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动物园的建成,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奇迹。
从京城到塞外的遥远距离、层出不穷的动物健康状况、窘迫的预算、当地人的敌意,还有同僚的反对,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可能导致整个计划失败。可这个动物园终究还是在一片沙地上建了起来。
在柯罗威教士看来,这份成就感不逊于在磐石上建起教堂的圣徒彼得。这次的成功让他更加笃信,上帝指引他和万福来这里,是有着一个大计划。当然,教士也承认,沙格德尔、萨仁乌云和马王庙里的慧园和尚,这三个分属不同信仰的朋友在其中帮了大忙。这些异教徒像对待自家信徒一样,热情地帮助了教士和他的动物们,这让教士又是欣慰又是惶恐,不期然想到卢公明那句评价:“在中国人的观念里,他们认为每个人都可以在自己的信仰中找到天堂和救赎。”
不知是不是萨仁乌云那一段白萨满之舞的缘故,让动物园的魔力始终萦绕在参观者的心中。即使离开沙地返回城镇,他们也久久难以忘怀。
它是唯一一只不必关进馆舍的动物,就住在教士的床头架子上。柯罗威教士教会它说了几句“上帝保佑”“神爱世人”之类的话,在布道时可以锦上添花。虎皮鹦鹉学得很快,唯一的问题是,它学习其他东西也很快,除了来自京城的那些老脏话之外,还学会了很多赤峰口音的俚语和粗口。
教士给自己找了一个更现实的理由:动物园现在人手短缺,小满多少能干点活儿,顺便还能接受教育,两全其美。当然,这个计划的前提是小满自己愿意离开京城,来赤峰这个苦寒之地。
几天后,前往动物园的游客们惊讶地发现,园内多了一个瘦弱的小孩。这孩子手里总拿着一把比他个头还高的铁铲,沉默地在院落里铲大象粪,把吹到步道的黄沙堆在路旁,或者掏出炉子里的废渣,重新填入煤炭或木柴。有人过去搭话,可他从来都不理睬,只是埋头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很快在游客之间流传起一个传说,说教士为了省钱,从直隶买来一个聋哑孤儿当苦役。
商队的驼夫说,这孩子能听懂话,可从来不搭理人,永远只围着牲口转悠。柯罗威教士向他表示感谢,然后招呼小满过去。这孩子记得教士的脸,可是什么也没说。
据说,从那时候起,每一个赤峰人在睡觉时都会梦见动物园的情景。有些人梦见大象,有些人梦见狮子,还有人梦见在一片空阔的草原上,那些动物走成一长列,状如剪影,头顶的月光如水似幻。当他们醒来以后,还会惊喜地交换彼此的梦境,认为这吉兆,然后向各自信奉的神祇祷告。
可是无论慧园怎么说,小满都不理睬。直到胖方丈走过来,小满才跳下神龛,冲他发出一声类似狼嚎的叫声。胖方丈眉头一皱,赶紧从怀里掏出一片风干的牛肉条,塞到孩子嘴里。小满呜呜地发不出声音,可又舍不得吐出来。
教士把门票价格定得很便宜,只要求游客看完动物后,能来布道堂坐上一坐。布道堂里的炉火熊熊燃烧着,大家逛完园子后乐得在这里暖暖脚,教士趁机宣讲福音。居民们像对待喇嘛一样对待教士,不太虔诚,但非常尊重,时常还会带些供品过来,问一些荒唐问题。
酒楼把他当成一个傻子,去做最辛苦的苦力,每天干粗活脏活,连工钱也不给。后来小满生了病,奄奄一息,酒楼老板索性把他扔到化工厂边上,弃之不顾。钱庄的人找到小满时,他浑身都是疮疤,蓬头垢面,瘦弱得不成样子。
就这样,他打开了一扇门,又关闭了另外一扇。小满没办法再与人沟通,却拥有了跟动物天然亲近的神奇能力——简直注定是为动物园而生。
不过炉子的位置在馆舍外侧贴墙之处。燃料不会自动跑到炉子里去,所以需要有人每天清早冒着严寒去外面清理炉膛、添加新燃料。这是一件特别艰苦的差事,小满虽然勤快,可他毕竟只是一个孩子,健康还未恢复。所以大部分清早的工作,还是得教士自己动手。
