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的上巳节前夕,芸娘听闻常来凌霄殿消遣的一位香料商人包了船要去镐京,芸娘想着喜儿他爹这些年来一直没消息,想去镐京打听打听,况且镐京到底是大周京畿,去见识一下也好。于是征得商人的同意,带上她一同上路了。
芸娘在镐京住了几日,见识了京畿之地的各种繁华,遗憾的是,那个死男人还是渺无音讯。不过也有值得庆幸的事,她在香料商人的帮助下,寻得一位名医,花了大价钱请他随船前往昭国,替喜儿看病。
离开镐京的前一晚,天色突变,电闪雷明,轰隆隆下了一夜的雨。
第二日一早,大船刚刚驶进渭水,便听船家哎哟一声,芸娘彼时恰好站在船头眺望两岸青山壁影,马上便明白船家因何事惊呼了,离岸不远的滩涂上,一白衣人斜卧芦苇丛,半边身子泡在水中,不知生死。船家当即和另一名船工放了条小船划到浅滩,将人带回船上。
是名年轻的女子,胸口中了一箭,原本雪白的衣裙被染了一片猩红。芸娘瞧那女子不过二八年华,因失血过多,小脸惨白晦暗,可即便如此,仍掩盖不住她的天生丽质。芸娘在凌霄殿这么多年,早已阅人无数,这样的姿色,别说在昭国,便是天子脚下的镐京也是绝色。
只是不知这样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到底是什么身世,又经历了什么,竟被人一箭穿心。
芸娘探了探她的鼻息,似乎还有一丝气息,忙将那位郎中请出船仓。郎中查看了伤势,摇着头说救不了。这么年纪轻轻的,芸娘于心不忍,一再劝说郎中尽力一试,郎中本也是善心之人,便实话相告,他可以放手一搏,但得用到她在镐京买的千年灵芝,且她是胸口中箭,九死一生,即便他尽全力施救,也没有多少成算。
芸娘听罢,一时犹豫不决。不为别的,那朵灵芝是给喜儿买的,价格昂贵,关键是可遇不可求,若非那位香料商人恰好认识镐京一个药商,寻常人便是有钱也买不到。
恰在此时,白衣女子虚弱地睁了睁眼,似有若无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空洞无物,悲凉绝望,便是这一眼,让芸娘下了决心,她咬咬牙,对郎中道:“便请您尽力一试吧,尽人事听天命,救不救得回,且看她自己的造化。”
偏偏让她遇上了,偏偏船上就有她请的郎中,还有她买的灵芝和药材,这是上天的旨意吧,尽过力,能不能救活,她也问心无愧了,就当替喜儿积福吧。
郎中替女子拔了箭,用千年灵芝作引入药,芸娘每日衣不解带地照顾,三日后,那女子终于睁开眼。芸娘大喜,“姑娘,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告诉我,我好送你回去。”
可那女子只微微张嘴,艰难地说了个类似“月”字的发音,又昏睡过去了,此后几日再没醒过。
芸娘无法,她已离开昭国半个多月了,心里实在记挂着喜儿,且凌霄殿也需她料理,她不能再耽搁了,于是只好将女子一同带往昭国。快抵达昭国时,那女子终于醒了,然而人虽醒了,却什么也不记得,除了那件染血的白衣,身上也无任何物件,这让芸娘很是犯愁。
郎中说失忆或许只是暂时的,养上一年半载,或许就记起来了。
既然郎中这么说了,芸娘便好人做到底,将她带了回凌霄殿。那件染了血的白衣,袖口有一朵用银色丝线绣的鸢尾花,想起那日她曾说了个“月”字,芸娘估摸着,没准她其实说的是个“鸢”字,芸娘本名姓白,于是便让她随了自己的姓,叫她白鸢。
白鸢诡异的身世经历,让芸娘直觉此事不宜向外张扬,回到凌霄殿,只说她是娘家远房侄女,因家道中落,家中要她嫁给一个年逾六旬的老头做填房,她不愿意,偷偷随她跑来昭国。
就这样,白鸢在凌霄殿安顿了下来。
