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空如洗,风光正盛。
今日之宴在女宾眼中是为赏花宴,但男宾眼中自不止于此,因着西戎二皇子的到场,此宴又多了几层含义在其中,既是为了两国邦交友好,也为贺两国联姻之喜。但西戎终究是边陲小国,元熙帝未将其放在眼里,又因身体抱恙,连面都未露一刻,只派内侍前来宣读了三日后西戎皇子返程时,大周所赠礼单,其余大小事宜交给大皇子主理。
今日这场赏花宴,在陛下眼中不过无足轻重,但在大皇子萧翰眼中,却不尽然。几日前,大理寺卿在朝堂呈上的账簿,可谓给了萧炎重重一击,又被禁了足,处置他只是时间问题。
明争暗斗了多年,如今终分出了高下,萧翰心中自是得意的不行。萧炎那厮如今被禁足于寝殿,今日盛宴,他自当好好筹措,既可示自己嫡长的正统身份,也可显大周国威。
西戎二皇子好美人,他便投其所好,美人美酒,酒过三巡,随着乐师、舞姬的入内,乐声起,乐师抚琴弹奏,指尖琴弦波动,舞姬身姿曼妙,翩跹起舞,在场之人饮酒交谈,气氛松弛活络。
萧翰坐于上首,再次举杯庆贺,坐于其右的西戎二皇子穆扎,欣然饮下。穆扎好酒,也好美人,对大周柔软娇媚的女子更是喜欢,看着不远处的袅袅细腰,简直笑得合不拢嘴。
花宴不似其他宫宴,有太多拘束,宴会后半程宾客便可四处走动赏景赏花。
故花宴过半,席上多人便已推脱离开,穆扎松了前来投怀送抱的舞女细腰,亦欲起身行至外苑一赏花色。
开席前有宫人前来传话,说是那位被赐婚的大周女子想在先同他见上一面,彼此有个大致了解。总是听闻大周女子性格含蓄内敛,如今看来却不尽然,没比他们西戎女子含蓄多少。
温柔如水也好,热烈如火更好,穆扎仰头将杯中美酒尽数饮下,侧身身旁同喝得烂醉的大皇子打了声招呼,随即起身离席。
萧翰抬手扶了扶醉酒晕眩的额头,今日尽兴,确比往常多喝了几杯,但以往常酒量来看,自己并非如此不胜酒力之人,许是掺了穆扎带来的西戎烈酒所致。
眼看席上之人已离开大半,加之晕眩目迷得厉害,萧翰已无力思索今日醉酒之由,只一把倒在前来招来扶他去暖阁暂歇的内侍身上。
意识模糊,步伐踉跄,丝毫未留意到,前来扶他的内侍非永宁宫之人,而是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
女宾坐席处,随着淑贵妃那句“院中花色正好,诸位可随意走动赏景”后,在场之人便知接下来是可以四下走动的时候了。
姜蔚本就不喜这般场合,好不容易熬到了这个时候,又时刻谨记陆宁的提醒,故在周围人松泛之时,忙趁时寻了个机会,行到外头的莲花池畔。
琼林花苑很大,行出殿中,姜蔚却寻不到陆宁身影,亦不知她身处殿内还是殿外,只在莲花池畔随意寻了个少人处稍作站立。
院中景色确实宜人,凭栏而立,徐徐微风拂面令人心旷神怡。初接到赏花宴请柬时,姜蔚是想着来看一看她那素未谋面的未婚夫君,看看人长相如何,病重到何种程度。没想后来两人接二连三地已见了多次,宫中送来的请柬既已接下,再想推脱也是万万不能的,打着再见一次,问问对方上回自钱庄回宫后身体状况的主意,姜蔚今日盛装前来,却不料对方又一次病发昏迷了。
心中还惦记着三皇子病发昏迷的事情,姜蔚回想着来时的路,开始细细思索自己是不是可以寻到去安和宫的路,悄然看一眼他的病情。
思绪转了一圈,终究还是觉得太过鲁莽了。
今日是宫宴,又穿着这身繁复宫服,行动不便。姜蔚想着,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倒不如回府后问问爹爹,真要探病,像上回那般打扮成药童模样跟着爹爹一并入宫,更为妥帖。
清风徐徐,莲花盛放,莲花池畔的九曲回廊,伴着亭台假山,错落有致,琼林花苑的景致果然不是寻常园林能够相较的,又有清风相伴,如此美景,倒也不算白来一趟。
正感受着园中美景,忽听有脚步声靠近,今日的姜蔚犹如惊弓之鸟,闻声忙侧头去看,果然看见王夜瑶正不急不缓地朝自己走来。
“姜姑娘总躲着我作甚,”王夜瑶脚下裙裾摇曳,独自一人前来,边走边道,“我已接了和亲圣旨,三日后便要启程离京,姜姑娘同我一样,接了不愿接却不得不接的旨意,说起来,我们二人算是同病相怜的,不该是敌对状态才是。”
九曲回廊弯曲回转,王夜瑶说这话时,虽是在离姜蔚不远的地方,但因回廊特殊的构造,实则二人间距离并不算近。
“我可从未想过躲你,”看人在对面回廊处站定,姜蔚回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总想着寻我,故才会有此错觉。”
王夜瑶被这话噎了一下,本能地想要发怒,心里默想着今日要事,又生生忍下。
“你我二人虽同病相怜,但终究是你比我幸运得多,起码能留在盛京城。”王夜瑶说这话时,眼睑低垂,听着似真有几分真心一般。
眼睑抬起,忽地话锋一转,又成了方才在宴席上那副怒目又带着几分偏执的模样:“可甘心吗,你真的甘心吗?”
