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听得亦是一头雾水,父王向来信重昌平君,怎会故意将他在秦为相的记录抹去?他伸手轻轻戳了戳明赫的小脸墩,你这小淘气,整天就会胡乱猜测!
但凡换个时机,明赫都要趁机碰瓷嚎哭吸引嬴政来抱他,不过眼下他倒顾不上这个,正翻来覆去念叨回想着“昌平君”这个名字呢——万一这个名字是出现在跟赵高合谋的环节,他一定要提前帮始皇大大除去这个祸害!
想到这里,他又暗恨自己从前读史书不够认真,只把关于秦始皇的功绩部分背得滚瓜烂熟,其他人的生平事迹却大多读个囫囵吞枣。
能记得昌平君这个在史书上近乎透明的名字,还是因为史学家发现新证据,推翻了太史公那段记载,毕竟这种事着实不常见,他才返回去多读了几遍。
原来,在嫪毐发动蕲年宫政变那晚,史记上是这么记载的:王知之,令相国昌平君、昌文君发卒攻毐。
按这句话理解,当时的秦相是昌平君。但史学家们根据后世出土的秦朝铭文和诏书,推翻了这个谬误。
因为,嫪毐政变发生于秦王政九年,不管是史书还是后世出土文物,都清楚地指向同一个证据:秦王政元年到秦王政十年间,秦国的相国都是吕不韦。
而在秦始皇废除相邦制、改用左右丞相制之前,秦国的相国都只由一人担当。再结合韩魏等国的史料来看,当时秦王政年幼,秦国由吕不韦独掌大权,他也绝不可能再设置一位相国来与自己分权。
所以,史学家们认为这句话的谬误之处,或是后人誊抄过程中少写了一个顿号,它的原意本该是:令相国、昌平君、昌文君发卒攻毐。
想到这里,明赫再次在脑海中搜寻起来,到底还有哪件事提到过昌平君呢?
系统忙提醒道,“宿主可以从商城购买史书大全哦!不过要2000点善意值…”
明赫略一盘算,果断决绝,“那可不行,我的善意值要留给始皇大大换东西的,不可能浪费在别人身上,再说了,万一昌平君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过段时间就被大大贬出咸阳,我岂不是亏大...”
话还没说完,脑中顿时一道亮光闪过,他猛地想了起来。
不过似乎确实是明赫多心了,因为记忆里关于昌平君的记载同样平平无奇,对秦始皇并没有没什么威胁。
他顿时意兴阑珊,在心头嘀咕着,“嗐,让我白担心一场,昌平君确实没折腾过什么幺蛾子,他被始皇大大赶出咸阳八成是工作能力不行吧?嘿,就看现在吧,他竟然连个李斯都辩论不赢,大大这种卷王怎可能一直重用他...”
扶苏猛地打了个哆嗦,抱着襁褓的手突然剧烈抖动起来。
连正在针锋相对的昌平君和李斯都有所察觉,双双停下看向扶苏。
明赫感受着他隔着襁褓抖个不停的双手,暗道,“扶苏这是咋了?他很冷么?唉,这才刚入冬呢,才站这么会儿工夫..这孩子体质也太差了,我以后得多带他跑跑步..”
