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蔚所行之处,刚好是林荫小道为分界,往东行,便是琼林花苑了,越是临近越能听见不远处的热闹喧嚣。
行到分岔路口,引路宫娥为免有人行错,停步回首,提醒道:“前边不远便是琼林花苑了,两位姑娘千万别走错了。”
宫娥提点打断姜蔚思路,加之陆宁在她小臂上不轻不重的那一拉扯,姜蔚忙将视线收回,小步跟上。
正如引路宫娥所说,林荫道往东不远便是琼林花苑,两人继续不急不缓地朝前走着。花苑分为东西两侧,占地宽广,景色宜人。东面是水波粼粼的莲花池,湖内莲花含苞待放,锦鲤畅游嬉戏,水波荡漾。除此之外,院中各处摆放有花卉盆栽,美不胜收,也正了应了今日花宴的主题。
步入苑中,二人不便再如方才那般交头接耳,只各自跟着引路宫人,分座入席。不便言语,姜蔚只在临分别时,冲人做了个鬼脸,陆宁则悄然挥了下手,以示分别。
因着西戎皇子的到来,为显大周国威,本是稀松平常的赏花宴,莫名多了几分肃穆气氛。听闻宫中几位皇子、京中世家公子皆来了不少,就连前几日遭了禁足的二皇子,都因所谓皇家颜面而暂解了禁足,前来赴宴。好在男女分席而坐,中间以一道带拱门的围墙隔开。男宾那边因陛下身体抱恙,故由大皇子主理,女宾这边,主理的则是淑贵妃娘娘。
自然这些都不是姜蔚关心之事,只跟着宫娥默默行到自己所在位置。落座后,姜蔚大致数了一下自己所在位置,放心下来。人这么多,自己不过充数的一员,哪有方才陆宁打趣自己时所说的,未来三皇子妃那般夸张骇人。
知道三皇子病着,不会出现在此处,姜蔚便也没了探究的心思,加之陆宁方才的一再提醒,只端坐于座,一双乌溜溜的大眼,来回打量着面前摆放案上的桂花糖酥。
外边是撒着点点桂花的酥油外皮,内里是夹着桂花蜜糖流心,宫里的点心果真精致。单从外观来看,糖酥并无问题,但内里的夹心馅料是否无毒,却得咬开了才知。
这般精致可口的点心,不吃当真可惜了,姜蔚在心中暗暗说道。不过眼下她无下分辨这些,病从口入的道理,她也是从小便知,美食故然好,但担着风险去吃,也实在没有必要。
虽自诩掌握几分医术,且随身带了解毒药丸,但这般场合,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是以姜蔚的目光在案前点心上流连几圈后,随即移开,本想看看周围景致,却不料在侧目的一瞬,就正对上了坐在自己左侧之人的目光。
两分讥讽,三分不屑,余下的全是怨恨。
姜蔚并不惧这般眼神,只顺着那眼神回望过去。从前虽同王夜瑶打过照面,但具体相貌已然记不清了,不过想起陆宁的提醒,加之眼神判断,十有八九,此人当是王夜瑶无疑。
不过对方始终未开口说话,也未介绍自己,两人的目光来来去去多个回合,在身份名姓上,这么看下去是看不出什么名堂来的,不过姜蔚却从这几个来回的目光流连上,看出了些其他东西。
想了想,姜蔚终是忍不住先开口道:“这位姑娘,我瞧你嘴唇发白,面色发青憔悴,我祖上行医,若姑娘不嫌,我可以帮你把把脉,开几服药调理一二。”
王夜瑶闻言,下意识抚了下脸,抬手时立马又意识到不该如此失态,转而怒道:“不要你假好心。”