但整个动物园只有柯罗威教士一个人。他得一个人照料五个馆舍的炉子,白天把柴火或煤炭分成五份,一个炉子一个炉子分配进去,晚上睡前得确保炉火不会彻底熄灭。与此同时,日常工作还不能耽误,工作量惊人。
可惜的是,动物园的事务太多了,教士一个人根本抽不开身。他给萨仁乌云写了一封信,请求帮忙。萨仁乌云很爽快地答应了,她很快用电报联络了王府在京城有往来的一间钱庄,委托老板去找人。没过几天,钱庄就有了回信,小满还真被找到了。
这样一来,教士就从繁重的劳动中解放出来,可以花更多时间在布道上。事实证明,动物园和布道堂的结合卓有成效,已经开始有很多人初步表现出了兴趣。柯罗威教士发现,至少有十几个人是布道堂的常客。如果按照这个节奏持续下去,教士很乐观地估计,在新年到来之前,就能够有第一个领取圣餐的本地信徒。
教士把他带回到动物园。一听到里面动物的吼叫声,小满的双眼唰地亮了起来,仿佛看到自己的伊甸园,一堆死灰里迸出了几点儿火星。
这是教士最后一次听虎皮鹦鹉叫出小满的名字,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小满哭泣。
这是一个晴朗的冬夜。夜幕之上,月亮大而清晰,仿佛一头母牛饱满的乳房,静谧而寒冷的乳汁自穹顶缓缓倾落,整个房间乃至动物园都浸泡在难以名状的神秘气氛中。
这个猜想一旦产生,便很难忘却。接下来的几天里,教士每次一看到虎皮鹦鹉,就会忍不住回想起小满告别父亲时的表情,以及老毕在海泡子附近死亡的惨状。他的内心深处始终回荡着老毕那悲怆的呐喊:“小满,小满,小满!”
这里居住的是那条蟒蛇。它到底是冷血动物,向来我行我素,与其他生灵格格不入,不招人喜欢。即使在对动物园的崇拜达到巅峰时,游客们也很少会来这里,就连小满都不大乐意靠近。入冬之后,蟒蛇陷入冬眠,盘成一圈蜷缩在阴暗角落里,没什么好看的,让这里更是人迹罕至。
脚印很大,应该是蒙古长靴留下的痕迹,靴印旁边还有一滴滴血迹,从动物园的一处外墙开始,一直延伸到蟒蛇的馆舍门前。教士抬头望去,看到馆舍的门是半开的。
听着教士的絮絮叨叨,小满泡在热气腾腾的木桶里,把表情隐藏在水汽里,不发一言,眼神始终看向窗外。
动物园开业半个月之后,教士发现,开园的成功固然令人兴奋,但随之而来的各种麻烦也变得棘手起来。
这些动物在入城时已经引起过围观,后来又闹了一次夜,还被指认为是菩萨坐骑下凡。这样的奇观,喜欢热闹的赤峰人岂能错过。
这些繁杂而重要的琐事让教士疲于奔命。教士心想,他必须得赶在天气彻底冷下来之前找几个仆役,不然自己就垮掉了。不过雇人一来需要钱,二来还要找靠得住的人,三来这人还得足够聪明,饲养大象、狮子可不像喂马驴骡那么简单。万牲园的饲养员教过教士一些基本的饲养方式,教士还必须得给他们做培训。
就在教士正准备这么做时,他忽然心有所感,猛一回头,发现蟒蛇仍旧盘卷在枯树上,就这么冷冷地看着那个人。这很奇怪,按说它刚从冬眠中惊醒,饥肠辘辘,本能会驱使它尽可能多地吞噬食物。可它现在居然对嘴边的肥肉无动于衷,只是一直俯瞰着那个罪犯。
教士拎起一把铁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靠近那边的雪积得格外厚实,他不得不铲雪前行。忽然,教士的眼神闪动了一下,他看到地面上多了一串脚印。
在后半部分,教士安放了几块岩石,搭成一个塞满泥土的洞穴,旁边还立着一棵从红山上移来的枯树。附近有一个小门,是用来放入食物的。当初在设计时,教士特意把火炉的大部分热力集中在后半部分。反正游客看看就走,不会待久,前半部分冷一点儿也无所谓。
