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卷上那日几乎是雪禾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天。
当时叛军攻入皇城,太上皇携后宫连夜出逃,不知为何,没人通知她。
当她被耳边的冲杀声惊醒,床边已经围满了叛军,她紧紧裹着被褥,看着那一双双贪婪的血目,绝望的闭上眼。
突然有马蹄声传来,同时血腥的味道弥漫空中,雪禾睁开眼,看到太子萧景衍单枪匹马冲她杀来。
他整个人像在血水里泡过,只一双眼睛亮的令人胆颤,没有用他擅长的弓箭,手持一根亮银枪,雨点般朝左右身侧挥刺,所到之处,喷出绚烂的血花,无数叛军在他面前倒下。
几息之间,他就已经杀到雪禾面前,对着怔愣的她大吼一声,“上马!”
她慌忙从被褥中爬出,看了一眼身上不能蔽体的寝衣又爬了回去。
他见状咬了咬牙,一枪杆甩飞身边所有人后,长臂一伸将她从被中捞起,而后疾风般从蜂拥而至的援军中突围出去。
她坐在飞驰的马背上,被他护在怀里,感到死亡那么近,近到几乎每一次呼吸都有一个人在她面前死去,又感到死亡那么远,远到她身边仿佛筑起了一道铜墙铁壁,不管刀光剑影,还是血雨腥风都伤害不了她一丝一毫。
就这样一路不知杀了多少人,他们冲了出来。
而这幅画,应该是他们冲出上京城的时候,有人看到画下来的。
后来,萧景衍打败叛军,救下满城的老百姓,这幅画连同太子英雄救美的故事在民间流传甚广,皇后知道后不满,连发数道禁令才慢慢平息下去。
或许因为禁令的关系,雪禾已经很久没看到这副画了。
没想到,太上皇让她送给萧景衍的竟然是这幅,瞥到上面两人并骑的画面,她粉嫩的脚趾不由自主的瑟缩了一下。
萧景衍也看画卷,当余光看到那排冻的粉红的小趾,冷声,“去穿好衣服。”
雪禾这才感到手脚都冻木了,脸微微一白,立刻转身,回屋,拿起床头的外裳,走到帐后换上。
萧景衍瞥了她背影一眼,弯腰,目光在铺开的画卷上定了好久,才慢慢捡起,而后进屋,撩袍在床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雪禾穿好衣服出来,看见萧景衍一脸落寂的坐在那里,像极了带她逃出城那日的神情。
她不知道什么样的机缘巧合让他救了她,她知道的是,救她出城后,他神情压抑,那种感觉就好像,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绝不会冲进城去。
都说京城陷落跟贵妃媚君惑主有关,不知他是不是后悔救了贵妃的侄女。
雪禾抿了抿唇,轻轻的走过去,在萧景衍对面坐下,还没来得及想要说什么,就听他先开口道,“朕一直觉得,你虽然没责任感,至少不会重蹈覆辙,现在看来还是高估你了。”
她怎么就没有责任感了?重蹈覆辙又指什么?雪禾眨眨眼,“陛下何出此言?”
萧景衍仿佛没听见她的话,慢条斯理的继续道,“让朕猜猜,你本来躲的好好的,为何突然出来?”
“你担心有人害八皇子,想救他?”
雪禾倒不意外萧景衍猜到她的想法,现在八皇子的谣言满天飞,她这个时候出门,有心之人早都猜到了。
只是他前一句话什么意思?还真想让她一辈子别出六安苑?
她略带负气的夸赞,“陛下真是明察秋毫。”
萧景衍睇她一眼,目光一瞬幽冷,“所以你就不介意重蹈覆辙,再次被太上皇利用?”
知道他话里的“再次”指的是什么,雪禾默默的低下头。
五年前,救出她两日后,萧景衍亲率三千东宫玄衣卫大败五万叛军,收复上京城,却也因此功高震主,让太上皇动了废太子的心思。
文武百官极力劝阻,太上皇恼羞成怒,逼所有人站队,雪禾作为萧景衍的未婚妻,站在了太上皇这一边,后面就有了退婚。
过去的事没必要解释,但现在这件事她不想被冤枉。
“陛下误会了,我只是按照太上皇的指使,把画交给您,并不知道里面画的什么。”
解释完,她无意识的鼓了鼓腮,光滑的双颊弧度饱满,白里透粉的皮肤,在灯光的映照下,像透明的美玉,没有一点瑕疵。而那双盈盈流波的美目此刻被浓密的长睫半掩着,一抹自然的绯红自上翘的眼尾延伸到鬓角,楚楚动人之外,隐隐还带着一丝委屈。
萧景衍失神片刻,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他把头垫在椅背上,慢慢的呼了一口气。
也许只有不见面,他才能真的心硬。
她的解释避重就轻,说明不了什么,可他却已经没有深究的欲望,只冷冰冰道,“别和太上皇同流合污,你犯不上和她们一样糟蹋自己。”
她们是谁?雪禾纳闷的抬头,却见萧景衍已经走出了门。
温泉山西面,分布着京城世家豪族的祖祠。
翌日清晨,李家祖祠大门外,一个婢女冲着身后道,“二小姐,门是开的。”
曹苏薇闻言,眼睛一亮,撩起裙角就往后院跑,远远的看见祠堂里站着的伟岸背影,微微弯了弯唇角。
待走近了,她施施然一礼,“苏薇见过陛下。”
萧景衍转身,看见曹苏薇,抬手免了她的礼,“又想你哥哥了?”
