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电轰隆,天色暗下来,像是要提前进入黑夜。
萧景衍看着窗外,面色越来越沉,像是突然决定了什么,他转身朝门外走去。
萧见骊和萧桥愣子原地,陛下这是要去干什么,如此着急。
钱忠迅速领命,也往外走,小春子跟在他身后,小声问,“干爹,陛下是不是去找雪禾姑娘?”
外面风大,萧景衍腿长身健,疾步如飞,钱忠跑着都赶不上,没功夫回答小春子。
不过他现在也摸不准陛下的心思了。
从膳厅出来后,萧景衍直接往值事房的方向走,命令终于跟上的钱忠,“立刻把所有大臣都叫过来。”
萧景衍虽然不上朝,行宫也有各部门主事大臣伴驾,钱忠听完一溜烟跑出去叫人,心里暗暗嘀咕,下山找个人需要这么大阵仗么?
不大一会,大臣们在值事房聚齐,钱忠气喘吁吁回到萧景衍身后。
略一沉吟,萧景衍问,“谢霖在哪?”
御林军总管谢霖慌忙出列,大声道,“末将在此。”
萧景衍不带任何情绪的吩咐道,“天气恶劣,不宜到处乱跑,你带人到各个宫室盘查,看是否有人没回宫。”
谢霖领命后转身欲走,只听萧景衍又补充道,“先派一队人马在下山的路上巡察。”
钱忠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还好没有失去理智,看着屋里的阵仗,陛下应该是要谈正事。
果然,萧景衍接着叫来户部尚书,问,“你看今日天象,有没有可能下连绵大雪?”
京城最害怕第一场雪是连绵大雪,这意味着气温没有过渡,直接进入大寒潮,如此一来,人、动物和庄稼都受不了。
户部尚书看天象是必修课,他肯定了萧景衍的想法,“天上的乌云又重又低,雪一旦下起来指不定什么时候才停,再加上打雷,恐怕会出现罕见的雷打雪天象。”
一听到雷打雪,在场的老臣脸上都变了色,“这可是灾年的象征啊。”
五年前那场叛乱,大庸山河破碎,民不聊生,萧景衍登基后的五年,先平内乱,再攘外夷,这两年好不容易休生养息,国库才好了一点,若这个时候碰上灾年,还不知道再等几年才能缓过来。
谁也不想这个时候出现灾年。
萧景衍看看更漏,眉头皱了皱,“你现在立刻传令各级农务司,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下到农庄,提醒农民注意庄稼防冻。”
有老臣唏嘘,“眼看着雪就要下了,这一级一级的传下去,能来得及么?”
其余人也是一脸凝重,户部尚书的脸色倒比旁人还好一些,“禀陛下,午时左右,有属下告诉微臣,温泉山周边的农民都在往地里铺秸秆,带动周边农民陆陆续续都已经开始这样干。”
“哦——”萧景衍微挑了眉。
有人接话道,“午后才打雷,难道那些农民在这之前就猜到雷打雪的天象?不太可能吧!”
仿佛想到什么,萧景衍一怔。
又有人附和,“确实不可思议,就算有人猜到雷打雪,也很难想到铺秸秆给田地保暖,更何况还是大规模行动。”
这个户部尚书可以解释,“因为长公主家的驸马爷是出了名的会种地,周边的人见他往地里铺秸秆,纷纷效仿,不过听说这件事最先却不是从驸马爷开始的,而是龙泉村起的头。”
“龙泉村是谁的封地?”大多数大臣都不知道,交头接耳的彼此询问。
别人不知道,萧景衍却清楚,龙泉村是雪禾的封地。原来她今早下山是为此事,在七嘴八舌的猜测声中,他心情复杂的牵了牵唇角。
分神片刻,他又成了那个心无旁骛的君王,安排好吏部、工部做好民居民房的保护措施,紧接着去了南郊兵营。
行宫有直通兵营的专门御道,大大缩减了往来时间。
曹总督听说皇帝来了,赶紧率众接驾,待陛下进了军帐才问,“天气恶劣,陛下也担心西戎趁机来袭?”
