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落从来没有见过杨宁这样的脸色——连当时地球受袭,他们误闯地下城的时候都没有。
她吓了一跳,以为他会破口大骂或者暴跳如雷,然而……他没有。
杨宁的脚步猛地刹在会议室外面,面壁而立良久,眼睛里像是有两团火焰要夺眶而出,而后他刀刻般的两颊渐渐苍白起来,神色在一片勉强的压抑中缓缓平复,眼睛里的火光也一点一点地熄灭了下去,最后化成了灰烬似的平静。
还有冰冷。
他甚至没有在墙上打一拳,甚至没有任何发泄。
片刻后,杨宁回过头来,对傅落露出了一个有点难看的笑容:“抱歉,我最近心浮气躁,刚才有点失态,希望别影响到你,思想上有什么问题,一会一定要说出来,大家在会议室里共同交流,别藏在心里。”
连傅落都听得出他语气中的生硬,就像是在背标准发言用词。
杨宁轻轻吐出一口气,伸手推开了门,率先走了进去,等待他们的是整个总参处的群情激奋。
“杨大校,为什么太空堡垒布防调整这么重要的事,事先连个通知都没有?”
“说动就动,当这是公共汽车吗?”
“要是敌人借机偷袭该怎么办?”
“联合国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样下去,以后难道我们的军舰驶入友军管辖区,还要提前打报告吗?”
“为什么要在这种情况下拆伙?还打不打了?干脆大家一起投降算了!”
二部军纪整饬是出了名的。
傅落始终记得木马一号上,张立平叮嘱过她的话——不问缘由,执行任务。
而现在,总参处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应该已经炸开锅了吧?
她本人却还有点茫然,思维好像还陷在模拟室里的对战中,隐约听了个大概,知道是出了大事,却还没来得及仔细思量个中利害——傅落还没能适应总参处的视角。
杨宁却没有出声,他肃立于会议桌前,一言不发,等着其他人最激烈的情绪过去。
杂音逐渐消失,直至鸦雀无声。
“都坐下。”他的声音平静如一桶凉水,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
杨宁虽然年轻,但个人威信犹在,其他人依然不约而同地执行了命令。
“我国太空堡垒布防移动的事,是联合国会议之后,由中央直接传达下来的,上级要求对正师级别以下严格保密,以免造成人心不稳。至于联合国各堡垒分区的权责范围,会在今天晚饭之前传达到诸位手里,以后军舰驶入友军管辖区,理论上确实要提前打报告,但是程序并不复杂,盟军依然是一体的,我们只需保证对方的知情权就可以——紧急情况下,允许先斩后奏。”
杨宁说完,目光从所有人脸上扫过:“还有什么问题?”
或许是受他的态度影响,总参处的一干人也冷静了下来,有人停顿了片刻,开口问:“联合国为什么会做出这么不智的决策?”
“因为数轮谈判过后,始终无法达成统一的合作意向。”杨宁回答。
另一个人忍不住说:“杨大校,说明白一点行吗?到底什么事无法达成合作意向?”
那人后半句声音情不自禁地高了起来。
杨宁看了他一眼,提问的人自动坐直了,微微一颔首:“对不起,长官。”
杨大校这才不慌不忙地开口说:“日本方面提出了‘军费与物资共担’的概念,他们认为这是联军紧密团结的基础。”
众人安静了片刻,傅落努力思考,试图用她不怎么灵光的理论知识跟上大家的话——她听说了,日本损失惨重,刚开始的时候还要求过联合国的赔偿金,后来不知是没人理他们,还是他们自己“深明大义”,反正被迫退了一步,不提赔偿的事了。
那么他们要求军费与物资共担的理由也非常好理解。
这样一来,以后的各国的战争损失与风险,就都由全人类一起承担了,不是非常公平吗?
傅落知道日本人是私心作祟,但单就这句话来说,她不得不承认,对方提出的话是相当有道理的。
如果没有办法平摊成本和风险,就以现在这种空前庞大的战争水平与战争规模来看,地球联军根本没有办法长期一起合作。
这次日本人认为不公平,下次或许就是美国人、欧洲人甚至中国人。
这次不拆伙,总有一天复杂的矛盾挤压在一起,到时候也许就不是拆伙,而是内乱了。
“别开玩笑了。”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军需官突然低声嗤笑了一声。
董嘉陵伸手拢了拢鬓角一缕梳不上去的头发,语气轻缓地说:“当年我军购买曲率驱动器的核心技术使用权,经过了六年谈判,做出了不知多少让步,美国方面才同意‘有保留地租用’,年租金高达六个亿的地球通币,后来中央给空间科学院的人下了死命令,秦院长亲手写了军令状,财政资金前后直接间接搭进去多少,我这里都已经没有准确数字了,这才算有了自己的曲率驱动技术。还有,上一次赵将军跃迁成功的实验数据,俄罗斯出价三千组远距离精确制导导弹,我们都没同意,双方还在谈,现在日本人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想搭便车,凭什么?”