嬴政不动声色上前一手接过明赫,一手摸了摸扶苏的额头,“寡人听说,你昨夜哄明赫入睡哄到了三更,想来有些困乏了。蒙恬,你送扶苏回去歇息吧,今日的功课也免了。”
不过是句托词罢了,扶苏向来是稳妥的孩子,眼下他定因明赫所言昌平君会被贬黜一事失了分寸,毕竟他对昌平君感情深厚,倒也不必非要留在此处如坐针毡。
再者,他虽深信天道酬勤之道,譬如宫里凡是年满四岁的公子公主,每日都要学读书识字之道。但扶苏丧母后意志消沉,两月里就病了两三场,他便特意吩咐太傅近日少给扶苏布置功课。在儿女们的健康和才学之间,他会毫不犹豫选择前者。
虽然他并不知晓,自己精心爱护的这些孩子,会在二十多年后被他们的亲兄弟屠杀殆尽。
扶苏顺水推舟轻轻道了一声,“谢父王,那儿臣先回宫歇息了。”
又踮起脚朝明赫挥了挥手,柔声道,“阿弟要乖乖的哦,阿兄晚点再来跟你玩。”
说完,他甚至没有勇气看一眼昌平君,就愁眉苦脸地跟着蒙恬走出了殿门,昌平君收回目光,垂下眼眸掩饰心头疑云。
明赫看着他消失在殿前的背景,嘀嘀咕咕道,“快去吧快去吧,虽然你昨晚并没有哄我哄到半夜三更,但这个锅我还是背了吧,大大肯定担心你太冷了,找借口催你回去添衣服呢。唉,他对你的爱这么深,如果知道你自杀该有多伤心啊呜呜呜...”
明赫越想越难过,瘪了瘪小嘴无声地哭泣,眼泪一颗一颗流了下来。
已经离开章台宫的扶苏自然没听到自己的悲剧人生,可抱着明赫的嬴政听见了。
一阵巨恸伴随着数不清的疑惑涌上心头,剧烈冲击着他的理智,他稳下心神飞快推断——扶苏纯孝,敬父母为天,从骨子里认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绝不会做主动了断性命这种蠢事,这意味着,他必是受人胁迫而死!
因为他自信,自己就算晚年再愤怒、再昏聩,也绝不会逼死自己的儿女。
那么,究竟是何人胆敢绕过他这个君王,去害身为储君的长公子扶苏?
他目光沉沉,瞬间想到了昌平君,会是他么?不然自己为何要将他逐出咸阳?扶苏一向信他敬他毫无防备,昌平君若想害扶苏,机会足够多...
下一瞬,嬴政便否定了这个想法。不,扶苏的母族是楚国,不管华阳夫人还是昌平君,都只会盼着扶苏好好活着,成为下一任秦国君主。
再者,若自己查实确是昌平君害了扶苏,岂会让他有机会活着离开咸阳?
一时心念急转,脑中不断涌出新的人选,又不断否定,不过片息之间,久得像过了一年半载...
他强行收回心神,伸出修长的手指,为明赫揩去颊边的泪珠,微笑道,“寡人的明赫这是怎么了,是舍不得你阿兄离开么?”
明赫泪眼朦胧看向他,眼泪掉得更多了,放声嚎啕大哭起来。
嬴政见他为自己父子的生死离别悲痛到如此地步,倒多了几分耐心,轻轻抱着襁褓哄着,看得三位大臣目瞪口呆。
昌平君虽猜到扶苏定能说服大王收下这孩子,但没想到大王竟似很喜爱这孩子,世上莫非真有阴差阳错之缘?
想到这里,他垂眸掩住了眼中的光芒。
李斯则一脸笑眯眯地站在旁边,看起来一脸慈祥。
老好人隗状左看右看没人搭腔,便硬着头皮提醒道,“王上,老臣家中有小孙,故而粗略懂上几分养儿之法,这位小公子约摸刚满月,并不识得人,想来他哭是因为饿了。”
嬴政先前听宫人回禀这孩子不肯喝r,纵是挤出来放在碗里也不肯喝,倒猜测他身为天外福星,大约不用跟凡人一般进食。
不过,他仍是柔声问道,“明赫是饿了吗?若是想进食,就眨一眨左眼给父王看好不好?”
李斯看着这一幕,眼中若有所思。
明赫一听,急忙停下哭泣,拼命睁大两只泪汪汪的大眼睛给父王看,生怕他要喊人把自己抱去喝奶。
嬴政点点头,“好,明赫既然不饿,就不必进食。”
隗状忍无可忍,又提醒道,“王上啊,一个月的孩童其实不能完全算是个人,由于婴童压根听不懂人话,与他们交谈仿若是对牛弹琴...”