小满猛然抬起头,略带惊愕地盯着鹦鹉。鹦鹉在洗澡桶上空盘旋了几圈,口中喊着:“小满!小满!小满!”一时间,老毕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在梁柱之间久久萦绕。小满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抬起了一条瘦弱的手臂,抓向鹦鹉,“啊啊”地叫着,仿佛想要挽回他在人世间最后一丝眷恋。
如果是那样的话,麻烦就大了。
亡灵呼唤?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他捏着十字架,凝视着这只鹦鹉。和其他动物不同,它是从宫廷流落出来的,也许会沾染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力量,何况这里是赤峰州。对种种神秘现象,柯罗威教士已经见怪不怪。
教士知道这是最后的相见,不需要第三者在场。他默默地退出了房间,把门带上,让这只鸟和孩子独处。
事就这样成了。
那段时间,城里的谈资全是这个叫诺亚的动物园。商人们在茶馆里,伙计们在铺子门口,牧民们在畜栏和马车旁,书办与衙役在衙门里,所有人都兴致勃勃地交换着观看动物的心得,有时候还会引发争论。每到这时,总会有人一挥手:“走,再去看个仔细!”然后又一窝蜂地跑去沙地转上一圈。诺亚取代了沙地,成为红山脚下一个全新的地名。每个人都为它神魂颠倒。在动物园里,每个人都变成了孩子。
教士知道,他们把福音当成了脑海中动物园里的另一只动物。教士有些无奈,但还保持着耐心。时机早晚会到来,教士对自己说。
这番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柯罗威教士认为拯救一个罪人比灭亡一个罪人更加重要。可是他并不是动物园里受伤害最大的那个,小满才是。教士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擅自决定,那是一种强加于人的伪善,只有小满才能决定宽恕与否。
很快动物园又恢复了平静,厚厚的大雪吸收掉了一切声响,唯有阳光反射着一片闪亮。教士注目良久,不得不闭上眼睛,以免被这耀眼的雪光灼伤。
一切就如那一夜似的。整个古老的草原被这个突然闯入的陌生惊醒,缓缓睁开眼睛,诧异而好奇地望过去。教士总是在问自己,为什么要不远万里跑来赤峰这个地方,他一直认为是上帝的感召。但现在他发现,也许还有另外一个理由,就是为了这些居民骄傲的眼神。
教士思忖再三,只好请萨仁乌云和胖方丈过来,在布道堂内摆下一枚十字架、一串金铃铛和一个木鱼,让小满自己选择未来的方向。萨仁乌云还特意带来一面小经幡,说是代沙格德尔拿的。
小满站在布道堂中央,看着这四样法器,惶恐不安,不明白大人们的用意。教士俯身对他低语了几句,然后把他推到前面去。其他人站在身后,饶有兴趣地猜测着。
不过长警完全没有怀疑到这个老实的教士头上,他叮嘱了几句,又看了一眼小满,然后和马队的其他人迅速离开了。原本整洁的雪地上,留下一长串杂乱的马蹄印,好似十几条长长的散碎锁链扔在地上。
一听到这个名字,教士不由得一惊,随即露出困惑的表情。他从来没在小满面前提过沙格德尔的名字,这孩子是怎么知道的?他又为什么指着荣三点叫?这两个人相貌明明完全不同。
柯罗威教士在赤峰州孤身一人,他虽然认识了些朋友,却缺少足够的助手,只能亲力亲为。
这一年赤峰非常冷,雪也非常大,还没接近年关,就已经连续下了几场。整个赤峰州都被白色覆盖,街道之间填塞着大块大块的雪堆,稍微矮一点儿的房子几乎被掩埋,只露出一个黑黑的挂满霜冻的房顶。城里的人还算幸运,有厚实的墙壁可以御寒,附近还有红山、南山遮蔽大风。在更远的平坦草原之上,白毛风吹得漫无边际,让那里彻底变成极其恐怖的生命禁区。无论是牧民还是马匪都销声匿迹,一切恩怨都要等到来年再清算。
风是冰凉的,每一颗微粒上都挂着霜雪。理性的冰冷持续灌入教士的鼻孔、咽喉和大脑,把那些像被剥皮的蛇一样扭曲翻滚的神经给彻底冻结。这个过程持续了将近十分钟,教士才勉强将心中混杂着厌恶、惊恐的火焰压灭。