对方虽然态度不佳,但姜蔚却也不恼,王夜瑶的处境她多少听陆宁说了些,故拿了叠面前案上的点心,伸手递过去:“姑娘眼下乌青,面颊略有凹陷,想来除了忧思过重外,也是近来所食所眠过少所致,多吃些东西,也是好的。”
三言两语,将自己近来处境扒拉地一清二楚,竟还敢施舍吃食给自己。因和亲圣旨而起的不顺和委屈交织在一处,加之被幽禁多日的敏感脆弱,多种情绪叠加在一起,王夜瑶的怒气一下达到了顶峰。
“谁要你的施舍,你当我是何人!”广袖一拂,伴随着“啪”的一声脆响,瓷碟摔碎在地,金灿灿的桂花糖酥散了满地。
苑中安静,如此响声,自引众人侧目。
好在宫娥都是训练有素的,见此情况,忙有人上前将打翻在地的瓷碟碎片和食物碎渣收拾干净。
王夜瑶确是心情不好,看姜蔚也是真不顺眼。若不是开春之时她和昭郎的那一场相看,耽误了昭郎本想上王府提亲的进程,眼下她便是定有婚约之人,何故会与昭郎被迫分离,又何故会被迫接下那劳什子和亲远嫁的赐婚圣旨。
越想越气,王夜瑶当真恨透了她,本想继续发难,让她在宫宴上颜面丢尽,好多少一出口恶气,然话到嘴边,却听那头传来宫里太监尖细的高呼声——
“淑贵妃娘娘到。”
损人的话语只好咽下,毕竟自己身后还有整个王家,礼数不能失,让姜蔚出丑的计划,留着稍后,让昭郎来办也是一样。
高坐上首的淑贵妃娘娘亲临,自是吸引了所有女眷的目光,这头的小打小闹转眼被众人抛诸脑后,转而是所有女宾起身行礼,恭敬俯身,齐声问安道:“给淑贵妃娘娘请安,恭祝娘娘玉体康健。”
姜蔚亦是这其中一人。
恭敬俯身,低头行礼,直到上首处传来一声慢条斯理的“不必多礼”后,方才缓缓站直身子,准备坐下。
然却在坐下一瞬,眼角瞥见地面未收拾干净的半截桂花糖酥。
外头是酥酥脆脆的月白,内里却非寻常的明黄透亮的颜色,姜蔚蹙了下眉,随即趁弯腰坐下时,悄然将地上半截糖酥捡起,藏在广袖中。
众人落座,淑贵妃开口,继续说着些诸如“多谢众人赏面前来”的客套话。
姜蔚背脊挺直,面容带笑地乖巧坐着,收在广袖下的指尖缓缓触及滑软的溏心,捻了少许在黏在指尖,而后趁无人注意之际,假装托腮似的放在鼻尖轻嗅了嗅。
桂花和蜜糖中夹杂了些许血丝花的味道。血丝花花瓣嫣红,若将其碾成花汁滴入酥糖夹心之中,和明黄透亮的溏心颜色混合,正是如此橙黄之色,且从颜色来看,花汁放的可还不少。
血丝花性热、温补,虽然无毒,但却含令人致幻晕眩的成分在其中。宫中怎会有此物?姜蔚疑惑,此花在寻常药铺并不多见,而多用在其他地方,诸如烟花之地、青楼楚馆之流。只因碾磨后的花汁色艳丽、浓度高,是极好的催-情之物。
这样的东西居然出现在花宴上,且还出现在自己面前,即便身上揣了解毒之药,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后怕。可点心吃食不是宫里特供之物吗?想起陆宁方才提醒,一时分不清这糖酥究竟出自何人之手。
姜蔚露出思考的眼神,随即稍稍侧头瞄了眼坐在左侧的王夜瑶,只见案几上摆着个样式相同的白瓷小碟,只是里面空空如也,只余些许桂花糖酥的余留碎渣。
所以,王夜瑶是已然将桂花糖酥全都吃完了吗?
