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最初的萌芽,不在赤峰,而是在绥远的归化城里。
晚清光绪年间,归化城里来了一位从伦敦远道而至的教士。他本名叫杰克·乔治,华文名字叫华国祥,受中国内地会的委托,希望能在这一处中蒙要地打开局面,把主的荣光散播到蒙古地区。
华国祥携夫人一起进了归化城,在水渠巷商家永宁号院内租房立会,建起了第一座基督教新教的教堂,叫作“耶稣堂”。他开始时沿用教内旧例,在教堂开坛布道,分发《圣经》。可惜当地居民多无兴趣,饶是华国祥费尽唇舌,也招不来多少人肯到教堂听讲,遑论发展信众。
归化城里有个财神庙,乃是雍正二年修建。庙前有个轩敞的二层戏台,名叫乐楼。每逢祭财神之日,就有乐班戏班在乐楼上表演助兴,下面观者如山,挤得里三层外三层,比过年还热闹,是归化城一等一的繁华之处。华国祥有一天无意中路过,看到这么热闹的情景,不由得仰天长叹:“如果我教堂的信众能有此规模,死也甘心了。”
华国祥有些不舍,他觉得这个事端是从财神庙起,也应该在财神庙内结束,转念之间,忽然有了一个绝妙的想法。
在一个有月光的夜晚,柯罗威教士和其他十二名教士被召集到总堂的休息室内。这里悬挂着一张中国地图,红色图钉代表这个区域已经有了本堂教士,没有图钉的地方则意味着公理会尚未进驻。地图上只在沿海有孤零零的几枚红点,大片大片全都是空白的疆土。
这些雄心壮志的牧者首先抵达上海,短暂休整后又前往北京,住在灯市口油坊胡同的公理会华北总堂。这里在庚子事变中曾被义和团烧毁,重修的教堂刚刚落成不久,是一栋砖木结构的四层哥特式建筑,四边镶嵌着漂亮的彩色玻璃,高耸的十字架尖顶在四周低矮四合院的比照下显得鹤立鸡群。教堂两侧凸起的几条灰白色大理石基座格外受当地人青睐,他们把它形象地称为八面槽。
正因为如此,所有的朋友都认为柯罗威教士是个虔诚而善良的人,唯一的缺点就是有点儿异想天开。
老鼠不见踪影,小满一边高擎着蜡烛,一边用嘴发出像老鼠一样的啾啾声。他的唇舌熟练地蠕动着,仿佛真的通晓那些小兽的语言。老鼠听到这个声音,迟疑了片刻,然后在前方的通道停住了。
小孩子也从这个洞钻进库房。这里摆满了教会的各种日用物资、食物以及一些印刷用的机械设备。箱子与箱子之间用一层层稻草垫子隔开,形成一个简易的迷宫。
那时他并不知道,自己会在真正的草原先入地狱,再上天堂。
面对这种情况,柯罗威教士只得跟总堂的人表示,放弃自己那一部分的赔偿。至于其他损失的物资该怎么补偿,就让教会和老毕之间协商好了,他还有自己的麻烦要操心。
那个大鼻子洋人,自然就是华国祥。他见人聚得差不多了,便启动电影机,雪白的墙壁上,陡然映出了《火车进站》《工人下班》以及各种英国风物的影画。归化城的居民看到墙上突现活人活马,无不骇然,下意识就要跑开。等过了一阵,他们才意识到这些不过是虚幻画面,遂放下心来,看得如痴如醉。
清朝皇帝为了维持在蒙古草原的统治,将草原的部落分成了若干个盟和旗,由当地大大小小的领主统治。这些领主不必向帝国交税,只承担一些礼仪和军事义务,旗下无论山川牧场还是领民,都属于他们的私产。
过了月旬,归化居民忽然发现城内各处有了许多贴纸,上书某年月日,财神庙内乐楼显奇景,夜间开演不收票费云云字样。居民们都猜测这一定又是什么新戏班子搞的噱头。归化居民最喜欢热闹,到了日子,财神庙下聚得人山人海。不料乐楼上静悄悄一片,只站着一个大鼻子洋人,一个怪匣子,背后墙壁刷得雪白一片。
他的手微微发抖,报纸抖得哗哗作响。柯罗威教士劝说自己,这是个荒唐的主意,可找不到否定它的理由。理性的劝诫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然后又悻悻退去。这个想法宛如一颗固执的种子,深深植入心中,便不肯轻易被抹平。整整一夜,柯罗威教士满脑子里全都是各种动物,它们在大脑中的草原上激情奔驰,一直跑到地平线的边缘,然后又冲回来,用蹄子、角和牙齿撞击着教士的脑壳,让他头疼欲裂。
一个建在辽阔草原上的动物园!多么异想天开而又绝妙的主意!
这条启事是关于万牲园的。这是京城——或者说中国——唯一的一家动物园,现在关园在即,要拍卖园中动物,有意者请前往园内洽谈云云。
公理会这几年在华发展状况不算太好,领圣餐的信徒数量停滞不前,而且主要集中在广东、福建和华北的一些地方。总堂希望这些新来的教士能够深入内陆偏远地区,去开拓新的疆域。
在柯罗威教士眼中,这真是一个颇为奇妙的城市。赤峰这个地方,始终处于一种暧昧和矛盾的状态。它既位于草原,同时又属于内地;它的周围明明都是草原札萨克们的私人领地,却像中原那些县城一样接受朝廷的直接管理;它的大部分领土是富有浓郁蒙古风情的辽阔牧场,城里却是鳞次栉比的各色汉人商铺;牧民们赶着牛羊走过草地,商路上的客商们南来北往,日夜不断,耳边缭绕着喇嘛们吟唱的经文。它被数种文化一起哺乳着,停留在边缘地带,并不彻底偏向任何一边,这使得它拥有了两副面孔。你很难说清哪一副面孔才是本来面目,从不同的角度去审视这座城市,会得出截然不同的印象。
小满侥幸逃生,他被愤怒的父亲揪住脖颈拎到院子中央,狠狠地用马鞭一下下抽打。孩子原地一动不动,每次马鞭呼啸着抽过来,他瘦弱的身躯下意识地一抖,嘴巴张合,却没发出任何惨叫。一条条触目惊心的鞭痕出现在他枯黄的皮肤上,还伴随着教士们听不懂的怒骂。
“只要凑够我们三个回德国的船票就好。”饲养员半是乞求地看着美国人。显然,在报纸上刊登的启事效果并不好,愿意来这里询问的人寥寥无几,眼前这位教士说不定是他唯一的希望。
这让柯罗威教士多少有点儿失望,他本来以为自己不远万里带来的这东西,会让北京的民众像看到神迹一样惊叹,结果连流行都算不上。随即教士安慰自己,也许在更偏远的地区,电影机仍旧是一件稀罕的东西,那里的人应该会喜欢的。
等到教堂里的人闻讯赶来,整个库房已经化为一片白地。柯罗威教士沮丧地发现,废墟中,放映机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就像是一团乌黑的古怪木雕,完全不存在修复的可能,只能彻底报废。
但关于电影机的神奇,已经传遍了整个北京城。很快在前门外的大栅栏大观楼影戏院、西单市场内的文明茶园、东安市场内的吉祥戏院、西城新丰市场里的和声戏院,纷纷开始提供电影放映,成为京城一道西洋景。居民们对这东西,早已见怪不怪。
盘点完这几只动物的健康状况后,教士表示很满意,愿意按谈定的价格付款。饲养员迫不及待地拽着他去把合同签了。这时教士带着悲悯的眼神环顾四周,随口问了一句:“其他动物会怎样?”