柯罗威教士请求钱庄的人把小满送到赤峰来。这件事丝毫不为难,那个钱庄一直在蒙古一带做生意,只要把这孩子交给一个旅蒙商队捎来就是了。看在王爷府和萨仁乌云的面子上,他们连钱都没要。
可是鹦鹉在屋子里飞来飞去,就是不肯落下来。小满只能看到它如鬼魅般在房梁之间飘动,幻化成无数虚影,却始终无法触碰。他泪流满面,另外一只手拼命拍打木桶。洗澡水哗哗地泼洒出来,在地板上流成一摊形状不断变化的水渍,形若符咒。
闲暇时,教士会教小满一些简单的英文和拉丁文,还会教他唱一些歌曲。小满听得很认真,到后来甚至能够听懂英文指示,可他从来不出声。人类世界对他来说,就像一排大雁飞过一匹野马的头顶,也许会驻足仰望一阵,但终究都是些与己无关的风景。
小满的眼珠转动一圈又一圈,依次从四样东西扫视过去,却没在任何一处停留太久。他显得犹豫不决,不时朝窗外看去,仿佛想要去找动物们咨询意见。可是布道堂的门窗都关得很紧,门口又站着几个陌生的人类。
在这种严寒肆虐之下,日常活动几乎完全停止。大家都待在家里,穿着厚厚的棉袄,除非必要绝不出门。诺亚动物园的客流量很快降到了最低点,不再有人冒着风雪跑来看动物。
接下来,只剩最后一间了。他抬起头,在耀眼的阳光下眯起双眼,看向动物园唯一一处照不到太阳的凹地。在那边的阴影里,矗立着一座浅灰色的馆舍。这间馆舍比别处的建筑小了一半,形状狭长如一条粗笨的蛇,没有院落。
兵丁们看到是个小男孩,这才松了一口气,同时不免有点儿失望。教士亲吻了一下万福的耳朵,安抚住她的烦躁情绪,然后把小满拽出馆舍,带到自己的居所里。
教士指向床上躺着的荣三点,讲出了他的身份:“这个人,是杀害你父亲的凶手。我当时在场,可以证明那绝非误杀,而是一次充满恶意的蓄意谋杀。无论从法律还是道德上,他都应该被处死。但现在这个人来到动物园,寻求庇护。我希望你凭借本心,来决定他的生死——到底是向外面的官军告发,还是收留这个人,拯救他的性命?”
当初在草原上遭遇马匪,老毕和其他几个车夫惨遭杀害。当教士抵达赤峰州以后,请杜知州派了人到现场,将尸体收殓起来。教士出资,把遇难者的尸骸送回京城家中,还附赠了一笔抚恤金。从任何角度来说,这都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除了采购饲料、打扫馆舍、检查动物身体和围墙、引导游客之外,教士还得设法腾出时间来为这些人布道。教士不得不承认,他原先把建造动物园的难度估计得过高,而把运营的难度估计得过低了。现在他一个人从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一丝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此时这个噩梦的根源就躺在教士面前,奄奄一息。教士的嘴唇颤抖着,胸口起伏。水潭里的那具骷髅卡在胸腔和咽喉之间,让他难以呼吸。柯罗威教士实在无法抑制突如其来的恶心,砰的一声推开大门,猛然冲出馆舍,疯狂地呕吐起来。吐完以后,他背靠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吸着清冷的空气。
教士很贴心地请赤峰州的学士——当地称为秀才——用隽秀的馆阁体书写了标牌,自己又标了英文,写明每只动物的产地和习性。游客们很多不识字,这时就会有志愿者站出来大声念给他们听,引起阵阵惊叹。
足足持续了十分钟,小满才突然长长吐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神恢复正常。
原来老毕邻居家的那个婆娘,听说老毕死了,便以小满养母的身份私吞了教士送来的抚恤金,然后把小满卖到一个酒楼里当小伙计。小满没法跟人讲话,胜任不了这份工作。
