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马车疾驰,待回宫时,宫城各处已点了灯。

萧凌在前,小路子提着从养心堂带回的药包,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在通幽小径上。路上不乏遇上来往的宫人,凡遇行礼见安的,萧凌皆微笑颔首以对。

穿过安和宫院外的拱门,待入了房门后,萧凌方才取出匣中账簿细看起来。数目详尽清晰,数额确比上册账簿更加庞大,开春陛下下拨的二十万两灾银,近八成数目都记录在此册之上,萧炎不仅贪得无厌,胆子和胃口都愈发大了。

大理寺和工部的人皆在查此案,父皇近来虽病情反复,但对此案一查到底的决心却丝毫未减,萧炎早晚自食恶果。

账簿阖上,萧凌未再将之装进木匣内。从他与姜蔚互相拿错木匣的情况来看,此物当是顺通钱庄常用之物,账簿需交到薛勉手上,木匣只会暴露账簿来历。

萧凌想着,眼前莫名浮现出少女紧抱木匣的娇俏身影,后只缓缓将账簿卷好,收入一枚未刻字迹的普通竹筒。

若牵连上无辜,便不好了。

账簿收好,门外便有轻缓的两声叩门声响起,紧接着是小路子恭敬轻细的说话声:“禀殿下,用药时辰已到,奴才给殿下送药来了。”

萧凌闻声并未将手里竹筒收起,而是温声道了句“进来”。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复又关上,待装要药汤的瓷碗放低在长桌上后,小路子依先前禀事那般,说出暗语:“殿下请服药,此药得趁热喝药效才好。”

“可是王文墨有什么动静了?”听见暗语,萧凌将竹筒往桌上一放,看向小路子道。

“回殿下的话,确是盯梢王府的那一脉有消息传回,”小路子顿一下,继续道,“却并非王文墨,而是领了和亲旨意的王家嫡女。”

本是无关王文墨的事情,只因先前殿下交代过王家若再有何动静,需立即来报,小路子这才在收到消息后,前来禀报。

萧凌闻言掀了掀眼皮:“说下去。”

“禁足在府的王姑娘由王府一队会武的家丁看管,院里院外大约二十来人的样子,然今日午时,看守之人便少了一半。”

“我们的人一直在暗中盯梢,开始时以为是要去寻吴一舟大人的麻烦,故一路紧跟,却没想,跟了一路,他们竟是往西市而去。”

十余人、西市。

未及小路子把话说完,萧凌便已猜到他们的去处:“顺通钱庄外刻意闹事的人,是王府家丁?”

“殿下所料一点不错,”小路子点头回道,“不过那行人皆改头换面,身上也未留带任何同王家有关的物件,加之大火,故关于那行人身份的证据,未有丝毫留下。”

轻搭在竹筒上的指尖轻叩了两下,萧凌面上没什么表情:“王文墨既派了自家家丁前去犯事,自是做了完全准备,即便没有那场大火,也不会留下证据。”

“还有呢?”轻叩竹筒的手指未有停下,小路子不会凭白禀报无用之事,萧凌看向小路子,“可是守院家丁走后,王府府上出了什么事情?”

小路子闻言讶异了一下,是因主子所料不错:“正是如此。”

“守院家丁走后,便另有几人潜入王府,企图将断粮已久、奄奄一息的王姑娘带走。”

“王姑娘不吵不闹的情形来看,我们的人推断,来的必是她的情郎所派之人,故一直躲在暗处观察。王姑娘成功逃出府门后,便直奔河西渡口,不料却在半道被王府之人追回。”

“来人明显不想把事闹大,只丢了王姑娘迅速逃窜,王府之人未再追赶,但我们的人却一路跟随,终于发现其踪迹。”

“事败之后,那几人便立即回去找他们的主子复命,七弯八绕却是到了姜府附近。”