一直到午夜,观众们仍群聚在楼下,一遍又一遍地欣赏新鲜的电光戏影,最后官府出面驱赶,放映才停止。灯光一亮,一切幻象倏然消失,观众们这才依依不舍地散去。于是,在古老的草原上,第一次出现电影的光亮,对大部分观众来说,那是一生之中最梦幻的时刻,在许多年后仍旧会被偶尔想起。
从柯罗威教士唯一留存的照片来看,他个头不高,肩膀却很宽阔,双肩之间的小圆脑袋像是一枚滑稽的橡子儿。这枚橡子儿上缀着两撇无精打采的八字眉,眉毛尽力向两侧撇去,几乎和健茂的络腮胡子连缀在一起。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一双湛蓝色的细长眼眸,始终散发着顽童般的光芒,感觉他对整个世界充满丰沛的好奇,从未厌倦,也从未长大。
柯罗威教士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然后朝外面走去。万福用鼻子稍微挡了一下,似乎有些恋恋不舍。不过她最终还是抬起了鼻子,目送着教士离开。她似乎明白,这个人还会回来的。
此时在夜空之上,稀薄的云层被晚风撕扯成一截截长条,像云质的粗麻绳,一圈圈挽在那一轮弯月的脖颈处,让它垂吊下来。月光摇摇晃晃,整个后院的色调介于苍白与晦暗之间,几处墓碑与房屋的边缘变得暧昧模糊,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小孩子蹲坐在台阶上,用手心托起蜡烛,眼神始终盯着摇曳的烛火,这是整个后院唯一能让眼睛聚焦的东西。
每到这时候,柯罗威教士会放下书本,站在船头向远处的东方眺望。他能看到,泛着苍白泡沫的海浪在太平洋季风的吹拂下缓慢而优雅地翻卷着,墨绿色的海平面宛如巨大透明的鱼缸里盛满了液态的祖母绿宝石,虚化的边界漫延至视线与地球曲面的切点,宽阔到无法用任何东西去比喻它的博大。
比如他经常在布道前用教堂的管风琴弹奏拉格泰姆——一种刚刚流行于新奥尔良的黑人音乐,或者在《圣经》里夹入托马斯·纳斯特的讽刺漫画明信片,分发给信众。他甚至学过捷格舞和拖步舞。总之一切世俗的流行艺术,柯罗威教士都有兴趣带进教堂尝试一番。很多人觉得这实在太离经叛道,不过柯罗威教士很固执,他对这些意见统统置若罔闻,继续我行我素。
仿佛被什么声音指引着,柯罗威教士伸出手,去抚摸万福粗糙龟裂的皮肤,然后用灵巧的指头赶开苍蝇。这个动作持续了一分钟,忽然一滴巨大晶莹的泪珠从万福眼眶流出来,啪嗒一声落在满是粪便的沙地上。教士有些惊讶,但并没停止手的动作,从眼眶抚到嘴角,再到低垂的鼻子和蒲扇般的耳朵。
柯罗威教士伸开双手,对饲养员请求道:“给些怜悯吧,弟兄,她与我们的祖先曾同在方舟。”饲养员不太情愿,可他也怕这位主顾拂袖而去,把整个买卖给搅黄了。经过几轮讨价还价,两个人最终达成了一个协议:柯罗威教士再为这头大象付一笔款子,外加一条纯金的十字架挂饰,就可以把她牵走。
所以在为期半年的培训结束后,总堂急不可待地认为他们已经具备了足够的技能,可以履行职责了。
教士好奇地东张西望,像个孩子似的,探索着每一处拐角和岔路的巧妙。饲养员则不断催促快走,他想尽快落实这一笔交易。
如果万福早出生几年,说不定会成为万牲园的一位明星,可惜皇太后一死,万牲园陷入了深重的财政危机。像万福这种食量巨大的动物,便成了万牲园最沉重的负担。饲养员告诉教士,现在园内根本无力负担她的口粮,只能削减到最低限度。从目前的状况估计,没几天她就会饿毙,所以干脆没有写进拍卖名单里去。
饲养员喜出望外,这笔采购大大超出了预期,他本来只指望这教士买走几只水鸟。德国人慷慨地额外赠送了一只虎皮鹦鹉和一条岩蟒,算作添头。教士想了想,这两只动物都不算太大,便接受了这个好意。
为了做充足的准备,柯罗威教士再次前往伯灵顿图书馆,那里存放着一套完整的《中国通讯》,里面记录了关于那个古老帝国的方方面面。就在这次查询中,他读到了华国祥的故事,为这个绝妙的主意而震撼。
园区恐怕已经很久不曾打扫,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恶臭。这些臭味一部分来自于粪便,另一部分可能来自于动物腐烂的尸骸。柯罗威教士向左右看去,感觉自己像是漫步在一间间标本室之间,周遭一片死寂。
就像草原?
