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衍斜倚在椅侧的垫子上,一手支头,一手慢慢摩挲桌上的瓷杯,好像只是不经意一瞥,看到她就收回了目光。
雪禾身上那种沉甸甸的压迫感轻了些,但心底仍是忐忑,毕竟那天她从他手下逃脱的事,说起来,有点恶劣。
在殿正中站定,她才发现上首除了萧景衍,还有黎太后。
其实黎太后也是她的姑母。
当年黎家风光,一门两个皇妃,分别是贵妃和德妃。
谁都没想到,倍受荣宠的贵妃以“妖妃”之名去世,而一直默默无闻的德妃不但没受牵连,还晋升成皇后,最后又成了太后。
大概是想和八皇子撇清关系,黎太后对六安苑不闻不问,所以今日雪禾被叫到康仁宫,才觉意外。
心里虽是颇多疑虑,但她面上仍是安静恬然的样子,先给太后施礼,姑侄俩多年不见,太后却板着脸,一副要问罪的样子。
她面不改色,又挪步到萧景衍面前,轻轻福身,萧景衍漫不经心的道了句,“平身。”
雪禾起身,再一抬头,感觉空气变得凝重。
她被安排坐在萧见姝旁边,萧见姝显然被什么事情吓住了,小脸惨白,余光稍了一下雪禾,都不敢和她对眼。
雪禾心里狐疑,康仁宫到底发生了什么?
坐定后,黎太后半眯着眼看她,忽而沉声问,“这是以后都打算出门了?”
雪禾柔声道,“回太后,以前桦儿年龄小,在院子里玩方便照看,如今长大,小小的院子已经拘不住他。”
黎太后才不信她这冠冕堂皇的理由,脸色一沉,语气中带着质询,“你这次出门,是不是去见了春虚道长?”
雪禾心里一咯噔,她不知道太后这样问是萧景衍拐弯抹角的审她,还是因别的什么事情?
想想又觉应该不是萧景衍,他想做什么事直接就做了,这天下还没有需要他拐弯抹角的事。
黎太后难道知道她去了摘星阁?就算如此,他一个道士也用不着太后兴师动众。
“回太后,”她声音听起来很诚恳,“没见过。”她只是见了门口的小道士,并没有见春虚道长。
黎太后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她,切齿道,“没见过?那摘星阁怎么有你做的菱粉糕?”
雪禾也像是被吓到了,愣了一下才怯声道,“怎么会...”
黎太后冷笑,“你是不是故意害骊儿。”
雪禾惊的美目圆睁,“太后娘娘此言何意?”
萧见姝拉拉她的袖子,转过脸来对着她的耳朵小声道,“春虚道长昨晚吃了不知谁给的菱粉糕,中了春.药,来康仁宫后药性发作,正好五公主在旁边,他就...有禽兽之举,十几个护卫都拉不住。”
说完萧见姝脸色更白了。
雪禾听完,赶紧转向太后,清水娇眼周围一圈自然薄红,看起来颇为无辜,“太后怀疑春虚道长中毒和我有关?”
黎太后紧咬着牙,雪禾这楚楚动容的模样让她想到自己那贵妃妹妹,人间尤物,媚骨天成,毫不费力就勾走了太上皇的心,从此六宫粉黛都成了褪色的花。
贵妃走后,后宫好不容易安静了,没想到五年没见,雪禾这丫头竟出落的如此标致,尤其那双水盈盈的勾魂眼,简直比贵妃还略胜三分。
黎太后默默瞥了眼皇帝,见他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情,悬着的心落了一半。
皇帝果然跟太上皇不同,心智坚毅,不会为美色所惑。
黎太后心里有了底,不再咄咄逼人,“道长吃了六安苑的菱粉糕中毒,你能脱得了干系?
雪禾心里冷笑,她的这位姑母到底是露馅了,六安苑平时闭门谢客,她怎么知道六安苑做菱粉糕的?除非她和那无故消失的郑女史有关系。
她不卑不亢回道,“六安苑的小厨房最近确实做了些菱粉糕,很多人都吃了,就连给八皇子送书的郑女史也吃了,吃完意犹未尽,还专门跑了一趟学做法,但是这些都不能说明道长吃的菱粉糕就是我们六安苑的。”
今日皇帝来康仁宫看萧见骊,黎太后本打算好好为女儿讨回公道,可一听到郑女史三个字,陡然从愤恨中回过神来,怔了怔,完全没有了方才的理直气壮,一直铁青的脸挤出些许笑意,“哀家真是被气糊涂了。”
而后冲身后喝道,“是哪个奴才凭一点蛛丝马迹就来挑唆哀家?”