无论如何,草原动物园总算是正式开业了。这个消息轰动了整个赤峰州,所有人都争先恐后,打算来看看这个从未出现过的新生事物。
教士向上帝询问自己该怎么做,可始终未得到回应。当第三次从深夜的噩梦中惊醒时,教士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对老毕唯一的遗孤小满,理应负有照料的责任,应当把他接来赤峰。这不是法律上的义务,而是良心和悲悯的要求,同时亦是死者的嘱托。
柯罗威教士让他先待在自己的卧室里。可一转身,小满就不见了。教士以为他走丢了,找了一圈才发现这孩子居然跑到象舍里,蹲在万福的旁边,双手抱住膝盖,口中发出奇妙的哼叫,那声音和大象很相似。万福慈爱地用鼻子抚摸着他的头发,如同一位母亲在抚慰受惊的孩子。
在动物园搜捕的马队很快结束了工作,长警很客气地通知教士:“我们没有搜捕到,也许他逃进红山了,请你多加小心。”教士站在居所门前,拘谨地向他们表示感谢,声音有些微微发颤。这种窝藏罪犯的事情,他可从来没干过,难免会心中发虚。
萨仁乌云和小满的第一次见面颇富戏剧性。当时她来动物园拜访教士,却被小满挡在了园子门口。小满似乎感应到她身上的神秘力量,十分不安,先后变换了四五种野兽的吼叫,试图吓退她。萨仁乌云倒没什么,不过她的坐骑却因此发狂,差点把女主人摔下来。
柯罗威教士不知道沙格德尔是怎么做到的,但至少明白一点:沙格德尔让荣三点来到动物园,有他的深意,而这个深意绝非是把这个马匪扭送官府了事。
柯罗威教士吓得手一松,水杯摔落在地上。他开始还以为是老毕的亡灵突然出现,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原来是鹦鹉的叫声。从京城到草原这一路,老毕一直喋喋不休,这只聪明的鸟儿自然学会了模仿。
虎皮鹦鹉没再吭声,专注于用尖喙啄着小米,似乎死者的力量已经完全耗尽了。柯罗威教士把双眼闭上,表情有些奇异。
在所有的动物里,万福最受老人欢迎,她有着温柔悲伤的眼神。老人说,这是菩萨的眼神。不过小孩子们更喜欢那五只狒狒,它们不畏严寒,经常把爪子伸过围栏,讨要松子和栗子。年轻人更喜欢虎贲,但它太懒散了,几乎足不出户。牧民们则围着吉祥指指点点,不明白长生天为何允许这匹马身上长出黑白条纹。至于蟒蛇,没人喜欢,大家最多充满猎奇地瞥上一眼,然后悚然离开。
“小满,如果你能听懂我现在的话,请点一下头。”小满点点头,眼神里满是困惑。
教士从来不知道,小满在京城时已经在万牲园偷偷为许多动物送终。
从开业那一天起,来参观的游客络绎不绝,他们根本不在乎那几个铜子的门票钱,蜂拥而入。天气虽然开始变冷,赤峰人的热情却逆势而涨。他们簇拥在每一个馆舍旁边,把双手揣在厚厚的袄袖里,在冻成冰的雪面上踮起脚尖,好奇地向围栏内望去。这些奇怪的来自非洲的动物极大地满足了草原居民们的好奇心,他们一望就是半天,丝毫不觉厌烦。
古怪的嘶鸣在居所里回荡,荣三点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浑然未觉。忽然,一个缥缈的声音在教士记忆中涌现出来:“大雪第七次落下之后,我会把那匹迷途的骏马送回到你的动物园来。”
又一次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教士拖着疲意的身躯,回到自己位于布道堂后面的住所。他推门走进房间,正在盘算接下来该怎么办,这时虎皮鹦鹉扑簌簌地落到了他的肩上。
他盯着床上的伤者,眼神变得清澈透亮。过不多时,小孩子伸出一个指头,指向荣三点,开口含混不清地喊道:“啊,啊,沙格德尔,沙格德尔。”
动物园在设计时已经充分考虑到了赤峰的寒冷天气,馆舍采用平顶砖木结构,墙壁加厚,并且为每一栋建筑都配备了一个内置炉和外通烟囱。只要燃料供应源源不断,屋子里就会温暖如春。