接待柯罗威教士的是一个头发微微卷曲的德国饲养员。他穿着一身中式马褂,脸色蜡黄,指间的焦痕暗示其还有吸食烟土的习惯,显然日子过得不算好。
事就这样成了。
这个动作,也许只是母象太虚弱了,实在无力支撑自己的身躯,并没有什么深意。可柯罗威教士却一下子泪流满面。他认为自己听见了启示,听见了一个受苦的灵魂正在做最后的呼救。
于是,柯罗威教士抑制住内心的雀跃,拿起钢笔,决定接受这份使命。他对于神秘的东方一直怀有强烈而蒙昧的好奇,这次前往中国,到底是为了散播主的福音,还是想满足好奇心,连他自己都无从分辨,抑或两者兼有。
除了接待皇家之外,这个万牲园对所有人都开放,成人铜子八枚,孩童与仆从四枚。京城市民对这些从未见过的神奇动物充满了兴趣,每逢节日,大批参观者便涌入园中,人头攒动,算得上是京城一大盛景。还有画家把这些动物形态绘制成小卡片,在园门口贩卖,一度很流行。
老毕不太虔诚,但却是个善良而热心的人。他对北京以北地区的风土人情都很熟稔,能够为柯罗威教士的计划査漏补缺。在他的帮助下,柯罗威教士才得以完成这一个史诗般的计划。
“毕竟能裁判我们的,只有万能的主。”柯罗威教士丢下这句话,离开了房间。
柯罗威教士安静地站在人群中,眼光扫过地图。这张地图绘制得十分详尽,上面勾勒着各个行省、山川河流和道路——不同于美国,这些分割区域的线条蜿蜒玄妙,就像是他们所使用的汉字一样。整个中国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由许多弯曲线段组成的汉字,蕴藏着复杂而细腻的意味,如同一首晦涩幽深的中国诗。
他拍了拍万福的身体,在内心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跟我去赤峰吧,那里是你我的应许之地。”柯罗威教士喃喃地说。
那是两个汉字:赤峰。
“我们要传播的,是信仰,不是气味。”会督开始不耐烦起来,“我看那个所谓天启,只是你被大象粪便熏昏了头,产生了幻觉。柯罗威弟兄,你现在的想法很危险,太过离经叛道。”
这位教士,叫作摩根·柯罗威,土生土长的伯灵顿人。父亲是牙医,母亲是当地颇有名望的慈善家,两人都是虔诚的基督徒,所以他从小便立志成为一名传教士。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即将和那位已经死去的皇太后有那么一点点关系。
华妻精通西医,在丈夫忙于传教的同时,她在顺城街三星成巷内设下一所医院,以西医之术为人诊治,赢得了很高的赞誉。病人得到她的救治,多是感恩戴德,她便趁机劝说皈依。几年下来,她感召的信徒反倒比华国祥多些。
可惜在柯罗威教士抵达北京时,这个万牲园已经败落。自从皇太后去世之后,新任皇帝与摄政对这个地方丧失了兴趣,官府的拨款逐年减少,再加上中间克扣贪污,整个园子入不敷出,经营惨淡,不少动物因为缺乏食物供应和照顾纷纷死去。去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了。
若干年后,仿佛命中注定似的,一位美国公理会的教士走进孟菲斯的公立图书馆,翻开满是尘土的《中国通讯》,无意中读到这段往事。他突然之间心有所感,抬起头来看向天空,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
柯罗威教士还额外提出一个要求,让他们从今天开始,恢复对万福的食料供应,一切支出由他承担,再找个兽医,设法把那条铁链取下来。万福太衰弱了,必须尽快恢复健康,否则是没办法长途跋涉的。
运输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就是补给。
柯罗威教士大着胆子站到了万福的正前方,眯起眼睛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动物。从前在伯灵顿的动物园里,他也曾经看过大象。跟同类相比,万福实在是太瘦弱了,几乎只剩下一层蒙在骨头上的皮。
一个疯狂的想法随即被光亮吸引而来:倘若把万牲园的珍禽异兽买下来,在赤峰建起一个同样的园子,岂不是一样可以吸引大家的注意?他们一定没听过雄狮的怒吼,也没领略过巨蟒的恐怖,更不知道还有虎纹马这种突兀奇特的动物。如果能够把这些动物都带过去,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奔跑、跳跃、嘶吼,这岂不是比电影放映机来得更震撼吗?
华国祥的这一段事迹,被记者写成报道刊登在《中国通讯》上。这一幅草原电光戏影的奇景,遂漂洋过海,流传到欧美等地,在传教士的圈子里一度流传甚广,人人津津乐道。可惜对大部分人来说,这毕竟只是来自远域的猎奇谈资。随着时间流逝,它逐渐被人淡忘,连同古老草原以及生活在那里的居民一起,湮没在故纸堆中,默默无闻。
那些动物的木然眼神,再一次浮现在教士的心中。看到尸体是一回事,看着一个生命在眼前无助地慢慢消失,是另外一回事。教士不知道当年诺亚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来注视那些被放弃的动物,反正他觉得很难过,可又没什么能做的。教士只得默默地祈祷片刻,然后转过身去,和饲养员并肩离开。他极力避免与动物们再度对视,生怕又被它们的眼神所触动。
这个叫作乌兰哈达的镇子跨越两盟,而且聚集了许多不属于札萨克(清朝对蒙古族住区各旗旗长的称谓)的自由平民,无论行政管理、税收、司法还是防务,都会产生很多问题。朝廷单独把这一片区域从两盟抽出来,设立了一个乌兰哈达巡检司,历代以来名字不断变化,就在前两年,才改成了直隶州,直接由承德府管辖,定名为赤峰。
他不可能把整个动物园都买下来,必须有所取舍。这种做法让教士感觉自己变成了诺亚,要遴选出登上方舟的动物,其他则只能等待着大洪水的降临。
得到许可之后,教士推开喂食用的木门,踏进象园,慢慢地走到万福的身旁。万福对教士的靠近毫无反应,她早没了发狂的力气,只够勉强维持站立,就像一尊失去魂魄的石像。
灯市口教堂每个周末都会举办一次晚间弥撒。这一天,一个姓毕的教友带了他的儿子前来参加。老毕生得粗手长脚,头戴一顶破旧垂边黄毡帽,两只眼睛高高凸起,眉毛短而粗,看起来永远处于惊讶状态。他的儿子只有十岁,叫作小满。
教士很疑惑,万福的父母体形更加庞大,它们是如何从天津运到北京的?