萧景衍点头,周边四夷,西戎最难缠,极其善长偷袭战,再加上他们常年生活在冰天雪地里,最喜欢在这种天气搞偷袭。
进帐后萧景衍径直来到沙盘前,对着敌军可能出现的方向凝眉深思。
十几个大小将领以及谋士站在他的身后,屏息敛气,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大庸历朝历代出了无数战功卓卓的军事上将,但最会打仗的,还是面前的昭景帝,他从十五岁领兵打仗以来,常常是以少胜多,几无败绩。
考虑到暴雪和寒潮的影响,萧景衍在沙盘推演了无数遍,直到天色全暗下来,才定下最终的防御方案。
等军令下达后,帐内的人四散而去,他揉了揉太阳穴,慢慢的走到帐外,见空中洋洋洒洒已经开始落雪。
曹总督站在他的身后恭敬问道,“下雪路滑,陛下今晚在军营安歇吧。”
萧景衍默片刻,点头,“朕正好想留下来看看情况。”
曹总督:“末将这就命人给陛下安排住处。”
萧景衍摆手,“不必,朕今晚就在军机帐眯会,外面一旦有情况,随时来报。”
曹总督知道陛下的习惯,没有强求。
入了夜,钱忠抱了一条厚厚的绒毯放在行军床上,小声提醒还在看兵书的陛下,“陛下,时间不早了,安歇吧。”
萧景衍走到行军床,让钱忠把绒毯拿走,他简单的躺在床沿,没脱靴子,小腿伸在床外,随便捞过自己的大氅,盖在身上。
钱忠心疼一国之君如此潦草睡下,萧景衍无所谓,这样睡方便随时起床议事。
惊雷滚滚,狂风撕扯着帐布,大雪在这时漫天而降。
睡到夜深,迷迷糊糊中,萧景衍感觉有人帮他掖了掖身上的大氅,他睁开眼,看到一张熟悉的脸,粉面娇腮,波光明眸。看他望过来,她慌忙扯了一下身上布料少的可怜的寝衣,红着脸低下了头。
她头发蓬松凌乱,寝衣也被揉皱。
这里难道是...五年前那间废弃的土地庙?
萧景衍心中一惊,腾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他为何会梦到这个地方?
“陛下,您醒了?”耳边响起一道轻柔柔的女音,萧景衍惊出一身冷汗,蓦然回头。
曹苏薇刚进军帐,就看到躺在行军床上的萧景衍,胡乱的睡着,她忍不住帮他掖大氅,没成想他正好醒了,她嘴角立刻摆好最美的弧度,当对上萧景衍灼热的目光,却吓了一大跳。
在曹苏薇的记忆中,萧景衍总是神色淡淡,好看的凤眸半敛着,清冷又骄矜,仿佛天下之大,却没什么值得他放在眼中。
可是刚才他转头的瞬间,眼睛里迸发的复杂目光,就好像在看一个什么求而不得的东西。
在看清她的脸后,眼底却瞬间暗淡,他伸手掀开身上的大氅,边下床,边淡淡问,“你怎么在这?”
曹苏薇忍住心中巨大的落空,撒了个谎,“父亲见天气异常,不放心我一个人在祖祠,命人接我过来。”
曹总督是她父亲。
萧景衍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走到帐外看雪已经到脚面那么深,眸子沉甸甸的在狂风暴雪中定了许久,才忍不住问钱忠,“谢霖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
陛下睡着的时候,谢霖确实派人递消息来了,“回禀陛下,谢指挥使说行宫里的人都很安全,下山的路上也无人逗留,只不过...”他凑近了陛下才说,“雪禾姑娘不在行宫。”
萧景衍不动声色的站了会,突然吩咐,“回行宫。”
闻言,军帐里的人纷纷劝阻,“夜黑路滑,陛下还是明日再回吧。”
可是萧景衍心意已决,无人能撼动,所有的将士只能忧心忡忡的看着皇帝的辇车消失在风雪中。
曹苏薇默默捏紧手里的帕子,她听父亲的人说陛下在军营,不顾一切的赶过来,谁知话都没说上两句,他却走了?
风雪夜里行路确实不容易,尤其还是上山路,原本不到半个时辰的御道,换了四匹马,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才远远看到行宫
时间已是子夜。
马车刚走到正门,就听寒风传来杂乱的争执声。
萧景衍撩开车帘,看了一眼。
一旁接驾的谢霖赶紧焦头烂额的解释道,“八皇子非要下山找姐姐,末将拦也拦不住。”
萧景衍冷目,“你没派人去找?”
谢霖膝下一软,慌忙道,“没下雪前末将已经派人在下山的路上搜罗过,什么都没发现,现在这么大的风雪,想必黎姑娘已经找到地方落脚,末将想等雪停了再派人去找也不迟。”
“若是这雪不停呢?”说话间萧景衍已经走出车厢。
谢霖后背一寒,陛下这话是怪他没下山找人?
行宫正门,闻露正拉着八皇子,看到萧景衍,跪下就磕头,“陛下,陛下我家姑娘还没回来呢,奴婢求您救救她。”
闻言,谢霖接话道,“天这么黑,雪又大,你家姑娘只要是个正常人就不会这个时候上山,你还是带小殿下先回宫吧。”
他这话是劝说闻露,也是为自己开脱。
八皇子不服气的冲他嚷,“姐姐答应我今天晚上回来,就一定会回来,还有你才不是正常人!”
