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仍下着,江上雾蒙蒙的一片,偶有渔船驶过,船头立着几只鸬鹚,不时扎入水中。喜儿吃着芙蓉糕,好奇地问:“那些大鸟在干嘛呀?水里这么冷,它不怕冷吗?”
白鸢托着腮怔怔看着江面,似全然没听到,卫如初只好替她给喜儿解释鸬鹚是如何捕鱼的。不料这小子好奇心极重,问题越来越多,连鸬鹚如何睡觉如何拉屎也要问。
“渔人太坏了,鸬鹚好不容易捉到的鱼,他却绑着鸬鹚的脖子不让吃,让它一直饿肚子。”
“可是如果它吃饱了,就不帮忙捉鱼了。”
“渔人不会凫水吗?为什么不自己去捉鱼啊?”
卫如初解释得头大,心道这长得豆芽菜一样的小家伙话怎么这么多,“人怎么能跟鸬鹚比呢,鸬鹚是天生捉鱼的好手,每次下水都能捉到鱼,渔人养鸬鹚就是为了让它替自己捉鱼的。”
“那他也可以用渔网啊,一网下去,能捞满满一网呢,比鸬鹚厉害多了。”
“这……”卫如初有点词穷,“也不是每次撒网都有收获的。”
喜儿:“你是不是喜欢我姐姐?”
卫如初:“……”
卫如初没料到小家伙会猝不及防地来这么一句,顿时面红耳赤,尴尬地看向白鸢,还好白鸢连姿势都没换过,依然托腮看着江面,完全没听到他们的对话。
卫如初清咳两声,小声道:“胡说什么呢?这碗杏仁酪,小孩子吃最有益了,你赶紧吃吧。”
他又让伙计端了些好吃的小菜糕点进来,巴不得把喜儿的嘴巴堵上。喜儿果然被那碗杏仁酪吸引住,暂时闭了嘴。
卫如初心里稍安,偷眼看去,白鸢依然看着江面。月洞窗外烟雨迷蒙,天色灰灰暗暗的,但因为她坐在窗边,整个景致便因她明亮了起来。他一直知道她很美,但每次见到她时,仍是会被惊艳到。她的气质是独特的,很难用一两个词来形容,美艳高贵中夹着清冷,清冷中又带着英飒之气,可她若是笑起来,又会带着点不谙世事般的清纯甜美,似邻家青梅。
卫如初一时看呆了。
直到有人扯扯他袖子,“别看了,我姐姐不会喜欢你的。杏仁酪再来一碗。”
“没有了。”卫如初的脸一黑,心想就算有也不给你了。
恰在此时,两人的动静终于让白鸢回过神来,“怎么了?”
喜儿嘟嘴:“如初叔叔好小气,不让我吃杏仁酪。”
卫如初冒汗:“……”
白鸢看向卫如初。
“不、不是不让你吃,只是恰好卖完了,这会没有了。哎,你不是刚刚才吃完一碗……”卫如初头都大了,再说,明明人家才二十出头,怎么就叫他叔叔了?
“既然吃过一碗就不能再吃了,不可贪嘴。一会还有其它好吃的。”白鸢对喜儿说完,又别过脸,继续看向江面。
喜儿不情不愿地应了。
卫如初暗自松了口气,见喜儿嘟着小嘴满脸不高兴,忙将一碟糖渍山楂推到他面前,“你尝尝这个,这个山楂酸酸甜甜的,又开胃又好吃。”又小声道:“不许叫叔叔,要叫哥哥,知道吗?”
喜儿抓了个山楂放嘴里,含糊不清地哦了一声。
卫如初灵机一动,又道:“喜儿喜欢那杏仁酪?要不这样,等明儿厨子做了,我亲自送过去给你?你们住哪儿?”
他和白鸢的相识很意外,迄今为止,虽然每个月都能见上一回,但他除了知道她的名字,对她一无所知。
喜儿一边鼓动腮帮子一边看他,小眼睛眨了几眨,卫如初心里忽然有一丝不祥之感。
果然,只听喜儿朝白鸢道:“姐姐,如初哥哥想套我的话,问我们住哪里,不过我没上当。”
啊……世上为什么会有这么讨厌的小孩啊?!
卫如初冷汗直冒,十分想将喜儿的嘴巴捂住,尴尬地朝白鸢道:“没、并没有……白姑娘别误会,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并没有那个意思。”
“没有就好。”白鸢淡淡瞥他一眼,嘴角极轻地勾了勾。芸娘说过她的身世不简单,平日里尽量低调,所以她除了凌霄殿里的姑娘,从不和外人有瓜葛。
卫如初被这一眼看得心虚,只得挺直腰背强装镇定,趁白鸢不注意时狠狠瞪了喜儿一眼:你个小害人精!
喜儿一脸无辜,“我叫你哥哥了。”
卫如初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我叫你祖宗!
