帮我瞧瞧,这绣品值几个钱。”
老伙计见高暖态度认真,不像是说笑,他心思转了几圈。他知晓状元郎夫人命薄,去岁病逝,高家风光大葬。隐隐还听人提过除了次子,其他孩子都回乡守孝。
即便母亲没了,有孝在身,终究是大户人家姑娘少爷,哪儿洒点都够吃穿,还不至于卖绣品换钱。
老伙计在心中猜测了好几种可能,但终究是得罪不起的人家,不敢乱说话,乱怀疑,只心里揣测。他笑着拿起绣品看了起来,这一看,老伙计看出了端倪。这绣品和前段时间石头乡桂婶送来的风格相似,也是用做扇面。再一想,高家老宅不就在石头乡吗?当下明白。
他笑呵呵道:“高姑娘巧手,绣工精细,图样也正是夏日姑娘夫人们喜欢的。我们都是老熟人了,你以前也没少照顾咱们绣铺生意,我自不敢欺你。这几幅绣品虽然略有高低,但我给你个整价,六百文。”
平均下来,一幅绣品一百文,这个价格已经高出桂婶卖的价格十几文。
高暖知晓桂婶绝不会一幅绣品只拿一文钱跑腿费,没想到她会这么大胃口,一幅绣品拿了她十几文,差不多三成。这半年来几百文,加上其他的婶子,一年到头没少挣,那两条腿还真是金腿。
此时旁边的柜台响起一个少妇声音,“这把绣扇一百五十文?”
高暖望过去,绣扇的图样普通,绣工并不比她的好。这样的绣扇尚且能卖一百五十文,自己的绣品做成绣扇,价格只高不低。将绣品制成绣扇也并不费多大人工物料,这里面的利润太可观。
她目光扫了眼四周,铺子里并没有几把绣扇在卖,看式样绣工,更像是挑剩下的。马上三伏天,这可是紧要的东西。乡下绣娘如今都忙着田里,没那么多绣品供应,可想快断供了。
“大叔,我们都这么熟了,这么热的天我们姐弟跑来一趟不容易,您就当请我们喝口茶了,七百文收了吧。”高暖道。
老伙计笑呵呵道:“高姑娘,你可真为难我了,你这价铺子就没利可挣了。”
“怎么会呢?”她目光故意朝旁边少妇手中绣扇看去。
老伙计明白她意思,面前姑娘的绣品做成绣扇利润确实可观。即便七百文,利润也很大。他如今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情况,堂堂状元郎的姑娘来卖自己的绣品,旁边跟着还是状元郎的长子,自己让利就当交好了,总不会错。
他为难口气道:“行吧!就七百文,小老儿就当请二位喝凉茶了。”
揣着钱出门,日头更高,没走几步就一身汗,见到街边铺子有卖冰酪的,姐弟二人想到家里的幼弟。他出生到现在还没吃过这种稀罕东西,可这个买了带回去早就化成水了。心想以后有机会还是要将幼弟带进城。
他们走到另一条街找了个面馆,吃了两碗素面。去布庄买了一块绢布,又去杂货铺卖了些针线,此时已经午后,姐弟二人不便多逗留,出城去。在城门口见到有卖山楂糕的,买了几块回去给幼弟尝尝。上次幼弟吃完糖葫芦就说好吃,山楂糕想来也是喜欢的。
出西城门没多远,迎面驶来一架马车,两人朝路边让了让,马车疾驰而过,车中传来呼唤:“暖妹妹。”
高暖回头,马车继续奔驰,没有任何停下来迹象,车窗也没任何异样。
她顿了一顿,望向身边的高昭。高昭点头,“我也听到了,好像是唤大姐。”
高暖再次望去,马车已经驶到城门口,并非是高家的马车,看着陌生,也不像是自己几位手帕交家的马车。如果是她们,至少会停下马车打招呼。
她现在也没有精力去追寻此事,道了句:“许是听错了。”继续朝前赶路。
姐弟二人回到家,太阳将落山,幼弟正帮四奶奶家抱麦子,热得小脸红扑扑,却笑得很开心。高暖叫过他和苗娃,让他们净手,给他们每人一块山楂糕。两个小子坐在院门边石头上边吃边吹风歇息。