万福每次看到教士来,都会挥舞鼻子,亲热地在教士脸上蹭来蹭去。乌黑的大眼睛里,透着安详与平静,当初那股死气沉沉的晦暗雾气,逐渐在瞳孔里消散。教士很高兴,他从未婚配,更无子嗣,现在在万福身上,他居然体会到了一种作为父亲的乐趣。
柯罗威教士订购了许多报纸,每天都在上面寻找,说不定能有二手的电影放映机出售。七天之后的一个清晨,他展开《京话日报》,忽然注意到一条启事。
这个孩子一直无法开口说话,老毕拜遍了京城附近的各处庙宇,都没什么效果,他期望这个上帝能够比菩萨和神仙灵验一点,让儿子早日痊愈。总堂虽然对这个动机不是很喜欢,但毕竟信徒难得,便也接纳了他们进来。
柯罗威教士不愿意见到这样的场面,他走过去,阻止了老毕的举动,怜惜地摸了摸小满的小脑袋,说这也许是天意,不必责罚这头迷途的小羔羊。
“你究竟是为了建动物园而去赤峰传教,还是为了去赤峰传教才建动物园?”会督严厉地质问道。
另外一个小小的打击,是关于电影机的。北京城比柯罗威教士想象中要开化得多。据说在几年前,那位神秘的中国皇太后举办七十岁寿宴,英国人就送了她一台放映机。可惜在播放过程中,放映机转速过高,点燃了胶片,引发了一场火灾。皇太后认为这是个不祥之兆,断然禁止这东西进入宫廷。
他坚信主会保佑这次的旅途。
华妻听到感慨,劝说了几句,不巧正触及华国祥的伤心事,与她大吵了一架。夫妻俩本来相敬如宾,却因为这件小事起了隔阂。华妻积郁于胸,一病卧床不起。华国祥后悔不已,向内地会写信求助,恳请他们寄些英国家乡风景的画片来,希望能化解华妻心病。
丁香花东一簇、西一簇地掩藏在缀着连翘花的灌木之间,不知名的野草和名贵的鱼花茑萝沿着路两侧的凸起墙根一路纠葛扭打。每走上一段路,就会有几根枯竹横贯在上空,那本是夏日用来遮阳的布棚骨架,可此时却缠满了翠绿的爬山虎,遮蔽了天日,一朵朵万字状的白花肆无忌惮地在其间开放。
不知过了多久,万福巨大的身躯徐徐晃动了两下,两条前腿突然一屈,跪倒在地。她所在的位置,正好位于假山一处裂隙之下,如今正值正午,大象的身子矮下去,原本被遮挡的阳光便投射下来,恰好照在她的前额和教士之间,把他们两个笼罩在一片神圣的金黄色光芒中。
管园的是三个德国饲养员,他们已经连续数月没领到工资了。万般无奈之下,德国人私自决定把园内幸存的动物全数拍卖,希望能筹得足够的款子去买回欧洲的船票。
鹦鹉跟小满呱啦呱啦说了半天,突然之间,它转动脖颈,振翅远飞。小满在后头飞跑着追过去,一人一鸟你追我赶,穿过藤蔓和灌木丛,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兽舍。
敲定了最后一个细节之后,柯罗威教士长舒了一口气,对这个计划非常满意。它虽然花费不赀,毕竟是一个可执行的办法。他跪倒在地,诚心实意地向上帝表示感谢。如果当初老毕没有带小满来教堂求助,如果小满没有把库房烧毁,他就没办法宽恕小满的错行,又怎么会得到老毕的帮助?上帝对这件事,一定是格外关爱的,不然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安排?
兽舍里是一头从美洲运来的野牛,它正趴伏在地上,垂垂等死。牛头歪斜着靠在畜栏前,棕黑色的浓密毛发散发着恶臭,眼睑外侧堆积的眼屎几乎快变成一层硬壳面具。鹦鹉飞过来,落在高高翘起的牛角之上,哇啦哇啦地叫起来,像是在召唤小满。小满走过去,挥了挥手,一片密密麻麻的苍蝇嗡地腾空而起,萦绕左右不肯离去。
小满的脑袋很大,脖子却很细,晃晃悠悠随时会断掉似的。这个小家伙有着一双细长的漂亮眼睛,眼神却淡漠呆滞,对外界的任何动静都无动于衷。
这岂不是和华国祥在归化城一样的境况吗?柯罗威教士欣喜莫名,坚信这一定是上天给予的启示。
小满没有多做停留,迅速返回到象舍前。老毕和柯罗威教士仍旧在兴致勃勃地交谈,完全不知道还发生过这么一段插曲。
这么大的消耗,不可能只依靠随车携带,只能设法在沿途补给。所幸北京到赤峰的路老毕走过很多次,对沿途的官驿、民铺和一些村落都非常熟悉。他拍着胸脯说,现在是初夏,今年兵灾匪患少,路上应该还算太平。只要肯使钱,总有办法能得到补给。尤其进入草原范围之后,牧民们都会囤积一些牧草,万福未必吃得惯,但至少饿不死。
柯罗威教士仔细地阅读完全部名单,陷入了沉思。这既是一个科学课题,也是一个宗教课题,同时还是一个商业课题。
柯罗威教士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这一望无际的碧海绿浪,和脑中的草原图景逐渐重叠。他觉得这个幻想,远比书籍中的描述更显得真实可信。
查完资料的当天晚上,柯罗威教士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漫步在一座红色的山峰之上,山峰的最顶端是一位女子。她挺立在最高处,呈现出与山脚下那座城市相同的特质:她同时拥有两张面孔,一张粗犷豪迈,似是饱经风霜;一张精致细腻,还略带了点忧郁。两副面孔不停旋转轮换,教士却始终无法抓住它们停下来的一刻,无论他怎么向上攀爬,都无法触碰到女子的红色裙角。
“我应该遵从我的内心,因为上帝最了解它,它最了解我。”柯罗威教士固执地说。
其中最靠近京城的两个盟,一个叫卓索图盟,意思是驿站;另外一个叫昭乌达盟,意思是一百棵柳树。这两个盟内通直隶,外接蒙古和关外,商路十分繁盛,居民有蒙古人也有汉人。在两盟之间的英金河畔、红山脚下,有一片得天独厚的平原地带叫作乌兰哈达。乌兰哈达的地理位置十分优越,是驻留休憩的良所。北上和南下的商旅走到这里,都会停下来休整。久而久之,乌兰哈达开始出现汉人的定居点,再后来,慢慢形成了一个商业色彩浓厚的大镇子,以汉人为主,也有许多蒙民来做生意,成了东蒙最重要的一处商埠通衢。
听到他这么说,会督一时间居然束手无策,右手指头烦躁地敲着桌上《圣经》的封皮。
万牲园的动物园是一条环形路线,游客可以从头逛到尾,不需要走回头路。饲养员带着教士继续朝前走去,飞快掠过一排排灰败的兽舍与禽鸟笼子,很快在路的右侧,出现了一座假山。
当时去中国传教并不是一件容易事。据说那里卫生条件非常差,气候不好,当地人充满了敌意,教士死亡率很高。如果没有坚定的信仰,很难踏入那片荆棘之地。
如果宝尔德的数据没错的话,万福只要每天走上四个小时,只消大半个月和一点点运气,就能顺利抵达赤峰。这对大病初愈的万福是一个严酷的挑战,但不是绝对不可实现。柯罗威教士觉得,时间可以不必那么赶,哪怕每天只能移动几公里,早晚也有到的一天。
