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啥……”季夜略带不安地朝白鸢道:“白姑娘,不对……东方姑娘,你若是有哪里不明白的,尽管问。”
白鸢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我叫白鸢。”
季夜和周砚皆是一怔。
季夜认为自己有必要进一步解释,“许是阿砚刚才说得不清楚,我再和你解释解释……”
白鸢却打断他,“不必,他说得很清楚。”她拿起食案上的酒壶,直接喝了一口,“但那又如何?东方月的一切我已经忘记了,自我在船上醒来那一刻起,我便是白鸢,东方月的一切已与我无关。”
没来由的,她的话让周砚心里一阵轻松,甚至暗地里有一丝窃喜。
季夜说了个好字,“潇洒!既然忘记了过去,便重新开始,白姑娘果然是性情中人,昼尽敬你一杯!”
“那……”周砚也和俩人碰了碰杯,看似漫不经心地道:“鸢儿,我们之前的婚事,还作数吗?”
白鸢蹙起眉头看他一眼,似有点生气,还带着点警惕,“当然作数了,你难道想反悔不成?”
周砚轻轻哦了一声,刚刚提起的心又放了下去,“不曾反悔。”
白鸢仰头把酒喝了,砰地放下酒杯,黛眉又是一蹙,“狗日的!周炀想杀我,我可不能坐以待毙!”
周砚问:“那你打算如何?”
白鸢哼了一声,“我打算先下手为强。”
季夜呛了一下,“你、你要杀周炀?”
“不管他和东方月之间有何恩怨,但我如今已是白鸢,他想致我于死地,我当然不能让他得逞。管他是谁,挡我者死。”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白鸢看向周砚,“好像他是你堂兄?我要杀他,你有意见吗?”
周砚抿唇一笑,“悉随尊便,他确实是我堂兄,可你是我的未婚妻,我自然是站在你这一边的。”更别提周炀是皇后、苏止一伙的,当年天子立大哥为太子,周炀早就怀恨在心,“不过……他身边到底人多,咱们要下手,怕是不容易,得想个万全之策才行。”
这就咱们了……季夜朝周砚挤挤眼,露出一个坏笑。
周砚只当没看到,又道:“城门已封,咱们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之前放的鸣镝,周炀必定也看到了,就怕他连夜找过来,我们换个地方稳妥。”
季夜提议到他的手下之前落脚的寺庙,于是众人连夜收拾,悄悄离开了有朋客栈,待到了地方才发现,原来这破旧的小寺庙离白鸢和周炀碰面的湖畔只两里路。这倒是让他们觉得更安全,毕竟周炀不会想到白鸢竟会回到此地。
这小寺庙因地方偏僻,香火一直不旺,原来的主持去年辞世后,庙里只剩了两个小沙弥。季夜给了两人一锭银子,两人便欢天喜地把后院的三间禅房收拾出来。
季夜的手下叫何壮,人却一点不壮,瘦弱矮小,二十来岁,打扮成一个卖鸡鸭的小贩。天一亮便背着装满鸡鸭的竹蒌沿途叫卖,其实是打听周炀的消息去了。
昨晚折腾了一夜,白鸢直到天快亮才睡着。迷迷糊糊之间,她又回到了那一晚,滂沱大雨中,她站在悬崖边,那个叫周炀的男子,披着黑色斗篷,宽大的帽檐将他的眼睛遮住,手中的弓已拉满弦。
“为什么?”她听到自己厉声问,语气里有不甘和难以置信。
“你和这江山,我只能选一样。”周炀松开扣弦的手,“对不起。”
酣战了一夜,她早已体力不支,躲开前两箭后,眼睁睁看着第三支箭穿胸而过,随即坠入江中,冰冷的江水瞬间将她淹没……
白鸢猛地睁开眼,窗外滴滴答答下着雨,屋角的炭火已熄灭,盖在身上的褥子也被她踢开了,怪不得这么冷。她长长舒了口气,将褥子拉回身上,回忆刚才的梦境——多出来的一幕,也不知是真实的记忆,还是梦。
你和这江山,我只能选一样……白鸢低喃了一句,很显然他是选这江山了。不知东方月碍了他什么事,竟要将她置于死地,难道东方月不死,他就得不到这江山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胸口的箭伤又和往时一样,一到雨天便隐约作痛。她坐起身,摸出一面小铜镜,将衣襟拉开,微隆的左乳上,一个褐色花朵型的疤痕出现在小铜镜里。
她用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真丑。”
这样的雨天她最讨厌了,要是喜儿也在就好了,她可以像以往一样,带上喜儿到黔安最好的酒楼,要一壶上好的新丰酒,两三碟小菜并点心,听小家伙唠叨,坐上半昼,直到雨停。这么一想便躺不住了,一番梳洗后,她将佩剑挂在腰间,准备去找小沙弥要把伞。
才打开门,便见周砚曲起双腿靠坐在廊檐下的栏杆上,手里拿着木头和小刻刀,神色专注,握刀的手动作极轻柔,微微侧着头,侧脸的线条也如他手中的雕刻般棱角分明。檐廊外,天色灰朦,细雨如丝,他白色的襕袍自栏杆上垂落,映着不远处颓旧的白墙青瓦,像一幅挂在古玩店里的水墨画。
听到声响,周砚侧头看了过来,朝她朗朗一笑,“醒了?昨晚睡得好吗?”