吕嬷嬷和黎太后对了个眼神,噗通一声跪了出来,“老奴该死,都是老奴的错。”
太后厉声,“来人,把她拉下去,先打二十大板。”
雪禾神色淡淡,太后表演越卖力,证明她越心虚,她从来没想过,害她的不是别人,竟是她黎家人。
太后惩罚完下人,看着萧景衍尴尬道,“哀家被骊儿闹得简直草木皆兵,让陛下看笑话了。”
萧景衍看起来好像并不在意,“这是你们黎家自己人之间的事,与外人无关。”
萧见姝同情的看了一眼雪禾,皇兄对她可真是冷漠。
雪禾轻轻垂了垂睫,非但不为他的冷漠难受,反倒庆幸今日人多,黎太后又反应激烈,他没找自己麻烦。
见皇帝置之度外,黎太后心里一松,对雪禾亲切道,“今日让你受委屈了,你可别怪哀家。”
太后想大事化小,雪禾也没必要深究下去,郑女史回乡生死未知,她没证据,与其贸然行事,倒不如装糊涂,免得打草惊蛇,让他们对自己有了戒心。
更何况这件事吃亏的是她康仁宫。
她面上毫不介意的一笑,“太后爱子深切,雪禾岂会不理解。”
雪禾识大体,更衬得太后行为唐突,外加上皇帝刚才莫名其妙指出她们都是黎家人,太后不得不演一出姑侄情深。
赶紧命人开库房,拿出两张上好的白狐皮,四匹新进贡的云锦,六对和田籽料玉杯,八只龙凤金簪送给雪禾。
萧见姝眼睛都看直了。
雪禾领赏谢恩,而后告辞。
太后赔了夫人又折兵,看着雪禾潇洒离去的背影,心窝子直疼,可又不敢表现出来,含笑对萧景衍道,“骊儿的事让陛下操心了。”
萧景衍语气淡淡,“朕和公主是一家人,出了事理应同心同力。”
想到自己当年是怎么上位的,黎太后脸上火辣辣的疼,强撑着笑道,“陛下能这样想,是骊儿的福气。”
“不过...”萧景衍气息沉了沉,“道士干政乃前朝余孽,还望太后少和他们来往。”
前朝宫里养了很多道士,萧景衍登基后几乎全撵走了,顾及太上皇的面子才留了春虚道长他们几人。
闻言黎太后心里一慌,“谢皇帝提醒,哀家最近夜里总做噩梦,这才请道长来房里看看,别是有什么脏东西,倒是欠考虑了。”
萧景衍轻描淡写道,“接近年尾,后宫事多,太后应该是累着了,朕后面会同太皇太后商议,看有没有人能替太后分担。”
黎太后脸色一白,皇帝这是要分她的权?
自己好不容易才熬到这个位置,本想着萧景衍没皇后她就会永远是这后宫之主,这下可如何是好?
等皇帝走后,她伸手掀翻榻上的矮几,气的嘴唇直哆嗦,“怎么她一出门,好好的事情全部乱套了!祸害!跟她那个小姑母一样,都是祸害!”
“还有!”她指着下人,“快点把太上皇给我请回来。”
过了半个时辰,太上皇气冲冲的走进正殿,看都没看一眼门口接驾的太后。
进了屋子,他没好气道,“急吼吼的把寡人从柔太妃那叫来,想干什么?”
黎太后低垂的眼光一戾,老了还围着女人转,也不怪萧景衍带着逼宫篡位这么大一个污点,却依然比他得人心。
她心里虽鄙视这个丈夫,脸上却不能表现出来,假装抹抹眼泪道,“你到底管不管我们娘俩了,留下这么一个烂摊子,是想为难死我么?”
太上皇漠然,“春虚道长是你请进康仁宫的,关寡人什么事?”
黎太后咬咬牙,“是,人是我请的,那药是谁让下的?”
太上皇气短,神色缓和道,“好了好了,别哭了,谁也没想到会这么巧。”
黎家一贯出美人,他见太后哭的梨花带雨,别有一番情致,伸手将她拉怀里就开始满身的揉。
太后忍着恶心,“我劝你,还是安安闲闲的当你的太上皇,干嘛非要什么‘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太上狠狠哼了一声,他就是皇气不过,自己兢兢业业掌管大庸三十年,最后落得个昏君的名号,而萧景衍谋权篡位,大逆不道,所有人却都说他是明君,他狠狠捏了一下太后,“寡人就是要撕下他清心寡欲的面具,让他也尝尝被叫昏君的滋味。”
太后不屑,“万一过火了,历史上弑父的皇帝可不少。”
太上皇脸色涨红,“萧景衍杀了我,你有什么好处?寡人要是死了,你不殉葬也得拔了头发当姑子。”
太后背后一寒,太上皇这话虽然有耸人听闻的成分,也是实情,若非太上皇还在宫里住着,她被赶到行宫都算好的了,哪里还能像现在一样掌管后宫。
她声音软下来,“我肯定是站在你这边的呀,下药的事,我不是替你瞒下来了么?那女史也做干净了。”
“这就对了。”太上皇轻嗅她的发香,“放心吧,你那侄女绝对不会令人失望的,听说皇帝明天要去温泉行宫,寡人正好带八皇子也去玩玩。”
八皇子去,雪禾肯定也去,温泉行宫比这里好行事多了,太上皇得意的笑了。
黎太后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奚落道,“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为了女人,什么都不管不顾。”
啪,太后臀上重重挨了一下,太上皇冷笑,“你是没见他当年多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