曹苏薇低头,慢慢的点了点,“那陛下呢?”
陛下以前和她说过,心烦意乱的时候来哥哥这待一会,就好了。
萧景衍没回答,而是转身,看着牌位上“曹苏翰”三个大字,从钱忠手里接过三根香,燃上。
曹苏翰和萧景衍曾经并称为大庸战场双雄,一个持枪,一个挽弓,配合作战,出入敌人军营如入无人之地。
可惜的是五年前,曹苏翰死于叛军手中。
萧景衍持香对着他的牌位拜了三拜,面色比哪一次都深沉。
从祠堂出来,曹苏薇柔柔的道,“哥哥去世这么多年,陛下不必自责了,毕竟跟陛下回城救雪禾姑娘,是他自愿的。”
萧景衍默了片刻,沉声,“他本不必跟朕一起去。”
当时叛军占领京城后,萧景衍和曹苏翰带领东宫三千玄衣卫悄悄埋伏在城外,准备伺机攻城。
当得知雪禾没逃出来,他决定回城救人,曹苏翰执意跟他一起,没想到半道被乱箭射死。
他忍住悲痛没有回头,直到带着雪禾突围出城,才敢想曹苏翰死前的画面,那些箭一根根像插在他的心上。
那一刻他很后悔没用太子地位强令曹苏翰不许跟他进城。
曹苏薇柔声安慰道,“哥哥说过,无论什么情况,他都会和陛下并肩作战。”
萧景衍沉一口气,“替朕多陪陪他。”
曹苏薇点头,“嗯,陛下。”
萧景衍看了她一眼,转身大阔步离开。
曹苏薇站在原地,直到他背影消失,还不愿收回目光。
身后的婢女不平道,“世子的死,陛下本不必这么自责,该自责的是妖妃那侄女,可是她却什么都不知道。”
萧景衍对外宣称,曹苏翰是攻打叛军牺牲的。
曹苏薇平静道,“陛下是为了保护哥哥。”
为国牺牲,是民族英雄,不仅能追封官爵,还能荫护家族,为救妖妃的侄女牺牲,不被骂一句活该都算好的了。
婢女撇撇嘴,“为了世子的军功也就算了,可后来陛下为何不惩罚她,还要娶她为太子妃?”
曹苏薇面色微微动容,叹了口气道,“陛下私下在父亲面前暗示过,是为了名节才娶她的。”
很多人都不知道,萧景衍是从床上把人救出来的。
“这套说辞也就为了安抚咱们曹家。”婢女叉腰,“他可是太子,别说在床上救人,就是在床上糟蹋人也不需要顾忌什么名节。”
她环顾左右,声音突然放低,“听说陛下救她后,过了两天才和东宫玄衣卫汇合,孤男寡女独处两日两夜,那位可是妖妃的侄女,说不定就用那种手段勾得陛下答应娶她。”
“住口!”曹苏薇突然打断她,激动道,“陛下洁身自好,恪守自持,容不得你在这里诽谤他。”
“奴婢知罪。”
知道太上皇昨夜和两个扬州瘦马闹腾到天亮才歇,雪禾安顿好桦儿,安心准备下山。
只要太上皇那边消停,应该没人去他们灵仙院。
萧景衍更不会了,他昨夜气势汹汹的跑来,只是被那副画的内容刺激。
太上皇可能以为,萧景衍看到那幅画会重燃旧情,再和她这个妖妃的侄女发生点什么,就和他当年没什么区别了。
可是太上皇不知道的是,她和萧景衍根本就没有旧情,他当时愿意娶她,不过是出于责任。
犹记得当时逃出城后,他们来到一座小土庙前歇息,她羞着不敢下马,他解下身上的披风给她蔽体,黑色深眸定了良久才缓缓道了一句话,“如果你名节有损,不介意的话,孤可以娶你。”
她诧异的良久都说不出话,她初进宫时虽然和萧景衍有过一段便宜的同窗情,后来随着姑母和皇后的关系势同水火,两人之间也被划了一条不能逾越的天堑。
救她已是意外之举,还能说出因名节娶她这种话,听起来像天方夜谭。
偏她信了这天方夜谭,低着头,微红了脸,轻道了一句,“不介意。”
一国储君的婚姻大事就这样儿戏般定下来,并非是什么“英雄救美”的浪漫结局。
通过这件事她也知道太上皇打的什么算盘,他是想让她也走一遍姑母的妖妃之路。
可惜萧景衍不是他,她也没有姑母那么傻。
当萧景衍一走,她立刻翻出随身的账本,开始数算自己的财富。
这些年她攒了不少银子,再加上父亲在黎家族人那给她留的一笔,应该够置办不少产业。
等桦儿安稳了,她就回儿时和父亲生活过的剑南,那边地价便宜,她手里的钱够买个小村寨了。
五年前大庸被短暂推翻后,失去了对剑南那一带的管辖权,或许因为太小的缘故吧,一直不曾收回。
等她离开大庸,在剑南成家立业,脱离萧景衍的掌控,他们就能各自安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