遴选工作并不容易,毕竟他即将前往的是一片全然陌生的苦寒之地,气候据说非常恶劣。教士必须要充分考虑动物们的体形、习性、适应能力、食料供应,以及它们目前的强壮程度,以确保它们能熬过草原上的第一个冬天。
饲养员还要继续挑逗,却被教士拦住了。柯罗威教士并不想要一头凶性十足的怪兽,这头狮子略显瘦弱,脾气还挺温顺,正合心意。当然,如果野性能再强烈点儿就好了,不过教士觉得到了草原会有办法解决。
老毕一共动员了四辆大车。一辆是带篷的单辕厢车,负责运送柯罗威教士和一些随身物品。另外三辆则是加固过的宽板双辕大车,用的是榆木花轮毂,外面还特意裹了一层铁皮,其中一辆用来运送虎贲和它的笼子;一辆用来运送五只狒狒与蟒蛇,还有一辆则装载着药品、书籍、衣物、粮食和一些工具。
然后柯罗威教士又挑选了两只叫“吉祥”“如意”的虎纹马。它们是马的一种,但样子足够独特。虽然蒙古草原上有无数的马匹,但这种黑白条纹相间的怪物,绝不会跟其他马匹相混淆,应该有足够的魅力吸引牧民来围观。更重要的是,它们虽然无法被人骑乘,必要时却可以拴在大车后头跟着走,对于运输来说是一个好消息。
弥撒仪式开始以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前面。这个孩子趁大人没留意,从旁边领圣餐的桌子上拿走了一根点燃的蜡烛,从侧门跑到了教堂的后院。
那个不小心烧掉了教堂仓库的小孩子,他的父亲老毕是一个老车把式,在这一行当里颇有声望。那次失火之后,柯罗威教士宽恕了老毕的儿子,主动放弃了赔偿。老毕对此一直感念于心,当他听说柯罗威教士在四处寻找车子时,便主动找上门来,愿意提供这方面的服务。
其他人嚼马喂的消耗,都不算什么大问题。在柯罗威教士的车队里,麻烦来自于两个大胃王,一个是万福,一个是虎贲。
内地会英国总部有一个与华国祥素来交好的朋友,写信给华国祥说了件趣事:欧洲最近出了一个新发明,样式如同相机,但举灯轮转,可以映出会动的画面,叫作电影机。朋友建议他不妨弄一台来,拍点故国风物,或可解忧。
根据总堂不算详尽的记录,赤峰是一个直隶州,属于北直隶的一部分。在它周围是一些蒙古王公的领地。这个地方在北京东北方向,位于直隶、满洲和蒙古草原的交会处,距离北京大约两百五十英里,人口十万左右,分散在南北七十英里、东西一百五十英里的广袤草原和沙漠中。
“我的看法正好相反,动物园的建立,会让主在民众心目中赢得更多好感。正如《使徒行传》所言:我们所看见、所听见的,不能不说。”
教士们在灯市口教堂接受了为期半年的训练,学习艰涩的中国官话,学习当地繁复的礼节和习俗,试着了解这个古老帝国的一切。柯罗威教士在语言方面表现出了耀眼的天分,很快就能生涩地与当地人沟通,可惜他始终学不会摆弄那两根小木棍。这种叫筷子的食具,就像这个国家的哲学一样,奇妙而难以捉摸,控制它比控制一匹烈马还难。
公理会差会的正式派遣信很快寄到,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在石桥前方右侧不远处,假山的山体突然凹陷,形成一个很宽阔的半月形空地。一道特意加厚过的木栅栏和两侧高耸逼仄的山体,把这片区域围成了一个封闭的园子。
他的汉语学习成绩不错,知道这两个字的意义,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番奇妙景象:一座红如火焰的山峰拔地而起,冲破云雾,直刺苍穹。他咀嚼着这两个字,它的汉语发音像天使在远方吹起号角,令他的胸腔微微颤动,内心沸腾烧灼起来。
这些平时温和的植物,一旦失去管束,就显出咄咄逼人的气势,像是一群绿色的马匪。在这个被人类忘记的地方,它们肆无忌惮地野蛮生长,即兴发挥,直到把园子变成一座翠绿色的蛮荒迷宫。若没有鹅卵石小路指引,没人知道正确的走法是什么——而那条小路,也已经被野草涂抹掉了一半的痕迹,眼看就要消失。
老毕允诺,只要资金到位,十天之内他就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柯罗威教士问过饲养员,后者表示,万福和其他要带走的动物在十天之后能够调养到最好的状态。本来教士希望饲养员能够跟随车队,沿途照料动物。不过饲养员婉言谢绝,他受够了,已经买好了船票,只等着送走这一批动物就登船回家——至于万牲园里的其他动物,只能自生自灭。
一夜过后,华国祥声威大震。从此每月初一、十五,他都会在乐楼放映一场,平时礼拜之时,还在教堂放映几段,每场都是水泄不通,连当地王爷、喇嘛都跑来看。时人谓之“影戏”。而华国祥趁机布道,收效甚好。《绥远志略》说:“以幻灯影片放映于财神庙乐楼上,夜间开演,不收票费,俟群众既集,辄乘时宣传耶稣教义,劝人信奉。”可见宣教效果奇佳。凭着这枚利器,华国祥在绥远地区远近闻名,传教事业一日千里。
这时一束神秘的月光自天顶洒下来,笼罩着教士全身。霎时间,天地都为之褪色,整个视野里全成了皎洁。在这一片耀眼的白色之中,那女子缓步朝他走来,脚步轻盈缥缈,赤色的衣裙在白光中异常醒目。教士想伸手去触碰,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一个时空。
他携带电影放映机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重现华国祥的奇迹,用好奇心把蒙古草原上的人们吸引过来,聆听布道。整个计划里,最重要的不是放映机,而是如何激发草原居民的好奇心。这件事,并非只有放映机可以做到……
总堂的人很奇怪,对柯罗威教士说:“你只要像其他教士一样就可以了,这个放映机并不是非要不可。”柯罗威教士却固执地摇摇头,他的内心涌动着一股奇怪的执念——这一次的草原之行是上帝的大计划,没有电影放映机是不行的。
当然,还有一句话老毕没说出来:如果万不得已,大不了把这些动物都扔下,人总能跑回京城或赤峰——他到现在也无法理解,柯罗威教士为什么要把这些动物大费周折地运去塞外。
紧接着,他们又先后参观了虎纹马、狒狒的馆舍。这些动物不能说健康,但至少都活着,应该能应付接下来的长途跋涉。至于那条蟒蛇,它懒洋洋地盘在自己的窝里,若不是偶尔看到信子吐出,根本看不出死活。
万牲园分成三个部分:植物园、农事试验场和动物园。植物园和动物园并列在前,农事试验场在后。柯罗威教士和饲养员穿过拱门,踏上一条用白色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小路蜿蜒伸向园区深处,石缝之间全是星星点点的杂草,显然已久无人踩踏。