谢霖还要说什么,只见皇帝已飞身跨上马背,打马朝山下飞驰而去。
谢霖不敢相信看见了什么,直到钱忠也跳上一匹马,冲他大吼一声,“谢指挥使,护驾,快命人护驾。”
谢霖连滚带爬的回去召集人马,须臾,一支飞骑呼啸着朝山下冲去。
屋外,狂风大雪如野兽般肆虐大地,屋内,农家的小暖炉哄哄的冒着火苗,炉膛里埋着番薯,炉盘上烤着红枣、蜜橘和小柿子。
雪禾和几个年轻的妇人围火炉坐着,房间的另一角蹲着薛义和几个村里的年轻人。
常福还没回来,薛义找了几个人在村公社陪雪禾一起等他。
番薯烤好了,有人在火边叫,“薛义,掏番薯。”
薛义腾的站起来,到门外用雪搓搓手心,回身走到火炉前,徒手将四个大番薯从炉膛里掏了出来。
他选了个最匀称的,拍掉上面的灰,放到雪禾旁边的小杌子上,恭敬道,“郡主别嫌弃我们乡下食粗。”
雪禾毫不介意的拿起来,温温一笑,“我们冬天在六安苑也这样吃呢。”说着劝大家,“你们也吃。”
妇人们都羞涩的摇摇头。
薛义嘿嘿笑道,“对郡主来说,吃烤番薯是偶尔图新鲜,可对我们来说,番薯在几年前是冬天唯一的食物,不到饿极了,没人吃的。”
雪禾无法想象整整一个冬天都吃番薯要如何下咽,面露不忍。
薛义连忙补充道,“现在不用总吃番薯了,如今我们几乎家家户户都能吃上白面馒头。”
雪禾闻言,欣然冲他一笑。
就在她嘴角含笑,低头轻咬了一口手里的番薯时,公社大门猛然从外面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显然顶着风雪走了很久,大氅已经僵硬结冰,眉发全白,薄唇周围短短的胡茬也结了一层薄博的白霜,几乎完全看不出原本的长相。
薛义站起身,护在雪禾面前。
那人虽然没说话,浑身散发着一股令人胆颤的威势,只是这股威势又与其狼狈的形象格格不入,使他整个人看起来非常怪异。
薛义警惕道,“你是谁?”
墙角蹲着的其他村民纷纷站起,怒目看向门口。
雪禾从薛义身后探出头,在与来人的目光相碰后,怔愣几许,而后轻轻吐出,“陛...萧...公子,你怎么来了?”
她怕在场的人被萧景衍的身份吓懵,故而换了称呼。
室内外冷热交换,萧景衍面色白了又红,他目光越过薛义的肩膀,径直落在雪禾身上,一路的心惊胆战在看到她那张怡然自得的娇颜后,悉数换成一股意难平,“有人在宫门哭天喊地的担心你,你倒好,在温暖的火炉边,谈笑风生,请吃坐喝。”
雪禾顿觉口中绵密的番薯变得无滋无味,艰难咽下后,她焦急问,“是桦儿么?”
说完又略带自责的道,“我应该先回去的。”
薛义听出来人和雪禾是相识,一身的戒备散去,忙请他进屋,关好门后,替雪禾解释,“萧大人可千万别怪郡主,她原本就打算一个人先回行宫,是我们不放心,一定要她等常福大人一起,谁知越等风雪越大,我们更不敢让她一个人走了,您先进来坐,常福大人应该马上就回来了。”
萧景衍面色稍霁,瞥了她一眼,又凉凉移开视线。
薛义亲自上前把萧景衍引到炉边烤火,又将他浸湿的大氅脱下来,展开搭在火边的凳子上。
做完这些,他一回头,发现原本围在炉边的那几个少妇都红着脸往远处躲,都老娘们了,还害羞的跟没出阁的姑娘似的。
等他看清“萧大人”的脸才明白少妇们为啥害羞。
这张脸上的雪化掉后,露出极其优越的五官,唇薄鼻挺,颧高目深,再配上浑然天成的高贵气质,只有“人中龙凤”这样的词才能配上。
他和郡主面对面站在炉子的两边,薛义第一次真实的感觉到什么叫“蓬荜生辉”。
果然郡主的朋友都和她是一档的好看。
雪禾这会子倒不觉得萧景衍的脸好看,她只觉得那张脸还在冷涔涔的往外冒寒气。
她原本想解释一下自己在这里的原因,见状默默低头,打消了念头。
反正,不管她做什么,在他眼里都是动机不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