教士得知这一情况后,又是心疼,又是庆幸。如果不是鹦鹉提醒自己,小满恐怕活不过这个冬天。一定是老毕在天国知道自己的孩子受苦,特意通过虎皮鹦鹉来告诉教士。
那么,上帝把这个罪人送过来,是天意要他接受责罚吗?教士心想。
教士及时赶到,把小满抱在怀里安抚。萨仁乌云对这个小孩子很有兴趣,她从耳边取下一串金铃铛,夹在他的右耳上,并用双唇亲吻他的眼皮。神秘的气息弥漫过来,小满紧闭着双眼,惶恐不安地转动身躯,整个人陷入幻境。
教士松了一口气,可是随即眉头又皱了起来。鹦鹉叫出的那个名字,一直在他耳边萦绕。小满,小满,小满,虎皮鹦鹉喊到第三遍时,教士忽然想起来,这是老毕儿子的名字。
当一座城市里的每一个人都做梦时,城市也就拥有了自己的梦境。那段时间里,赤峰的梦就是诺亚动物园。它就像是一片笼罩在草原上的云,把影子投射到所有人的睡眠中去。
虽然诺亚动物园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教堂,可根源上同样具备传播福音的属性。从神学上来说,它是秉持主的意志而建起在沙地上的,弥赛亚的宝血同样流淌在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上。
教士把小满重新带回居所,让他脱光衣服,为他简单地做了一下检査。远离万福让小满变得很烦躁,他双眼空洞地看着天空,任凭摆布。
塞北的寒冷如同草原上奔跑的骏马,看似还远,转瞬即至。
小满从来没见过教士如此严肃,也从来没见他如此矛盾、彷徨,只好茫然地再次点了一下头。
他下决心之后,歉疚地摸了摸小满的头。小满浑然未觉,继续翻动嘴唇,吐着气,好奇地盯着床上。他和成人世界无关,眼神里甚至连仇恨都没有,只有那匹桀骜不驯的虎纹马。
而且还有一个严峻的问题。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凛冬已至,这些来自热带的动物能否熬过第一个冬季,取决于动物园能否让馆舍维持足够的温度——这可不仅仅是花钱那么简单。
“白萨满要在人世与自然之间保持超然平衡,既要有敏锐之眼,也要有坚韧之心。这孩子的天赋有点儿好过头了,他没法承载自己的才能。”她如此评价道。
小满坚定地点了点头,瞳孔里流转着异样的光彩,就像他每次看到动物园里的其他动物似的。
看到蟒蛇这个反常的举动,柯罗威教士突然又犹豫了。
那个小家伙有点儿怪癖,不爱与人说话,还把自己千辛万苦带来的电影放映机给烧毁了。教士还记得,他们出发的时候,小满一直追着马车,让爸爸回来。可惜他的爸爸再也回不去了。海泡子旁那可怖血腥的一幕,再次叠加入教士的视野,让他叹息不已。
难道,上帝是让我拯救这个血债累累的罪恶灵魂,所以才让我们在草原相遇?
小满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和动物们待在一起,包括吃饭和睡觉。教士几次安排他到卧室去,但半夜一看,不见人影。次日一早,教士发现他不是抱着万福的鼻子打呼噜,就是揪着虎贲的鬃毛酣睡。他爱每一只动物,每一只动物也都爱他,万福、虎贲、吉祥以及那五只橄榄狒狒,都把这个孩子视为同类。小满可以毫无顾忌地走近任何一种动物,用旁人听不懂的声音与它们交谈。这只能用奇迹来形容了。
犹豫了半天,小满将这些法器一把抱起,飞也似的跑出屋子去。几个大人连忙追过去,却看到小满居然跑到象舍里面,哗啦一下把法器扔到地上,小脑袋依偎在万福身边,嘀嘀咕咕说着奇怪的话。
可是,这是什么样的启示呢?柯罗威教士面色凝重地看着虎皮鹦鹉,它之前可从来没叫过小满的名字,也没学过老毕的声音。今天忽然这样开口说话,难道是死者借着鹦鹉的身体想要表达什么?
教士疲惫地摸了摸虎皮鹦鹉的羽毛,正准备坐下喝口水。虎皮鹦鹉拍动翅膀,仰起脖子,用老毕的声音大叫起来:“小满!小满!”