明赫一听怒了,努力撑起身子,探头看向隗状,口中念念有词骂道,“你才不是人,你才是牛!你这愚昧的老黄牛!”
隗状见这婴孩玉雪可爱,正朝自己咿咿呀呀地喊着,一颗喜爱抱孙的心顿时又蠢蠢欲动,忙舔着脸问道,“王上,欸,不知这位小公子是哪家的?甚是可爱,老臣见他朝我嬉笑不止,想来他是想让老臣抱上一抱...”
明赫猛地缩回嬴政怀中,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后怕不已,这自作多情的老大人,休想将我从大大怀中要走!
嬴政没搭理隗状的痴心妄想,轻笑一声,小心将明赫转过身,面朝他们举了起来,笑道,“寡人倒忘了跟众卿介绍,这是寡人昨日收养的小儿,起名明赫,按排行是我大秦九公子。”
昌平君闻言,笑着将昨日扶苏捡到明赫之事,大致给另外二人说了一下,又贺道,“王上宅心仁厚,明赫这孩子的好福气还在后头呢,臣在此恭喜王上喜得麟儿!”
嬴政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隗状正要跟着祝贺几句,哪知李斯上前一步,神情激动地扯下腰间玉佩,毕恭毕敬举过头顶,满脸堆笑道,
“原来这俊秀机灵的小公子是王上的九公子,怪不得方才臣第一眼看到他,便觉得这公子福气丰沛!臣今日亲眼得见王上父子尽享天伦,实乃三生有幸!这块玉佩,乃臣几年前机缘巧合之下,得一位世外高人所赠,数次为臣化解意外,想必是有些灵气在其间的,臣愿赠于九公子以护他平安喜乐,望王上不嫌臣粗鄙,代九公子收下此玉。”
隗状目瞪口呆看向李斯,不是,李斯你这...这马屁拍得也太明显了吧,不过是王上突发奇想认下的公子,至于么?
想到这里他又暗暗有些后悔,甭管是不是亲生的,王上既然特意给他们介绍了,自己便该早些取下玉佩送给这孩子,在王上心中也能得个“为人赤诚”的评价不是?
昌平君似笑非笑看着李斯,目中颇有深意。
嬴政倒真的有些高兴,人家福星崽不远万里从仙界来到大秦,此刻大秦臣子们若人人都没个表示,岂不有些失礼?便命人收下那块莹润的玉佩,也不怪他喜欢用李斯,人家确实会来事。
这时,明赫正在吐槽李斯是马屁精,脑中突然传来系统的声音,“咦,恭喜宿主,得到李斯10点善意值!”
明赫一惊,“什么,他不是在日常拍马屁吗?怎么可能对我真有善意值!”
系统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呀,反正就是有了。”
殊不知,此时的李斯颇有几分捷足先登的暗暗得意。
他也是楚国人,但出身远不如昌平君显贵,年轻时不过在老家上蔡郡,当个文书杂务小吏养家糊口,原以为这辈子就这么混过去了。
直到他一次无意间在打扫郡里的粮仓时,发现一只偷吃的硕鼠,长得又肥又胖,看到人来竟然也丝毫不惊慌,大摇大摆留在原地继续掏着麻袋里的粟米,全然不像平日在厕间吃脏污的老鼠那般胆小。
这一幕给他的心灵带来巨大的震撼,老鼠的处境,岂不跟人的处境一般无二?人这一生能活成什么境地,全看你处于厕中还是仓中。
一辈子守着上蔡小郡,与厕中之鼠何异?