小满一边继续啾啾叫着,一边伸出手去,想去抓它灰色的毛皮。不料手一松,蜡烛跌落在了地上。
教士站在象园的边缘,观看良久,然后问饲养员是否可以进去看看。饲养员犹豫了一下,点头应允。这头大象已经奄奄一息,应该没什么力气伤人,他可不想扫这金主的兴。
小满迟疑地凑近野牛那硕大的头,伸出小手去摸它的额头。野牛的耳朵摆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哞。小满张开嘴,舌头与嘴唇摆在了一个恰当的位置,也发出一声哞,学得惟妙惟肖。野牛的两只牛角猛然晃动,惊起鹦鹉,整个庞大的身躯居然再度挣扎着站了起来,浑浊的双眸凝视小满片刻,轰然倒地,彻底死去。
柯罗威教士决定听从自己的内心,他闭上眼睛,默默向上帝祈祷。当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地图上的一个地名跃然而起,跳进他的视野。
德国人先抱怨了一通朝廷的不负责任,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份详尽的卖出名单,分别用德文、英文和中文标明了动物的种类、数量、价格以及健康状况——价格很公道,几乎可以说是甩卖,至于真实的健康状况,只有天晓得。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柯罗威教士忙碌于前往赤峰的准备工作。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他需要准备大量书籍、仪器、药品、农用工具以及能装下这些东西的运输工具,甚至还弄到一把史密斯-韦森的M586转轮手枪,以应付可能出现的危险。公理会在蒙古毫无根基,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老毕也带着儿子小满来看过万福。老毕对大象有些畏惧,只敢远远地看着。他也不允许小满靠近,生怕再惹出什么祸事来。这位粗心的父亲并没注意到,一进入万牲园,小满的表情便放松下来,一改平日的冷漠。他的眼珠咕噜咕噜地转动着,鼻孔翕张,紧绷的肌肉缓缓放松下来,仿佛这里才是他的家。
万福的出现让柯罗威教士意识到,这个草原动物园的意义比原来要深远得多。他坚信,上帝对命运的一切拨弄,都是大计划的一部分。他既然看到了启示,就要勇敢地迎上去,哪怕前方是铺满荆棘的悬崖。
说到这头大象,教士在准备期间,抽空去探望了她几次。德国饲养员确实很尽心地在照料,万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精神,毛皮和眼神都开始泛出光泽。她后腿上那条锁链也被一位兽医小心地取下来,不过留下了一圈黑褐色的烙印,像戴了一枚戒指似的。
努力总会获得回报。又过了半个月,运输问题终于迎来了一个奇妙的转机。
曾经在一天的清晨,柯罗威教士独自乘坐黄包车路过天安门。他好奇地瞥了一眼远处巍峨而古老的紫禁城。此时的它正沉浸在淡蓝色的晨霭中,宫殿轮廓模糊,无比安静,如同一位衰朽的老人坐在藤椅里沉沉入睡。它也即将——或者说已经——死去,正如那位皇太后一般。
“我们不能像做生意一样,把万能的主当成一个筹码;也不能像马戏团外的三流魔术师一样,用廉价轻佻的手法把那些潜在的信众吸引过来。这些外物只会让信仰蒙羞——而且你要小心,这已几近偶像崇拜。”
好在柯罗威教士的身家颇为殷实,为人又慷慨,大把的银钱撒下去,这些都不是问题。
再者说,就算他们愿意,也没办法把万福弄上车。她太重了,就算弄上车,也走不了多远。
柯罗威教士小的时候,在伯灵顿的公立图书馆读到过一本《马可·波罗游记》。其中令他印象最深的,是书中描绘的蒙古草原,像是一片飘在落日边缘的晚霞——神圣、神秘,并且遥不可及。现在看到这封信函,柯罗威教士天性中属于孩子的那一部分突然苏醒了,跳着叫着,伸出手想去抓住天边的彩霞。
可就在这时,一个凡人无法预料、金钱也无法解决的意外发生了。
事就这样成了。
在金钱的驱使之下,饲养员很痛快地答应下来。不过他不太理解教士的做法:“这头母象到底有什么价值呢?值得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女子开始翩翩起舞,这是一种奇妙的从未见过的舞姿,两副面孔随着节奏变换。柯罗威教士的耳边,倏然响起了一个低沉男子的声音,既像是诵经,又像是吟唱。整个世界,就这样慢慢被月光吞没……不知不觉,教士就这么醒来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梦中的细节,甚至连自己是否真的看到那一男一女都不确定。
北京城里,拉货的大多数是两轮平板大马车,运载能力十分有限。教士所能找到最大的马车只能装载四百斤,勉强可以运走营养不良的虎贲,但绝不可能运走万福——她即使在最瘦的时候,体重仍旧超过八百斤,绝不可能通过马车来运输。
在这一年的夏天,柯罗威教士带着他的电影机,和其他九位教士乘坐轮船横跨太平洋。在旅途中,他找来和中国相关的书籍、公理会杂志和传教士的书信,发现这些记载对那个东方大国的描述混乱而矛盾,莫衷一是,就像把许多盒拼图混在一起,无法拼凑出一幅完整清晰的图景。
饲养员有点儿气恼,他必须得向教士证明,这头狮子有足够强劲的活力。他弯起胳膊,开始用竹竿粗暴地在虎贲身上乱捅。狮子实在被骚扰得不行了,抬起前爪把竹竿头轻轻拨开,晃了晃鬃毛。饲养员以为它要来一次招牌式的怒吼,可它只是打了个喷嚏,然后慢悠悠地回到笼舍里。
通过调査万牲园的文献和询问饲养员,柯罗威教士才知道,当年万福的父母来到中国,是先乘坐海船到天津港,然后被人牵着登上专门改装过的火轮车,运送到北京正阳门。为了让那两只庞然大物顺利入园,朝廷甚至从正阳门火车站修了一条小支线,沿西城墙边缘向北延伸,直达万牲园的旁边。报纸上对这件奇事议论了很久。
初夏将至,当油坊胡同口大树里的蝉发出第一声鸣叫时,柯罗威教士的运输计划终于成行了。
“希望你不要忘记我们来中国的目的,愿主与你同在。”
为何会和一个陌生的地名有这样的共鸣?在柯罗威教士的理性寻找到答案之前,感性的强烈冲动已经驱使他伸出右手食指:先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用嘴唇亲吻指肚,然后点在那个地方。