“家人不顾你死活,只道圣意难为……”
“若你不想磋磨掉自己的下半生,若你想逃,”王夜瑶情绪有些激动,说着从回廊那头快步朝这边走来,“姜蔚,看在我们同病相怜的份上,我可以帮你一次。”
“你停下,且站在那儿别动,”看着来人神神叨叨的样子,姜蔚忙开口制止,“这儿临水,我们两谁掉下去都不是好事。但我会水,力气又比你大,你再靠近过来,对你没好处。”
王夜瑶闻言果然止步。
本不欲同她多费口舌的,但对方口中那番“若你想逃,我可以帮你”的说辞,怎么听都有些似曾相识,很像前几日元昭莫名出现在姜府府门外时,所说的那一通言论。
秉着好奇之心,姜蔚假装动心,问道:“若我真有此意,王姑娘可有法子助我?”
王夜瑶果然眼色一亮:“南下的船只,通关的文书,又或是在京郊寻间隐蔽别院暂避风头,我皆有法子。”
所言几乎是和元昭一模一样的话语,就连顺序都分毫不差。别说姜蔚本就没有逃婚之心,单就两人极为相似的所言所行,就不得不令人心生防备,一个大胆却十分合理的猜测在心头腾升而起,该不会……
姜蔚看一眼站在回廊对面,正等待自己回答且一脸焦灼之色的王夜瑶,其中辛密,她已无瑕深究,正如王夜瑶自己所说,还有三日她便要离京了,左右安然度过这几个时辰后,就与她再无瓜葛了。
姜蔚不愿费脑子去探究旁人的事情,只摆了摆手道:“多谢王姑娘好意,这婚事我愿嫁,便不劳你多费心了。”说完只转身欲朝九曲回廊的另一出口处离开。
王夜瑶却是急了,只三并两步地快速朝姜蔚小跑而去,顺势便想扯住她的手腕:“事关你的终身幸福,你真愿意嫁给一个病秧子吗?”
姜蔚往后一躲,又往后连退了几步,情急之下想也没想地只将心里话脱口而出:“幸不幸福的我不知道,但三皇子不论如何都比那元昭要好。”
此言一出,王夜瑶脸色先是一愣,后是一番难以置信,最后逐渐变得狰狞起来,脸色犹如水滴落入滚烫的油锅中一般,炸了。
“你、你、你胡言乱语什么!”眼睑瞪圆,王夜瑶气得浑身发抖,朝姜蔚步步紧逼。
本是没过脑子的信口胡诌,没想对方反应竟如此激烈,不用再猜,也不用问,王夜瑶这般不打自招的行为,姜蔚知道,自己的心中猜测,是真。
可激怒王夜瑶非自己本意,姜蔚也懊悔自己的嘴快,但话已出口,眼看对方一脸怒气、步步紧逼地样子,姜蔚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一脸防备,试图劝慰:“别再过来了,你力气不如我大,走近了掉水里,可没你好处占。”
所幸王夜瑶也听劝,加之这会儿回过神来,也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如此行径无异于不打自招。脚步止住,今日本是她设局引她入瓮,怎得三言两语就被姜蔚这么个傻子算计了?
王夜瑶站立原地,没再往前,正思考着如何自圆其说回来,却听不远处九曲回廊的另一头,莲花池畔有舞乐声传来。紧接着,年轻宫娥手捧托盘,步履翩跹地端了酒水、点心至园中赏景的各位贵人面前,供人品尝欣赏。有眼尖的看见回廊上有人相谈正欢,亦端着托盘,款款而来。
“这是宫里特制的解酒梅子,可润喉解酒,还请二位贵人主子品尝。”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意外凝了一瞬,两人相视一眼,虽意见不合,但也算是控制着情绪的小声争执,若因此引来旁人目光,自是不妥。
“莲花池水深危险,二位贵人主子千万小心为上。”
又是一眼无声对视,王夜瑶本似带刀的眼神柔和下来,姜蔚眼底的防备之色亦消减下来。
相触一瞬的目光移开,两人一前一后各拿了颗解酒梅子在手。
今日但凡入口之物,都要千万小心,解酒梅子也是一样,故在入口之前,姜蔚仍是谨慎地放在鼻尖处嗅了嗅。
解酒梅子是由特制的糖水、药汁浸泡而成,加之果子天然的醇香甘甜,闻起来一股清清甜甜的味道。因有糖水、药汁久浸而成,故能遮盖掉许多旁的气味。姜蔚犹豫了一下,未直接将梅子放入口中。
旁边手捧托盘的宫娥见状解释:“这是宫中特制的解酒梅子,其解酒药汁由太医院院首姜大人所制,闻起来或有些刺鼻气味,但味道和解酒效果极好,贵人大可放心食用。”
居然是爹爹特制的药汁吗?
听到爹爹名讳,姜蔚心头防备自然卸下,加之今日带了一整瓶的各种解药,只毫不迟疑地将手中梅子放入口中。
酸甜口感充斥口中,甜中带些微苦涩,苦味被浓浓的甜包裹着,总体来说酸涩爽口,味道特别又很是可口。
一心留意着手中梅子,却全然未注意到,站在自己对面的王夜瑶,未将梅子放入口中,而是将东西悄悄摸摸地,收入广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