她的话似乎打开了一个开关,杨宁不再做解释,总参处敏锐的精英们已经自发地讨论了起来。
“还有美国人的轻型发射架技术,每一架巨舰的造价比我们低一倍还要多,那是拿技术工作者的命搭出来的,碍于美日表面的友好关系不表态而已,不可能同意共担。俄罗斯的空间装备出口支撑了他们GDP近三分之一,半壁江山,现在你跟人家讲‘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那小国呢?”
“小国家财力和技术都跟不上,在太空战争中从来只是支援作用,一般他们堡垒位置近地,不是冲在前面的,偶尔有损失也在承受范围内。但是如果公担军费,可能一场战役下来,这些国家就会破产。”
“不要说小国了,就连欧盟在上一次遇袭之后,计算了直接经济损失后,不也开始向美国支付高额的‘设备维护费’么?直到现在,还有美军舰队在欧盟堡垒,谁也不是不会算账的。”
总参处从成本讨论到了各国经济体构成、资金流动、国家与国家内部的利益团体间的龃龉,甚至是一些不为人知的秘辛——以二部总参处的级别,可以接触到很多谍报信息。
到后来,他们谈的东西傅落几乎有些听不懂了。
她偏头看了一眼杨宁,杨大校在引导了话题之后,就再也没有吭过一声,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就像一尊石像。
莫名地,傅落从他平静无波的眼神里读出了某种深沉。而呼之欲出的悲哀,她的心突然也沉了下去,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其他人已经发泄出去不少的怨愤。
傅落的思维逐渐飘远,想起付小馨不肯回的短信,想起寒冷的夜色中痛苦的欣然,想起了满目疮痍的地下城。
她不知道站在这里的其他人付出了什么,总归……比她自己是只多不少的吧?
可是他们这样艰难,站在这样险恶的宇宙中,真的有什么意义吗?
他星系敌人第一次交火险些打掉地球人战与和的信心,第二次交火,直接打散了地球联盟。
傅落终于明白,为什么明知道自己已经将信息传回总部,他星系总司令依然笃定地下令按原计划开炮——引力炸弹的机制恐怕就像眼下一些专家猜测的,只是极高频率的电磁波,表现出来一些暗物质性质,能在一定范围内产生负压而已,确实可怕,然而可怕得有限,不可能把整个联盟一锅端了。
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只够打掉一个先锋——至于是哪国的先锋,他星系人其实并不在意。
而联军这边,讲究“知己知彼”的各国,当时未尝没有想找替罪羊试水的想法……
傅落脑子里越来越乱,想得事情越多,她越是心惊胆战,似懂非懂间,忽然有些惶恐起来。
也许这一次的敌人不可战胜,归根到底……是因为他们曾经是人类吧?
一阵突如其来的心寒向她袭来,而总参处内的讨论声,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他们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懂的道理,每一个人都懂,自己的愤怒,每一个人都在分享着同样的份。
然而……又有什么用呢?
各国堡垒已经在路上了。
“诸位还有疑问吗?”许久后,杨宁问。
这一次,没有人再开口。
“好,那么散会之前,我来做一个简短的总结。”杨宁说,“新的布防格局马上就会成型,二部作为主力军,依然任务重大,现在我传达一下短时间内,组织需要诸位全力完成的工作——首先是尽快熟悉新格局的关卡……”
傅落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拿出了电子阅读器,打开会议语音系统,杨宁简洁而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任务简报,会被电子阅读器的会议专用软件自动转成文字格式记录下来,同时,每个人都可以各有侧重地把和自己有关的事做重点标记。
就好像方才流传的悲愤都从未发生过,大家短短的十来分钟后,就都收敛了心神,井然有序地投入到了下一段战斗里。
心要像石头一样。
看着自己的同事们,傅落忽然如同醍醐灌顶,在这个万分讽刺的时候,恍然大悟了。
这一天,她从会议室离开,又在压抑的气氛里结束了自己日常的执勤任务,第二次拿出手机,想给付小馨发一条短信。
“堡垒布防格局改变,联合国……”
傅落停下来,犹豫了一下,把这条信息删除了——涉及军情信息,虽然已经不是什么机密信息,但还是会被拦截的吧。
她重新输入:“这里跟我想象得不一样,我觉得有点心寒。”
然而这一条最后也没有发出去,傅落来回读了几遍,再次删除了。
这么说不太好吧?她想,不管会不会惹妈妈担心,但总觉得……站在这个位置,在这种时候说这样的话,显得自己太出尔反尔了。
她想起离开会议室的时候,总参处全体人员与平素无异的脸,认为自己有点软弱。
“妈妈,我在这里很好。”
最后,她发了一条与上一次一模一样的话。
并且意料中的,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这一年年底,在全军一片压抑的低迷中,经过了几次三番短暂的试探、挑衅、回应与刺探,战火再次被点燃了。
他星系派出前锋舰队,企图登陆木星,当时距离最近的美军总司令反应不能说不快,第一时间意识到了敌军登陆行星的危险性,向全球发出紧急警报的同时,趁对方没有落下脚,发动了主动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