白鸢摇摇头,“一点都不好,我做噩梦,吓醒了。”
周砚微微一怔,随即又笑着道:“不要紧,只是一个梦而已。”
他笑的时候,露出两颗小虎牙,眉眼弯而长,眼里似有晨风轻拂,他背后的阴霾仿佛被这晨风吹散,天色也明亮了不少。
白鸢还是第一次仔细打量他的脸。
周砚摸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木屑?”
白鸢说没有,“我只是看看你罢了。”她上前两步来到他跟前,他因坐在栏杆上,与她一样高,她得以平视着他,看得更加仔细了。
那双明净澄澈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周砚的心有点忐忑,“你这是干嘛?”
“原来你长得挺好看。”
周砚先是一愣,继而耳根微微发烫,还好天冷,他穿得单薄,不至于烫到脸上,他暗自深吸一口气,“我早就告诉过你的,你才发觉吗?”
她总算留意他长什么样了。他暗自欢喜,面上假装不在意,继续他手中的雕刻,白鸢的注意力果然转移了,“你刻的是什么?”
周砚摊开手掌,是一个正闭目打坐、留着长须的老者。
“这是……”白鸢蹙眉,觉得仿佛在哪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东方策,云宫上一任宫主,也是东方月的师傅。”
白鸢一时来了兴趣,挨着周砚坐在栏杆上,“你认识他?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当然认识他了,这老头子……”周砚摩挲了一下木头人,弯起嘴角笑着道:“活了一百零八岁,简直是个人精,天纹地理,文经武略,乾坤八卦,这世上就没有他不懂的。对了,他和你一样,喜欢喝酒,老是喜欢把酒藏起来偷偷喝,如今看来,你这么爱喝能喝,定是受了他的影响……”
“你连他喜欢藏酒都知道?”
“当然,当年我在他那儿蹭了不少好酒。我上回说,等到了镐京,带你喝比若下春好上百倍的酒,你还记得吗?”
“记得,可这世上真有比若下春还好百倍的酒?莫非在宫里?”白鸢眼睛一亮,这一年来她喝过的酒里,若下春已是最上乘的酒了,芸娘曾告诉过她,天底下的好东西都在天子住的皇宫里。
“当然有,就在梵音山的云宫里,被东方策藏起来了。”
白鸢有点失望,“那只有他才知道了?可是你说过他已经死了。”
周砚得意地笑了笑,“这世上除了东方策,只有我知道他的酒藏在哪儿。等到了镐京,我大仇得报后,一定带你上梵音山,把老头子的藏酒找出来让你尝个够。”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也得我还活着才行。”
白鸢开心地朝他道:“你放心,在此之前,我不会让你死的。”她站起身,朝廊外张望了一下,雨还在下着,“我要去喝酒了。”
周砚讶然道:“何壮去打听周炀的消息还没回来,你现在贸然出去会危险,更何况,还下着雨呢。”
白鸢撇撇嘴,“一到下雨天我心里就难受得很。”
周砚微怔,随即很快明白了,她唯一的记忆便是在雨天被周炀追杀,于她来说,雨天是厄难的开始,“你想喝酒的话,我陪你喝。”他自栏杆上跳下来,“别走开,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