内心犹豫不决的教士打开动物园大门,让长警和马队的兵丁进来。这些人饶有兴趣地观察着雪中的动物园,开始对动物馆舍一一进行搜查。唯一避过搜查的,是教士的居所。因为长警看到教士刚刚走出房子,推测里面肯定不会藏着马匪。
柯罗威教士巡查了一圈,花了大约一个半小时。他微微喘息着,细密的汗水从身上沁出,感觉寒意稍微消退了一点儿。
检查结果还好,除了严重营养不良和皮肤病之外,这孩子的身体并没什么大问题。教士把小满放进一个盛满热水的大木桶里,让他好好地泡上一个热水澡。
萨仁乌云只是想引领他看到真正的草原,可没想到这孩子居然直接感应到了塔木的存在。她对柯罗威教士说,这个孩子拥有神奇的才能,可以与自然沟通,是最适合的白萨满继承者。教士表示,一切取决于小满自己的意愿,他不会强迫。可小满被刚才的幻觉吓到了,还没等萨仁乌云开口说什么,就发出一声尖叫,转身逃掉了。萨仁乌云只得露出苦笑。
胖方丈对随后赶到的教士说:“这孩子与我佛有缘,不如来庙里剃度做个小沙弥罢!”教士还是同样的回答,这事得让小满自己做主。可小满根本不理解剃度的意思,他只是对土地爷的神龛充满浓厚的兴趣,无时无刻不跃跃欲试,吓得慧园一步都不敢离开,生怕碰到了惹出祸事。
教士急忙挥动铁锹,把雪向两边铲去,迅速来到蟒蛇馆舍门口。他一脚踏进屋子,第一眼没看到人。再隔着玻璃往后半部分看,赫然发现一个人面冲下趴在岩石上,一动不动,触目惊心的血迹顺着岩角流淌下来。
小满没有做出解释,而是继续喊着沙格德尔的名字。喊了大概十几遍以后,小孩子昂起头,噘起嘴唇,发出一连串马鸣。
而那条蟒蛇居然从冬眠中醒来,缠绕在树上,两只蛇眼冷冷地向下睥睨,信子时吐时收。
马队的人都知道,教士曾经遭到过荣三点的袭击,差点死掉,算是苦主。所以他们丝毫没怀疑他会窝藏要犯,只是提出要搜查一下动物园的各处馆舍。
很快这人被教士拖出来,全无反应,看来受伤颇重。教士把他的身体翻转过来,一瞬间,他如同碰触到一块火热的炭一样,猛然缩回手,脸上露出极度震惊的神情。
小满把自己的世界封闭起来,在那里没有留出人的位置。他很认真地承担起动物园内大部分的劳动,兢兢业业,只要不是和人打交道的工作,都干得无可挑剔。
不知为何,悍匪荣三点和飞跑的如意在草原上合二为一了。
羊绒靴子踩在松软的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日头很高,可是金黄色的射线被北风滤去了热度,只能把积雪映出一片耀眼寒光。
当小满洗完澡正准备从桶里跨出来时,窗外传来扑簌簌的翅膀震动声。一只色彩斑斓的虎皮鹦鹉穿过松木窗框,飞了进来。
教士一惊。昨晚风雪太大,很可能有人在夜里不辨方向,稀里糊涂地爬进了动物园,看到前面有房子,就不顾一切地钻进去避风了——如果他冻得昏迷不醒,说不定会被蟒蛇当成一顿大餐吃掉。
教士犹豫了很久,最终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如意也罢,荣三点也罢,暂时可以留在动物园里。就像他曾经对会督说的那样,凭借自己本心而行,因为上帝最了解它。
在萨仁乌云的帮助下,柯罗威教士储存了足够的煤炭和柴,晒干的牛粪和大象粪也不浪费,可以保证每一间馆舍都有足够的供暖。
小满并不关心这些流言蜚语,他此时已彻底被动物园迷住了。在他不算清晰的记忆里,童年总是独自趴在窗边或院子里,等待远行的父亲归来。小满观察墙角的蜘蛛和蚂蚁,看野猫和邻居家的狗打架,挖蚯蚓去喂屋檐下的燕子,把老鼠从空荡荡的米缸里救出来。渐渐地,他能听懂每一种动物的叫声,熟悉它们的每一个动作。这是一个广阔而纯粹的世界,动物们远比除了父亲之外的那些大人更诚实、更有趣、更安全。小满沉溺其中,为了它们,他甘愿放弃与同类交流。
教士不知道蟒蛇为什么没攻击他,也许是刚从冬眠中苏醒,比较迟钝。总之,这家伙的运气还没糟糕到底。柯罗威教士赶紧打开送食门,把旁边的一根木杆子伸进去,轻轻地在蟒蛇头部旋转摆动。这是饲养员教他的办法,可以吸引蟒蛇的注意力,然后迅速把食物塞进去。
