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罐了口酒,将嘴里的肉咽下,身子往前稍倾,半拢着手低声道:“如今市面上大部份龙须,都在镐京的皇宫里呢。”
“在宫里?”季公子的剑眉不由一蹙,“这是为何?”
“天子龙体抱恙已久,须得用龙须作药引。不过我也是听说的,不知真假。”
季公子恍然,天子身体不好是真事,都好几年没上过朝了,便道:“只要这世上还有龙须,一切好办,不过是价格的问题。”
商人却为难地道:“难啊,您道我不想赚这银子吗?”又疑惑地问:“龙须可解天下奇毒,既然公子一年前已得一根,为何如今还要再求呢?”
季公子淡淡看他一眼,眼里带着警告之意。
商人讷讷地道:“非鄙人有意打听公子私事,我贩卖药材多年,多少有点见识,公子若是有家眷得了什么奇难杂症,我可替公子想想办法,看有没有其它可替代的药村。”
见季公子依然薄唇紧抿,看着很是苦恼,商人不再自讨无趣,埋头吃东西。
须臾酒没了,季公子打了个响指,让站在亭外的侍女去取酒。白鸢趁那侍女经过,将她拉到一边,悄声问那人是谁?
侍女打趣道:“白姑娘莫非看上那位年轻公子了?你的眼光可真好,那位公子可真是个俊俏郎君,他方才一来,便有不少姑娘争着伺候,可惜人家不愿意呢。”
白鸢见那侍女两颊微红,又瞥了一眼那男子,“俊俏吗?不也是长了两只眼睛一个鼻子?”
侍女啧了一声,很是不满她的不解风情,“那你打听人家做什么呀?”
“他看着好像很有钱的样子,可知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侍女不由瞪大了眼珠子,“白姑娘是想物色夫婿吗?我只知他姓季,有没有钱、家住何处我可不知,你若想知道得自个儿去问了。”说罢扭着纤腰走了。
白鸢撇撇嘴,继续听墙角。
在凌霄殿便是有这个好处,来寻乐的客人非富即贵,白鸢平时最爱做的事,便是听墙角,除了可以打听到哪些有钱人,还能听到不少八卦。她之前的“顾客”,全是她这般听来的。
“无论你用何方法,再替我寻一根龙须,我给你十倍的价格。”
那药商原本面露难色,可是在听到他最后一句话时,夹菜的手便顿住了。须臾,他似是下了大决心,将筷子放下,“既如此,公子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陈某人虽然重利,但也绝不托大,我不敢保证一个月内一定替公子寻到龙须,但一定竭尽所能。”
季公子坐直身子朝他举杯,“好,正月十五,我还在此等你。”
药商走后,年轻男子将药商带来的包裹打开察看。白鸢闻到药香,心里有些好奇,又往亭子走近几步,不料那男子似有所觉,蓦地转头看过来,白鸢忙闪身躲到树后。
片刻后,白鸢从树后再探头时,亭子里已空无一人。
可惜了,一条大肥鱼就这么溜了。白鸢咬牙,想着他方才说一个月后还会再来,又觉得还是有机会的。她打了个哈欠,这回是真困了。
一觉好眠。
朦胧中听到啪嗒啪嗒的雨声,伴着寒风呼啸,她的身体似被风吹了起来,飘飘荡荡好一阵才落下,四下张望,她又站到了那个悬崖上。
四野漆黑,悬崖之下是流水湍急的江流,雨点打在脸上,一阵刺痛。她极力睁大眼睛,依然看不清站在对面的男子,只依稀看到他披着黑色斗篷,宽大的帽檐遮挡了他半张脸,只露出笔挺的鼻子和紧致的下颚。
男子的手中举着一张弓,弓已满弦,正对着她。
嗖的一声,她的瞳孔瞬间放大……
“大懒虫……快醒醒……”
白鸢蓦地睁开眼,对上一双圆圆的眼睛,小脑袋上顶着一只虎头帽,是五岁的喜儿,正蹲在榻前看着自己。
“姐姐你刚才是不是做噩梦了?”
梦里中箭后坠入悬崖的离心感太过真实,白鸢心有余悸,微微喘息着自床上坐起,“你这一大早的过来做什么?”
“你昨日答应了今日带我掏鸟窝的,我都等你一个早上了。”喜儿嘟着小嘴道:“你是不是做噩梦了?你刚才哭鼻子了,还说……我和你什么恩什么绝……”
白鸢抬手抹了抹额上的汗,朝窗外望去,下雨了,胸口的箭伤又隐隐作痛,怪不得她又做那个梦了。这一年来,每逢雨天,她的伤痛都会发作,且总会做同一个梦:她站在悬崖上,被一男子一箭穿心,随即坠入江中。
芸娘曾告诉过她,她正是在渭水救的她,当时她的胸口中了一箭。白鸢分不清那到底只是一个梦,还是她中箭前真实的记忆。
“是吗?我那么说了吗?”白鸢有点愣神,“我还说了什么?”