只是拐过一道小弯,环境陡然变得十分安静。似乎有一圈厚厚的绿色帷幕悄然落下,隔绝掉外界的一切声响。柯罗威教士注意到,这绿色帷幕是从隔壁植物园里伸展出来的。因为缺乏适当的照料,那些名贵植物死去了一多半,幸存者则展现出了旺盛的生命力,疯狂地四处蔓延。
炽热的烛火立刻将附近的稻草点燃,呼啦一声,陡然形成了一圈火线。借助附近的稻草垫子,火头很快便燎燃了教会刚买来的一批硬纸板,接下来遭殃的是几十匹棉布、整整十捆麻线和一些衣物。这些东西都是绝佳的燃料,让火势更加凶猛。浓重的黑烟迅速笼罩了整个库房,吞噬着附近所有的东西。
华国祥一听大喜,请人搜购,终于买到一台,辗转万里运到归化城内。华妻看了,精神果然复转健旺。她病愈之后,对华国祥说,这机器绘影如生,实在神奇,只是为她一人欣赏,太过浪费,不如把它卖掉,弥补传教的费用。
教士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竖起手指点向天空。他远远地再次遥望了一眼万福。她居然转过身来,背对着假山,向自己看过来。
他们被告知可以在红色图钉之外任意选择。但这些教士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他们对那些地方的了解完全是一片空白。
总堂的人竭力劝说柯罗威教士放弃这个异想天开的荒唐想法。在他们看来,柯罗威教士简直是疯了。与其要运送这些莫名其妙的动物,多带去几本《圣经》岂不是更合乎主的精神?总堂会督先后几次找他谈话,告诉他这里是中国,特立独行是一件非常有风险的事,尤其这件事既昂贵又毫无意义,如果让别的教会知道,公理会派了一个马戏团前往传教,他们会沦为笑柄。
饲养员恐怕教士的信心会被这种惨状打击,首先带他去见了虎贲。它在这个动物园里是当之无愧的王者,独享一片最大的黄土坡地。全靠它,动物园才能赚到一点点可怜的门票钱,不过大部分收入都填进了它的肚子。
曾几何时,这里熙熙攘攘,无数好奇的目光涌动。可惜现在却是一片空空落落,所有门窗都紧闭着,墙壁上的各种告示没扯干净,白蓝相间,显得斑驳不堪。门前的碎石小路上满是垃圾与落叶,无人清扫。暗红色的大门铁栏杆歪歪斜斜半敞着,整个万牲园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被做成了标本的孟加拉虎,保持着张开嘴咆哮的姿势,可其实只是徒有皮毛罢了。空气中隐隐有腐臭的味道,挥之不去。
在他四十五岁生日过后的第三天,柯罗威教士接到了一封来自美国公理会差会的蓝白信函。美国公理会差会负责海外传教事务,每年都向东亚、南亚、中东和非洲派遣许多传教士,去开拓上帝的领土。这一年,柯罗威教士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中国派遣推荐名单上。推荐人认为他信仰坚定、性格强韧、头脑灵活,是去东方传教的最佳人选。
后来老毕又来了几次万牲园,小满每次都和鹦鹉偷偷跑去某一处兽舍。他会蹲坐在最近的地方,用手按住它们的额头,安静地听完那些动物垂死前的叫声,再用同样的声音去抚慰它们。棕熊、天鹅、麋鹿和阿努比斯狒狒,这些衰弱不堪的动物相继在小满面前安详地死去,他忙碌得像是一位为死者临终祈福的牧师。
会督无奈地看着他,问他到底想要什么。柯罗威教士说:“我需要您给我开具一份给总理衙门的介绍信,这封声明将留在您手里。如果我惹了什么麻烦或遭遇什么不幸,您可以凭它向总部解释,一切都是我鲁莽的个人行为,并非是您的失职。”
对于这个请求,饲养员有些为难。他本来已经有了打算,等这头象死掉,把尸体卖给京城里的一位医生。
就在柯罗威教士穿过这座石桥,即将离开动物园时,他看到了万福。
接下来,柯罗威教士兴致勃勃地投入到准备工作中来。他设法从多个渠道搜集了一些资料,想搞清楚自己即将前往的这座叫赤峰的城市,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柯罗威教士翻阅着这篇报道,忽然之间动作停住了,一道光照进胸膛,福至心灵。
和很多动辄可以上溯千年的中国城市不同,赤峰出现的时间其实相当短。
而且从商业上考虑——教士痛恨这种说法——他还得揣摩清楚,什么样的动物才最讨草原居民喜欢。毕竟有些动物,比如雪貂和天鹅,会引起人类的好感,有些动物则令人厌恶,比如那几只浅绿色的大蜥蜴。
柯罗威教士知道这个地方。它位于京城的西郊,始建于光绪三十三年。这里最初是农事试验场,后来在两江总督端方的主持下,从德国的兽商宝尔德那里购买了一批禽兽,投入园中,各地督抚、诸国使节也纷纷进献。一时间园内聚集来自各大洲的珍禽异兽,从狮、虎、棕熊到鹦鹉、天鹅、乌龟、虎纹马(斑马)等动物,一应俱全。当时的皇太后和皇帝时常会过来参观,都很喜欢。
只要时间允许,教士会坐在象舍里,仰着头一待就是几个小时。万福从来没有不耐烦,她总是安静地站在教士旁边,为他驱赶蚊蝇。
饲养员耸耸肩:“在未来几天内如果没有买家的话,它们就只能留在这里。我们买好三张回欧洲的船票以后,会用剩下的钱给它们准备最后一点吃的。接下来……就看上帝的意思了。”然后他比了一个手势。柯罗威教士知道,在水手的行当里,这个手势意味着弃船各自逃生。
万福到了三岁时,母亲因吃下大量劣质食物而腹泻死去。这头小母象就独自待在万牲园里,成为园中唯一一头大象。从生下来起,万福的眼神就透着一股忧伤的情绪。她从来没离开过这个象园半步,更不会跳舞来取悦人类。大部分时间,她都是这样面对着假山,不知在想些什么。曾经有一个小孩子钻进象园,引起了万福的惊慌和踩踏,从那以后,饲养员只好用铁链把她紧紧拴住,以防止她再度发狂。
此时虎贲正无精打采地趴在坡顶,眯着眼睛,毛皮下一条条凸起的肋骨清晰可见。它早见惯了游客好奇的目光,对教士的到来没什么反应,只有尾巴摆动着赶走苍蝇。
两个人很快穿过这片绿色蛮荒,来到动物园内。大大小小的兽舍分布在过道两侧,每一间都被高低不一的涂漆木栅栏围住,有一块褐色的牌子竖在旁边,用墨色的中、英文写着居住者的种类、产地等。
“要有光”,于是它就在教士的心中亮起来了。
柯罗威教士冲进会督的办公室,把一封信拍在枣红色的办公桌上。里面只有一页信纸,写满了柯罗威教士引以为豪的花体字。这是一封声明,柯罗威教士将为自己的行为负完全责任,一切与差会无关。
