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4年的春天,埃莉诺又怀孕了,和此前不同,亨利二世虽然对此表现出喜悦,但并未时刻陪伴在妻子身边,相反,他感受到一种疏离,他的孩子们欢欢喜喜地围绕在母亲身边,并不在意他这个父亲,即便他表现出不快也认为是他惹了母亲生气,这一切都令他气闷不已,恰逢此时波尔多传来噩耗,他的弟弟威廉在一场比武大会中去世,因此亨利二世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外出散心,而埃莉诺也没有挽留,对现在的她而言,丈夫并不是那么重要,至少没有她的孩子们重要。
玛蒂尔达已经正式和萨克森公爵订婚,并开始学习德语,威廉不太清楚母亲对这桩婚约的真实态度,虽然她和亨利二世争吵,但她并没有做出实质努力阻止这桩婚约,她甚至会监督玛蒂尔达学习德语。“我并不反对这门婚事,但我很介意我在我女儿的婚姻谈判中毫无话语权,况且她的父亲对不征求我的同意便给我们的女儿订婚这件事毫不在意,他认为无足轻重。”这一天,在陪母亲在花园中散步时,埃莉诺忽然对他说,“威廉,你认为这是无理取闹吗?”
“不是,妈妈。”威廉很肯定地回答道,他扶着埃莉诺坐下来,给她轻轻揉着肿胀的腿,她的身体已经不像年轻时候那么强健,兼之心情不豫,因此这次怀孕对她来说异常辛苦,以至于是一种煎熬,“针对我们的婚事,您至少应该有知情的权利,但父亲忽视了这一点,你们共同商议后选择听取父亲的意见,和直接采用父亲的意见,是两回事。”
埃莉诺的诉求在中世纪看来不可理喻,但身为现代人的他很明白她真正苦闷的地方是什么,有些权利你可以不选择动用,但你必须拥有,否则当更严重的威胁来临时,你会发现你对此无能为力,你本该拥有的反抗权利早已在你不在意、或认为不重要的时候被有意无意地温水煮青蛙般消弭,当意识到你没有反抗能力时,敌人会更加有恃无恐,对权利的冒犯只有一次和无数次。
“知情的权利吗?”埃莉诺自问道,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小腹,她的孩子还静静地睡着,随着一次又一次的生育,她也在不知不觉间老去了,“就像你的两个姐姐一样,我无法决断她们的婚姻,只能祈祷她们父亲的仁慈,我没想到轮到我和亨利的女儿也是这样。”她望向远处,声音渐次低下去,“我曾经认为我摆脱不幸的婚姻得到了真正的幸福,但有没有一种可能,路易和亨利并没有什么不同呢?”
这是玛蒂尔达皇后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她当时不解,现在却隐约明白,可和路易七世不同,当意识到路易七世软弱表象下仍有着想要掌控她的野心时她只想厌恶地逃离,而亨利二世仍令她迟疑,幻想着他能改过自新,因为她爱亨利吗?还是因为她在恐惧,潜意识里,她清楚亨利二世不是一个路易七世那样天真软弱的对手,她并没有对抗他的决心和能力。
“世界上没有真正忠诚的丈夫,所谓的忠诚只是受限于利益或形势不得已为之的举动。”威廉说,说起这番话时,他显而易见也陷入了怅惘和犹疑中,有些对他而言已经淡忘许久的记忆再度浮现,他曾以为他已经彻底遗忘,但他想错了,来自家庭的伤痕永远镌刻在灵魂中,即便他已经有了新的、他深爱也爱着他的家庭,“没有真正忠诚的丈夫,也没有真正美好的家庭,一切和平都是精心衡量后的平衡,做到这一切需要人的经营,而非徒劳地企望。”
并且有些时候,企望并无效力,你永远不可能打动不爱你的人,你做了再多的努力在他们眼里都无足轻重,他们对你的痛苦无动于衷,甚至认为是无理取闹。他深吸口气,告诉自己他应该知足,他现在所拥有的已经比他曾经的环境好很多,至少他的父母和弟弟们都还是爱着他的,尽管这样的情感可能会滋生出更加复杂的矛盾和冲突,但局面并非无解,他俯下身,轻轻亲吻了埃莉诺的额头:“不要担心,妈妈,您还有儿子,儿子永远忠诚母亲......我会保护好你们的。”
保护好家人,保护所有他在意的人,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再一次想起他的老师,继那次会议后,他们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见面,在亨利二世再次想起他,分出精力对他赶尽杀绝前,他得想个办法解决这个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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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妻子为他们的夫妻关系困惑时,亨利二世也同样心情苦闷,因此罕见地,向来精力充沛的他在这次离家出走中只选择带少量随从随意漫游,希冀能够在这段没有工作和家庭打扰的时光中短暂喘息。
在亨利二世的认知里,政治上的困难不可能真正难住他,家庭更是天然的避风港湾,若说对他的弟弟们他还需弹压妥协,那他对妻子和孩子则不必如此,他保护他们,他们顺从他,他认为来自家人顺服和忠诚是他不需要费劲就能轻易得到的东西。
难道不应该这样吗,难道他对他们不够好吗,为什么他只是给女儿安排了一桩并不算完全不合适的婚姻,他的妻子便为此大发雷霆,为什么他的儿子几乎毫不犹豫地站在母亲的立场上维护她,不明白他才是真正可以决定他命运和给予多少遗产的至亲?