从那以后,他决然辞去小吏的工作,一边自学法家之术,一边前往赵国拜大儒荀卿为师,学帝王治国之道。
学成拜别荀卿后,他只身前往野心与实力最盛的秦国,渴盼游说秦王任自己为客卿,哪知他抵达秦国后,正巧遇上庄襄王嬴异人薨逝,此时朝政大权皆在国相吕不韦手中,他只好求到吕不韦门下,做了对方府中一位舍人。
四年前,正在帮秦国修建沟渠的郑国被揭穿间谍身份,秦国宗室大臣纷纷劝秦王驱逐列国客卿,以免养虎为患,于是随着一道驱逐诏书的发布,他想在秦国追求功名利禄的希望被砸了个粉碎。
他不甘心,昔日商君能被秦国接纳,张仪能被秦国接纳,范雎能被秦国接纳,他李斯为什么要被驱逐出境!他愤然写下一道劝秦王不要驱逐客卿的谏书递进秦宫,茫茫然离去。
没想到,正是这道谏书让自己意外得到秦王的赏识与重用,一夜之间从惶惶如丧家之犬,变成官位仅次于左右丞相的秦国廷尉,堪称飞黄腾达!
他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功名利禄,也无比感激自己生逢其时、得遇明主,时时不忘揣摩王上的所思所想,力图能在第一时间为君王出谋划策。
正因为如此,今日他才能迅速通过王上的举动,窥见一层众人看不穿的涵义——王上非常重视这个收养的孩子。
因为,王上素来君威甚重,喜怒不形于色,更从未在这议政的章台宫,当着群臣的面抱过任何小儿,还露出那般慈爱的神色。
他在暗暗揣测这孩子真实身份的同时,也绝不会错过任何结下善缘的时机。
只要是王上喜欢的,他总不吝惜付出格外的善意去投其所好,因为他没有根基,没有同党,有的只是君王的信任。想要在秦国朝堂稳稳扎下根来,就要永远跟秦王站在同一条战线,喜秦王之所喜,恶秦王之所恶,做一个彻彻底底忠诚的纯臣。
想到这里,李斯心情极好地微微扬起唇角,世人多愚昧,岂会明白我的用心良苦...
话音未落,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稚嫩之音,“唉,没想到李斯竟然能把马屁拍得这么真心实意,算了,大不了以后父王要杀他的时候,我为他说个情吧...”
李斯冷不丁打了个激灵,忙悄悄往四处迅速看了看,并未看到有什么孩子,想到这来历不明的声音和此人所言,心头的恐惧霎时更深了,忍不住又抬头悄悄看向嬴政。
这时,蒙恬面色凝重走进来,径直来到嬴政身边,附身低语了一番。
嬴政听完,面上竟罕见露出欣喜之意,“哦,他今日已到了咸阳?速派人迎进宫来!”
作者有话要说:每天一更,其余时间在捉虫修文,宝宝们不用管哈。
说点题外话,根据后世专家和文学爱好者们考据,史记上关于战国和秦的记载确实有少数笔误,比如《史记·赵世家》记载,(赵悼襄王)二年,李牧将,攻燕,拔武遂、方城。秦召春平君,因而留之。泄钧为之谓文信侯曰:“春平君者,赵王甚爱之而郎中妒之,故相与谋曰‘春平君入秦,秦必留之’,故相与谋而内之秦也。今君留之,是绝赵而郎中之计中也。君不如遣春平君而留平都。春平君者言行信於王,王必厚割赵而赎平都。”文信侯曰:“善。”因遣之。
史记上此事发生于赵悼襄王二年(前243年)。
而实际上此事应发生在赵孝成王晚年,具体时间段为前250年吕不韦相秦至前245年赵孝成王去世之间。理由如下:
(1)春平君,《战国策·赵策四》作“春平侯”,出土青铜器铭文作“春平侯”,在赵孝成王晚年担任赵国相邦。故宫博物院藏十七年相邦春平侯铍,是赵孝成王十七年(前249年)。
另出土文物有十八年相邦平国君铍,平国君即此文中平都。《战国策·赵策四》作“平都侯”,《战国策·魏策四》作“平都君”,平都君曾在长平之战时游说魏王。十八年是赵孝成王十八年(前248年)。此两年正是吕不韦相秦庄襄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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