此时伙计将主菜端了上来,卫如初敛正神色向白鸢介绍,“这是盏蒸羊,将嫩羊肉切片放在盏中,加入半盏酒水、适量调料、姜末,将盏口密封,小火蒸上三个时辰,一点膻味都没有,又软又烂,老少皆宜。”
又亲自替两人各盛了一碗梅花汤饼,所谓的梅花汤饼,其实是用模具将面团压成一片片梅花状,因和面时面粉里加了可食用的白梅,故这面片带着一股梅花清香。这道汤饼的精髓在于汤底,用一整只老母鸡熬成汤,滤去油脂和肉渣,一朵朵梅花面片飘于鸡汤中,再洒几粒葱花,光看着就让人垂涎。
“好吃吗?”白鸢问喜儿。
喜儿一叠儿声说好吃。
卫如初对自家的出品向来有信心,殷勤地替两人布菜。见两人吃得差不多了,这才对白鸢道:“白姑娘,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个忙。”说着又看了一眼喜儿。
白鸢道:“你说。”
卫如初清了清嗓子,神色有点不自在,“是这样的,家父替在下说了一门亲事,双方的生辰八字也请人算过了,说是并无相冲,但白姑娘你也知道,我父亲只信你一个,他想请你上门一趟,将我俩人的八字再算一次。”顿了顿,又补充道:“你放心,酬劳一定不少。”
卫家财大气粗,酬劳自是不少,又是老相识,白鸢爽快答应了。
可卫如初看着她的眼神却黯了下去,好片刻才道:“白姑娘,其实我的话还没说完,方才是我父亲的请求,不是我的。”
“你也有事要我帮忙?”
“我想请白姑娘帮我一个忙,届时和我父亲说,我与那位姑娘八字相冲,不宜结合。”
白鸢诧异地看他一眼,“这是为何?”
卫如初垂下脑袋,放在膝上的双手情不自禁攥紧,“我另有心上人,不想娶别人。”
“既然如此,你何不禀明你父亲?”
卫如初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我喜欢的人,我父亲断不会让我娶的。”
白鸢耸耸肩,“我会到府上,至于要怎么说,待我看过你们的八字再说。”
卫如初仿佛看到了希望,白皙的脸上泛起淡红,“我就知道白姑娘人美心善,那今晚就恭迎大驾了。”
卫家将白鸢奉为上宾,是半年前的事。
那晚白鸢光顾了卫家,原本她大可一走了之,但她临走前,将卫家家主卫瞻从睡梦中叫醒,逼问他的生辰八字,随即郑重地告诉他,一个月内他将溺水而亡,唯一的化解方法,一是避免去有水的地方,二是捐资行善。
卫瞻自诩走南闯北二十多年,卫家能屹立至今,靠的是自己的本事,从不信这些风水命理之说,大喊来人捉贼。卫如初赶到时,白鸢已跃上墙头,临走前回过头来,扬了扬手中包裹,扔下一句,“这些东西我可没白拿,一个月后我会再来。”
惊鸿一瞥,卫如初的心便随白鸢轻轻一跃的身影一起飘走了。卫瞻气急败坏地嚷着要报官,卫如初心里却是担心起来,因为月底卫瞻正巧有批珍贵木材运往南方,运木材向来走水路比陆路方便,而买家只认卫瞻,指明需卫瞻亲自押货。
卫如初主张听女贼的话,由他替父亲押货,他的理由是:仙女不会骗人。
卫瞻自然不会被儿子的狗屁理由说服,但好歹听了他的劝没报官,自认倒霉。到了约定时间,坚持自己上船押货去了。
卫如初却多了个心眼,雇了两名精通水性的船工到船上干活,命他们寸步不离保护卫瞻。卫瞻一走,卫如初便以卫瞻的名义,给好几处慈幼院、孤独院、病坊、寺庙捐了大笔钱财物资。
没过多久,卫瞻的船队行至一半路程时遇上龙卷风,船翻了,包括卫瞻在内的好几人落了水,幸得那两名精通水性的船工将人救了上来。卫瞻此时方知后怕,生意也不做了,匆匆赶回家中。见到卫如初的第一句话便是,“快准备厚礼恭迎仙子。”
于是一个月后的那晚,卫家府门大开,府里灯火通明,白鸢才进门,便见院子正中一张贡桌,桌上金灿灿的金元宝、银元宝堆成了小山,险些闪瞎了眼,中间居然还有一座观音像……
卫瞻衣冠楚楚,率领阖府上下迎了出来,“恭迎仙子大驾。”
除了卫府的人,那晚恭迎白鸢大驾的,还有开国伯府的老夫人及小孙子、上骑都尉的丈人、城中最大绸缎庄的掌柜、做珠宝玉石的璞玉斋东家的小舅……
“白姑娘,这是大昭最好的雨前茶,请姑娘品尝。”
白鸢闻了闻,却道:“把你们府里最好的酒端上来。”
那一晚,白鸢坐在客堂上首,一边品着卫府珍藏多年的美酒,一边替众人指点江山。卫如初向她承诺,填海楼三楼向南望江的雅间,专属她一人,欢迎她随时去作客。
虽然算是结识了白鸢,可白鸢对自己的事向来三缄其口,卫如初只知道她叫白鸢,其余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