姜蔚盯着那空瓷盘看了一会儿。
又想起陆宁叮嘱,姜蔚内心疑惑得眨了眨眼,一时不知,究竟只自己面前这叠点心有问题,还是连同旁的桂花糖酥都有问题。
正想着,高坐上首的淑贵妃也刚好说完了酬酢之言,宫娥端着呈了果酒杯盏入内,逐一呈上。
脑中关于桂花糖酥的念头还没理清楚,注意力又不得不聚焦在面前这小小杯盏上。
淑贵妃的高言论阔在头顶不绝于耳,姜蔚压根没认真听,只一心盯着面前杯盏,直到听见上首之人道出“今日开怀,邀诸位举杯共饮”之言时,姜蔚才恍然回神,将案上的酒盏端了起来。
原本垂低的视线稍稍抬起,却在不经意间,同上首淑贵妃投来的那道柔媚又疏远的目光,远远对上了。
心口紧了一下,姜蔚忙低头假装饮酒,以避开那道居高临下的视线。
心中虽不放心,但有淑贵妃这等身份的大人物正盯着自己,姜蔚哪敢不喝。
左右身上带着解毒药丸呢,出不了什么大事,故低头小啜了一口。
果酒入口,带着微甜的清香,酒香混着果香充盈舌尖,姜蔚细品了一下,并无差错。
心中安定下来,只下颌微抬,将杯中酒水缓缓饮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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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琼林花苑中的热闹喧嚷不同,宫墙之内,与之相距不远永和宫中。
身穿靛蓝色内侍衣袍的小路子端着盛有汤药的托盘躬身迈入院门,一路埋首疾行,待到卧房外头轻叩了三声门牖后,焦急推门入内。
“禀殿下,今日药汤已然煎好,还请殿下趁热喝下。”小路子站在屏风之外,说出有事禀报的暗语。
躺在榻上静养的萧凌缓缓睁眼,五日前他服下噬心丹后,便昏沉睡了四日,直到今早方才醒来。噬心丹能乱人脉搏、致人昏迷,然昏迷期间却非全然无感。期间来过几位太医,到过多少淑贵妃派来的宫娥内侍,萧凌皆一清二楚。但也仅限于听感,而手无缚鸡之力,直到今早,噬心丹的全部药力褪去之后,方才能够睁眼、动弹。
此刻,体力正在逐渐恢复,但身子却仍然虚弱,直到听见屏风外小路子说出的暗语后,萧凌方才缓缓坐起了身子,虚弱道:“说吧。”
“属下查到,今日赏花宴上的部分吃食……”小路子说着紧了紧了握在托盘两侧的手,顿了顿道,“有问题。”
萧凌目光一凝,本就黯淡的眼色又沉了些,他虽一早吩咐小路子留意赏花宴上的酒水吃食,但宴上人多事杂变数也多,若是歹人刻意盯着,确防不胜防。
“可曾留意姜蔚行径?”萧凌想了想问。
“姜姑娘初入宫门时,属下暗中随行了一段,但到琼林花苑外,便不得不中断行程,”手中仍端着托盘,小路子不敢放下,只继续道,“今日琼林花苑各处皆是淑贵妃安排的耳目及守卫,属下实难靠近,只得远远跟着。”
“守在琼林花苑周围的届时宫中好手,属下不敢施展身手,本欲以内侍身份混入苑中护卫,但中途发现宴上所呈的桂花糖酥中另有蹊跷,属下想拦,却来不及,转眼那糖酥已然不见,属下拿不定主意,遂立即返回,请殿下定夺。”
萧凌闻言默了一瞬,随即掀被下榻:“去叫人拿身宫装过来。”
看着屏风后站起的高大身影,小路子愣了一下,劝道:“殿下今早才醒,身子尚未恢复痊愈,恐怕……”
“要快。”萧凌打断,说话语气喜怒难辨。
他并非易怒之人,多年的装病蛰伏早就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熟练于身心。先前吩咐小路子留意赏花宴流程吃食也只是想事先了解萧炎被禁足后淑贵妃会用何手段对付萧翰,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毕竟真正的争斗不仅在朝堂,后宫中人使出的阴私手段从不亚于朝堂的明刀明剑,而淑贵妃也正是其中好手。
至于姜蔚,那日他不过是顺带提了一嘴。
今日花宴,淑贵妃要对付的人是大皇子,说来和姜蔚并无关系,只是元昭的赴宴使他心生警觉。此人心机深沉,淑贵妃向来只顾自己达到目的,全然蔑视旁人死活,加之想起宫中之人惯用的那些对付女子的龌龊手段,萧凌眼色暗了一暗,脑海中莫名浮现出那日在顺通钱庄外,她看向自己的那双灼灼清亮不染杂尘的眼眸,还有她“救”自己时,面颊身上所染的那几道污痕。
罢了,左不过出去一趟罢了,赏花也好,看人也罢,于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大事。
但对姜蔚来说,却全然不同。
如此“门当户对”的一桩婚事,他不想有其中任何变数产生。
“还不去?”眼见小路子还呆在原地,萧凌又说了一次,只是这一次的语气比之方才,要冷厉许多。
本还想说些什么,但隔着屏风,小路子听出主子话中的戾气和不悦,随即闭嘴噤了声,不敢多言。
捧着托盘的两手被吓得一震,药盅内的汤汁洒落出来,却也全然不顾,左右只是个幌子,殿下压根就不喝此药,只慌忙俯首下去:“属下这就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