这一年里,芸娘也曾托人在镐京打听过,有无高门大户家的女眷走丢了。当日白鸢身上那件绢丝白衣和袖口的银线,芸娘一看就知道是极金贵的料子,白鸢的出身必定非同寻常。只是奇怪得很,镐京的勋贵圈风平浪静,并没有人家寻找女眷。芸娘没法,当日虽是在离镐京不远的渭水发现白鸢,但或许她和自己一样,只是途经那儿罢了。
一年相处下来,她把白鸢当成了自己的妹妹,喜儿也很喜欢这个姐姐,芸娘相信,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既然是天定的缘分,便随缘吧。就算她一辈子记不起自己的身世,她便养她一辈子好了,权当多了个妹妹。
只是这丫头有时也颇让芸娘头痛。白鸢看着娇美,却有一身出神入化的好功夫,此外,她居然还精通堪舆命理之术,她给凌霄殿的姑娘们看手相,往往说得八九不离十。她除了不记得自己是谁,人情世故也不大通,行事有时颇为任性刁钻,每每让她既忧心又哭笑不得。
例如上个月初,她把都尉府老夫人供奉的一尊玉佛盗了回来,说都尉府那样污秽的人家,不配敬奉佛祖。据说老夫人当时刚刚上过香,磕完头后一抬头发现玉佛没了,顿时吓得魂儿都飞了,大骂儿子作孽太多,佛祖生气自己走了。都尉大人第二日便捐了一大笔银子给寺庙,全府上下至今仍每日吃斋。
前面便是冬苑,芸娘收回思绪,提起裙摆跨了进去。
冬苑种了许多腊梅,这会立冬已过,枝头上的花苞卯足了劲儿,颇有蓄势待发的意思,只等着天儿再冷上一丢丢便张扬怒放。有些客人喜欢庭院景致开阔,兴致来了,还会即兴赋诗作画,时常将酒席设在院中,陈公子今晚便是如此。
芸娘脸上堆起笑意,正准备过去,却见两个姑娘躲在一株梅树后不知在张望什么,掩嘴吃吃笑个不停。她放轻脚步,上前用纨扇拍了拍两人,嗔道:“你们俩这是做什么?鬼鬼祟祟的,不是说陈公子闹着要见扶月吗?”
其中一人往那边指了指,“这会不闹了。”
芸娘疑惑地哦了一声,透过枝叶瞧去,只见水榭边的六角亭子里,陈公子正把自己两只手掌摊平,一脸痴迷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女子。
女子背对着芸娘,又被亭子的柱子遮挡,芸娘一时看不真切,奇道:“是扶月过来了?陈公子这是做什么?他的手怎么了?”
姑娘们笑着道:“那是白姑娘,正给陈公子看手相呢。”
芸娘听了直抚额,不是让她好好在屋里歇息吗?真是让人不省心,还总改不了喜欢给人看手相的毛病。她正想上前把白鸢撵回去,却被两人拉住。
“别别别,那陈公子闹了一晚,活该让他吃点苦头。”
那边厢,陈公子两眼直勾勾看着白鸢,“鸢鸢姑娘,你要看左手还是右手?或是……两只手都看?”
眼前的女子不似其它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身黑衣,倒衬出她的冰肌雪肤,唇不点而红,双眸璨若星河,她身上唯一的装饰,是束发的红绦子。他从没见过如此美人,什么扶月扶星,早就忘光了。
白鸢一手托腮,一手竖起一根手指,笑眯眯地看着陈公子。
陈公子道:“一只手吗?那是左手还是右手?”
白鸢却道:“三壶九酿春一只手。”
九酿春是大昭名酒,一个银饼子一壶,陈公子微微一怔,可是眼前的美人正看着自己,巧笑嫣然,梨涡轻漾,别说一个银饼子一壶,便是一个银饼子一口他也愿意,“鸢鸢喜欢就好。”
酒很快上了,白鸢纤长的手指捏着酒盏,先放到鼻子底下,闭起两眼深深吸了一口,绵长醇厚的酒香直冲大脑,她轻叹一声真香啊,这才将酒盏贴到唇边,缓缓将酒咽下。
她喝酒的方式和别的女子不同,别的女子或矜持或害羞,喜欢用袖子半掩着脸轻嘬一口。她却不,旁若无人的,微微仰头,露出修长白皙的脖子,喝得很慢,但每一次,总是将杯中的酒全部咽下,有时还会闭起眼,仔细感受那细腻香醇的琼浆顺着喉咙缓缓滑入胸腔。
于白鸢来说,喝酒是一种享受。
于别人来说,看她喝酒,是另一种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