他太宠爱他的孩子们,他以后应该对他们严厉些,至于埃莉诺,想起妻子,亨利二世发现他竟下意识觉得烦躁,和过去的美好时光相比,妻子已经不再能够给他带来快乐,而她身上那些卓越的品质也已经褪色,露出属于女人的庸俗本质。
他知道女人有诸多弱点,蛮横,任性,不可理喻,可他认为埃莉诺不是那样的女人,不驯服于既定的规则也有足够强大的决心和能力去对抗那些古板守旧的弱者,她勇敢,美丽,洒脱,且全心全意地爱着他和他们的家庭,他自信他能掌控这样的女人,因此他不在意她在旁人面前有多么面目可憎,左右他是她强势形象下的受益者,正因如此,他相信即便是在她的美貌褪色后他也会尊敬她,像尊敬自己的母亲。
可现在他需要被迫、不情愿地承认,或许埃莉诺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杰出,而他们的关系也需要重新审视,当珍珠的光泽褪去,外壳也不再坚固时,曾经的无价之宝便只是一个突兀古怪的废品,若是埃莉诺不再拥有令她折服的魅力,强势却一如既往,那她身上那些曾令他欣赏的品质也变得可憎起来,玫瑰已经枯萎,但尖刺仍然扎手。
但他仍不愿放弃这支玫瑰,不管是出于多年的情谊还是婚姻的誓言,他只是希望削去那些尖刺,或者不要让尖刺扎在他自己手上。他应该让母亲和埃莉诺谈一谈,他知道她们一直惺惺相惜,在拥有了足够鲜活恣意的青春后,她也应该回归女人的本性,玛蒂尔达皇后在埃莉诺这个年纪早已是一个温柔和蔼的母亲。但很显然,若是作为妻子,玛蒂尔达皇后也并非他理想的女性,那他应该要一个怎样的女人来填补他心灵上的空缺?
他不想再花心思去驯/服一个埃莉诺那样的女人,他已经拥有了足够多的领地和财富,如今他正需要纯粹的柔情来抚平他的烦闷。“那是谁?”当路过伊夫洛德大草场时,亨利二世的目光忽然落在一座小桥上,小桥本身并不引人注目,耀眼的是桥上的人。
那是一位极其美貌的少女,有着美丽的金色卷发,脸孔如百合花般洁白娇美,而她的笑容异常明媚,像是晶莹的露水,她被几位随从簇拥着,高大肃穆的骑士将她衬托得更加娇小可爱------在埃莉诺之后,他未曾想到他还能见到一位令他如此心驰神往的美人,不论多么浪漫的诗人或者杰出的画家都无法描摹出她的美貌,久违的激情遏住他的心,他急迫地想要知道这位美人的身份。
“那似乎是克利福德的沃尔特爵士的总管,亚当·亨利德。”他的侍从伸长了脖子,辨认着那几个骑士,并且成功认出了其中一位,“沃尔特爵士曾经加入过十字军,埋葬在耶路撒冷附近,那么这位小姐应该就是他的女儿罗莎蒙德小姐,在母亲去世后,她一直在附近的戈斯托修道院中由修女们抚养......”
罗莎蒙德,世界的玫瑰,这个名字和她的人一样美丽,他的心砰砰直跳,他抓住侍从的手,极其认真地嘱托道:“你记住,从现在开始,我不是国王,而是路过此地的曼恩伯爵,今晚,我要去戈斯托修道院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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