喜儿歪着脑袋瓜想了想,摇头道:“好像……没了。咦?你自己说过的话,你怎么还问我呀。”
白鸢不由笑了,小孩子根本不懂,“你没做过梦吗?梦里说的话做的事,梦一醒,大都不记得了。”
这梦她做过好多回,却只记得那一幕。
“才不是,我都记得,上回梦到我娘亲打我屁股,还有,她罚我练字,我一直记得呢。”
白鸢揉了揉喜儿的虎头帽,“那是因为别的你都忘了,只记得这些。”
喜儿嘟起小嘴,“我们什么时候去掏鸟窝?”
“你娘亲呢?”
“还没起来呢。”
凌霄殿的女子,通宵达旦陪客人是时常的事,往往晌午过后才起来。
白鸢看向窗外,“下雨呢,今天不能去了。”
喜儿大感失望,白鸢同样也不喜欢雨天,每到雨天,除了胸口的伤口发作,心里也会莫名抑郁难受。
伺候白鸢的小丫鬟青桃捧着盥洗用具进来,“喜儿,你又躲到白姑娘这儿了,快回你屋里去,乳姆四处找你,你该喝药了。”
喜儿哭丧着脸看向白鸢,“我不要回去,不要喝药,苦。”
喜儿是早产儿,出生时不足四斤,猫儿似的,体弱气虚,动不动就喘,这些年芸娘大部分赚的银子都花在了喜儿身上。
白鸢道:“我让你练的气功你今日练了吗?”
喜儿摇摇头。
“不如这样,你现在回去喝药,喝完药练两个周天的气,然后再来找我,我带你去镇海楼吃好吃的。”
听到有好吃的,喜儿眼睛一亮,“真的吗?你可别骗我。”
“我何时骗过你?”这样的天气,她也不想闷在屋里,那只会让她更难受。
喜儿欢天喜地地走了。
“还是白姑娘有办法。”小丫鬟将盥洗用具放到窗边的架子上,一边收拾床铺一边道:“以前喜儿三天两头就病,一个月有大半时日连屋子都出不了。如今却是好多了,气色比以前好,身子骨也健朗了些。”
白鸢听了,心里颇感安慰。
她虽然不记得自己是谁,可奇怪得很,有些东西仿佛与生俱来,例如自己的一身功夫,卜筮占决之术,还有那练气之法,她都可以运用自如。见喜儿体弱,便教他吸纳吐气之法,让他强健体魄,加上那位郎中的调理,一年下来,喜儿身体逐渐好转。
一个时辰后,雨势稍小,白鸢带上喜儿,乘马车来到镇海楼。
镇海楼是大昭名气最大的酒楼,楼高三层,就座落在悯江边,若是坐在临江窗边的位子,江景一览无遗。
白鸢牵着喜儿一进镇海楼,掌柜便迎了上来,“哟,是白姑娘来了,今儿真是好日子。”待看到她身边跟着的小孩,不由一怔,但忍着没问,亲自引她到三楼雅间,“可巧,少东家今儿也在,白姑娘您先坐,鄙人去通传一声。”
很快便有伙计将雅间里的炭炉升起,摆上新鲜瓜果及当天做的几款糕点。
镇海楼的东家姓卫,除了食肆,卫家还有其它生意,这两年皆由卫家长子卫如初打理。卫如初听说白鸢来了,先是心里一喜,听说她带了个小孩,心里又是一沉,对着铜镜整理仪容后快步来到雅间。
“白姑娘,你来了。近来可好?”进了雅间,看到坐在白鸢对面的喜儿,忐忑地问:“这位小公子是……”
白鸢看着窗外烟波浩渺的江面,头也没回,“我族姐的儿子,喜儿。”
卫如初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掌柜以为他今日是恰巧在这儿,其实不是,他是特意过来镇海楼的。只因他记得上月和上上月白鸢来的那日,也是雨天,他下意识觉得白鸢今日也会来,于是扔下别的生意来镇海楼,没想到竟被他猜对了。
“原来如此。”虽然他明知白鸢不可能生出这么大一个儿子,但方才还是担忧了一下,“白姑娘有好些日子没来了,最近楼里出了几道新菜式,其中一道梅花汤饼,容易克化,小孩子吃最适合了,还有一道盏蒸羊,这种天气吃补气养胃。白姑娘可要一试?”
白鸢看向喜儿,喜儿听到有好吃的,点头如捣蒜。
卫如初忙吩咐伙计备菜,见白鸢又自顾看向江面,全没理会他的意思,一时有些失落,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江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