高暖又拿了两块给四奶奶的两个孙女,两个孩子大些不愿意要,高暖硬塞给她们,两个孩子也吃得高兴。
四奶奶瞧见道了句:“这不便宜呢,破费了,你们自己吃就是了。”
“这怎么能是破费,又不是给旁人家的弟弟妹妹。”
这话听着舒心,四奶奶没再说什么,对她夸旸儿今天乖巧懂事,还教苗娃背《三字经》,像个小夫子。
农忙还有段时间,高暖攒了几幅还是自己拿去张家绣铺卖,虽然来回费不少脚力,但这季节一幅能够多赚近一倍钱,还是值得的。桂婶忙着农田,起早贪黑,也没注意到她这边的事。
七月底,稍稍褪去暑气。
高暖姐弟今年都长高些许,身体也壮实不少,没有年前的病态,眉眼更没有那时的惶恐与无助,此时多了份淡然,只是眉间的那抹忧郁之色还没有淡去。
七月二十六是俞氏忌日。
姐弟三人提前去乡集的铺子里买了些祭祀用的香烛、纸钱、肉、葡萄,回到家姐弟仨将肉酱烧出来,又亲自做了糕点。次日清早姐弟三人又从四奶奶家草垛上扯了几把秸秆,借了把锨,提着东西去村后的山上祭拜亡母。
牛山只是一座小山,东西绵延好几里,附近好几个村子家里的祖坟都在牛山上。高家祖坟就在高家村正后方,听闻当时还请风水先生看过,说此处背山面水,俯瞰高家村,是个好地方,必福泽子孙,绵延昌盛。
俞氏的坟在半山腰,后面全是祖宗的坟。
坟前墓碑上的字是以高明进的名义所刻,“先室高俞氏”和“夫君”几个字看在姐弟三人眼中,带着一种讽刺。他怎配这样称呼。
姐弟三人将贡品一一摆上,燃上香烛,给母亲的坟头添了土,又垒了一圈石头,这才跪在坟前祭拜。
虽然姐弟三人隔三差五就回来祭拜,但是今日不同,是亡母忌日,比平日庄重些。
姐弟三人一边给亡母烧“金条”“纸钱”一边说着对亡母的思念。
高暖道:“娘,女儿给您带了酱烧肉,还有您最喜欢的如意糕。这是女儿和小昭、旸儿一起做的,我们第一次做,做的不及娘做的好,您别嫌弃,下次我们肯定能做更好。还有葡萄,这是买的。院子里的葡萄今年还没结,明年您就能吃到女儿亲手种的葡萄,女儿再给您酿葡萄酒喝……”声音越来越哽咽,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打湿衣襟。
旁边高昭和俞慎思也满面泪水。
高昭对俞氏道:“孩儿没有荒废学业,每天都有读书练字。孩儿一直记得娘的话,一定好好进取,将来考取功名回来。还有旸儿,孩儿每天都教他读书,他现在已经会背许多书。他背书、识字比孩儿快,比孩儿聪慧,将来进学必然强于孩儿。娘您且安心,孩儿会保护大姐,照顾旸儿。”
俞慎思想说的话很多。他想告诉记忆中已经模糊掉的俞氏,她的幼子已经去找她了。想问问她是不是见到了她的旸儿。他还想告诉俞氏,他们姐弟相亲相助,一定会好好活着,请她不要担心。更想告诉她,他借了他儿子的身,便会为她和原身讨回公道,定让害死她,害死她孩子的人得到惩治。
可他只能心里默默对俞氏说,开口还是说着符合他这个年纪的话:“娘,旸儿很想您,您可不可以到旸儿梦里来?”说完抽泣起来。
高暖闻言哭出声来,搂过他,给他擦拭泪水,哄道:“娘一直都在看着旸儿,旸儿很快就能在梦里见到娘了。”
俞慎思抱着高暖也哭起来。
高暖望着墓碑上父亲的名字,心底泛起一阵厌恶。
杀母之人岂能为父。
“娘,女儿会照顾好弟弟,等女儿攒够了钱,就把小晖接回来,告诉他真相,绝不让他被……那人蒙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