除了萨仁乌云,小满也见过马王庙的胖方丈。教士有一次带他去马王庙玩,他一踏进那段诡异的照壁,整个人立刻处于一种亢奋状态。小满甩脱了教士的手,冲进三座大殿,把三尊神仙挨个儿看了一圈,还想要爬上土地爷的神龛,幸亏被旁边的慧园及时喝止。
小满只和动物园之外的两个人有过接触。一个是萨仁乌云,还有一个是马王庙的胖方丈。
难道说,此时小满眼中所看到的,根本不是穷凶极恶的匪徒荣三点,而是那匹走失的虎纹马?所以他才会喊出沙格德尔的名字,并且发出虎纹马的嘶鸣,试图与之沟通?教士俯下身子,谨慎地问小满到底看到了什么,是一匹马吗?
他想起来,在中世纪欧洲有这样一个传统:属灵教堂是罪人的庇护所与逃城。任何人一旦进入教堂,只要不离开,世俗的法律便不能再审判他,亦不可逮捕他,因为这里是神的殿宇。
又一场大雪刚刚结束,迎来了一个雪后晴朗的清晨,教士用棉袍和羊毛围巾把自己裹了个严实,推开卧室的门,寒气如同几十把弓箭狠狠地射过来,把他射成了一只刺猬,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教士呼出一口白气,强迫自己迈出门去,空气冷而清冽。
可是,小满为何对着荣三点发出这种叫声?教士把双手下垂交叉,有些不知所措。他实在参不透这其中的启示。
教士站在原地犹豫了很久,决定暂且先把荣三点抬走,然后再说。他费了一番力气,总算把这个死气沉沉的马匪抬回了自己的卧室,并做了简单的包扎。屋子里的温度很高,他暂时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
柯罗威教士的第一个念头是赶紧出去报官,把这个悍匪绳之以法,接受法律的制裁。或者置之不理,他就会在傍晚前被活活冻死。无论哪一种,都配得上荣三点的结局。
一队全副武装的兵丁们嗵地撞开象舍的大门,冷风一下子涌入温暖的房间,卷起一大片干草。站在畜栏里的万福发出一声警惕的号叫,把长鼻子威胁地伸起来,似乎要保护什么。一个眼力最好的兵丁发现在万福身边的稻草堆里,似乎躺着一个人影。他如临大敌,高声示警,周围同时有十几条枪举起来对准那边。
荣三点在冰天雪地中一路狂奔,跟赤峰州的马队几次接仗,最后他趁着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风雪,消失在红山边缘,大雪擦去了所有的足迹。马队的人发现,距离荣三点最近的藏身之处,就是诺亚动物园。
这实在荒谬,可又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难道说,真的如萨仁乌云所言,小满的萨满天赋觉醒了?教士不愿意在科学的合理性上做过多纠缠,因为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疑问要解决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小满听完教士这番话,眼珠转动着,眼神时而飞向床边的杀父仇人,时而凝视教士,始终没有做出表示。他毕竟年纪太小,也许根本没听明白,又或者听懂了,却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
小满一进屋,就看到躺在床上的荣三点。那凶神恶煞的神情和一身的血迹,把他吓了一大跳。他没法与人说话,只得对教士“啊啊”两声,面露不解。教士面色严肃地让小满坐在椅子上,为他挂上一串十字架,然后开口说道:
教士很熟悉这叫声,它不是蒙古马,也不是顿河马,而是接近于驴的嘶鸣,只不过没那么尖利——这是虎纹马的叫声。小满熟悉动物园的每一头动物,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它们的声音,比虎皮鹦鹉模仿人类还像。他平常就是这样跟动物们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