美国公理会的组织结构,乃是各地教堂自治的松散联盟,并不像天主教一样有层级分明且控制力很强的上下级体制。正因为如此,柯罗威教士才能自由地在伯灵顿搞各种布道尝试,没人能真正约束他。公理会的中国差会虽然实行统一管理,但传统仍在,教士本身的独立性很强。如果柯罗威教士打定了主意,会督还真是没办法阻止。
听完柯罗威教士的计划,老毕犹豫了一下,这确实是个非比寻常的业务。他随后一拍大腿,慷慨地说:“报恩不是买菜,岂能挑肥拣瘦。这件事我一定设法办成。”
这一个意外事故,让柯罗威教士的“华国祥计划”完全落空。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柯罗威教士走遍了京城的娱乐场所,看是否能收购另外一台电影放映机,可惜没有一家愿意卖掉。他也咨询了几家商行,从美国购买新机器再运过来,至少要半年时间,这太长了,他不能等。
那两匹虎纹马不必上车,老毕专门准备了两条挽绳,把它们拴在大车后头,跟着车跑。这样就可以省掉很大一部分运力。
一个人可以固执,也可以异想天开,当这两种特质合并在一起时,他就会变成一团跳跃的火、一台上足了气的蒸汽机。柯罗威教士整个人都被这项事业迷住了,他日以继夜地翻阅资料,寻找合适的承运商,毫不吝惜地花费着自己的积蓄。外界的反对,反而化成了推动他继续向前的强大动力。
万牲园的正门,是一个中国式的精致暗红色拱门,门下是对开的铁栏杆攀花,在门花砖雕的中央有“农事试验场”五个汉字,两侧是两条凸起的四爪长龙浮雕。在大门左右各有一间木屋。左边的木屋有白、红两色小窗,分别售卖男、女参观票,右侧是一个存物处,用来存放游客的大件物品。
万福似乎听懂了这句话,她努力卷起长鼻子,用如同手指一样的鼻前突起,轻轻点了一下新主人的额头——这对此时的她来说,可是一个奢侈的举动。刚才那一连串眼泪,似乎把她乌黑的眼神浸润得有了一丝活力。柯罗威教士低下头去,本想把铁链从这头可怜的动物腿上移开,但检查后发现链条已经深深嵌入血肉,长在一起,如果强行解开将会导致大量出血,只好作罢。
那只虎皮鹦鹉的来历,是所有动物里最为显赫的。它原本是一位外地官员进献给皇太后的寿礼,会用字正腔圆的汉语大喊:“万寿无疆!”皇太后很喜欢它,无论去哪都带在身边。有一次它不知从哪里学到一句脏话,命运就变了,这是一桩不可逆转的污染,不可以再留在皇宫。于是皇太后便下令把它送来万牲园。
柯罗威教士兴奋地给会督讲了他在万牲园假山旁的神启,双臂挥舞,两眼闪闪发光,可会督却面无表情。
从天津到北京有铁路,尚且如此折腾,更不要说从北京到赤峰了。
也许它已经孤独太久,在临死前终于听到了来自同伴的呼喊,这才彻底释然,安心离去。小满呆呆地蹲坐在野牛的尸体旁边,晶莹的泪水从双眼流出来,量不多,但源源不断。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要哭泣,好似一瞬间被一股超乎悲伤之上的情绪所笼罩。鹦鹉落在他颤抖的肩膀上,用尖利的喙梳理起自己的羽毛。
那一瞬间,教士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紧紧攫住。他看向饲养员:“这是什么?为什么我在拍卖名单里没看到?”
老毕活动了几天,终于说服了几个车行的伴当,只要价格合适,他们愿意提供大车给教士。老毕拍着胸脯,说他会亲自掌鞭,保证把教士安安稳稳送到赤峰去。
教士登时来了兴趣,试图逗它说出更多的话,饲养员惭愧地表示,这是它现在唯一会的一句。自从来了动物园,这畜生连“万寿无疆”都给忘了。虎皮鹦鹉一点儿不觉得羞愧,反而趾高气扬地拍动翅膀。教士哈哈大笑,伸出手要去摸它的小脑袋,结果被它毫不客气地狠狠啄了手。
但因为教士的任性,要携带这么多动物同行,让这件事的难度成倍增加。
从北京到赤峰有八百多里,不通火车,也没有水路,只有一条不太平坦的官道供商队通行。如果只是柯罗威教士自己出行,或者跟随一支商队出发,二十天左右即可抵达。
“不,不,这只是一种手段,基督难道不是将加大拉的恶鬼附到猪身上才把他们赶落悬崖?”
柯罗威教士指了指天空:“这正是我去赤峰的意义所在。”
一头狮子、两匹虎纹马、五只狒狒、一只鹦鹉和一条蟒蛇,需要雇佣至少两辆双辕大马车来运载。这些动物沿途要进食,还要有人照料,再加上教士自己和要携带的其他物资,总共要四辆大车,以及相应的畜力和人力。
小满站在树下,咯咯地笑了起来。对他来说,这简直妙不可言,比外面什么都好。小满也学着鹦鹉的模样,居然用嗓子发出一些类似的音节。开始时,他的声音还显得生涩,到后来,这一人一鸟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趋近——小满从小就有这个毛病,无法与人交谈,却可以发出逗弄老鼠和猫的声音,这让他的父亲一度以为孩子中了邪。
柯罗威教士适时闭上了嘴,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谦恭道:“我应该遵从我的内心,因为上帝最了解它,它最了解我。”
除了公理会之外,另外一个打击来自于北京的大车行。教士先后询问了十几家有长途货运业务的大车行。那些掌柜听说要运送一批没听过的奇怪野兽,立刻拒绝了。北京到赤峰实在太远,他们担心半路上猛兽的气味会让骆驼和马匹受惊,把整辆车都折进去。他们之间还流传着一则奇妙的传言,认为帮一个洋人运送洋兽,会遭到上天的惩罚。
老毕也同意这个做法,虽然车队的整体速度会被拖慢,但对辕马的消耗会更小。他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只不过这些事没必要告诉柯罗威教士。
可教士太固执了。在假山前的那一次启示,让他的内心无比热诚,他坚信带着这些动物前往草原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它的重要程度甚至在理性判断之上。
万福则比较头疼。
自从得到了柯罗威教士的资助之后,万福的身体恢复很快,同时恢复的还有体重和饭量。她的体重在两个月内,几乎突破了一千斤,每天至少要吃掉三十斤干草或竹叶,还要有大量的果实与蔬菜作为调剂。
会督摇摇头:“既然你知道是鲁莽的行为,为何还要一意孤行?难道你在美国也是这么胡闹……”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还没等会督收回,柯罗威教士已经咧开嘴,像个天真的孩子似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