轻叩竹筒的手指忽然停下,萧凌看着小路子,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确是说到了关键处,小路子不敢卖关子,只继续说道:“寻得便是他们的主子,京兆尹之子,元昭。”

本轻搭在竹筒上的手紧了一下,萧凌眯了眯眼,回想起方才在姜府侧门外,元昭见到自己时的惊惧神色,原来对他皇子身份的敬畏只占小小一成,余下的皆对计划出逃之事败露的惊恐和担忧。

难怪那元昭一见姜蔚便直言出“南下船只”之言,原是早有准备。先前他从未留意过元昭此人,而今看来却是有些心机城府的,也当真没有想到,他和王家女之间竟藏有私情。

西戎皇子即将离京,届时王家嫡女也会随其西行,算算日子,留给他们的机会,当只有一个了,那便是五日后的赏花宴。

思及元昭今日之举,想必他们是想拉同被赐婚的姜蔚下水,思此,萧凌那双浸了深浓夜色的漆黑瞳仁,比之方才,又暗了几分。

思忖片刻后,只将手中竹筒往小路子手上一抛,后幽然开口道:“你将账簿你交给薛勉,此番不必把东西交给吴一舟了,叫他想法子送到大理寺卿赵启然的手上。还有,顺通钱庄的余掌柜,一并移交给大理寺审问,他一心求生,到大理寺的地牢,定能吐出些什么。”

赵启然科举出身,既非大皇子的人,也非二皇子的人,其人性情刚正,又刚任职不久,急需一个案件站稳脚跟。而眼下,办好圣上一力追查的贪腐案,便是他立足立威的最佳选择。

“还有最重要的,”萧凌说着,食指指节往案上一扣,“留意现银下落。”

小路子接住竹筒,却未立即应声,只因账簿紧要,之前殿下都是亲自将东西交给薛公子的,从未假手于人。

书桌上油灯内的火苗子窜了一下,萧凌似看穿小路子所想,开口幽幽道:“我方服了噬心丹,想来要昏睡上几日,账簿之事,你务必办妥。”

噬心丹为薛勉寻来的北柔秘药,服下后虽能扰乱脉搏,但每每服下后,服用之人也会因药物的反噬而陷入短暂昏迷,短则二三日,长而四五日,昏睡时长依各人体质不同以及天气冷暖所变。下册账簿是紧要之物,故在昏睡之前,他得交代好紧要之事。

小路子心头一紧,方才在姜府小巷外,姜太医把过脉过后,他便一直担心殿下是不是服了此药,却不敢问出。此刻听殿下如此言说,担忧更甚。

噬心丹虽能骗过诊脉大夫,却也对服食之人有着实打实的伤害,薛公子交代必要时候方才服用,殿下当真糊涂啊!

心中虽如此作想,但却不敢多言,小路子只握紧主子抛来的竹筒,咬牙应是。

“账簿一旦交到赵启然手中,加之上册账簿的影响,必引朝堂巨震。可萧炎毕竟是父皇最偏爱的儿子,加之父皇身体每况愈下,故处置起来,是轻轻揭过,还是龙颜大怒,治其罪责,尚不好判断。

小路子低着头,主子所言虽有理,但伤其自身的法子,他还是不赞同。

“大皇子那里,必会竭尽全力,想法子扳倒二皇子一脉。淑贵妃那里也必不会坐以待毙,两相争斗,到底是要伤及些无辜的。”

“罪责已摆在明面上了,此番萧炎把手伸向户部好不容易筹措出的筑堤官银,国库本就空虚,此举无疑触了父皇之怒。可是罚是罢皆还是在父皇一念之间。”

萧凌说着顿了一下,幽暗灯影下,看不清他眼底神色:“所以这个时候,一动倒不如一静。”

“下册账簿于明日出现在大理寺,而今日我曾出宫看诊,淑妃难免将事情怀疑到我头上,与其引她猜忌,派人明里暗里来探,倒不如占得个先机,昏睡个几日,静待一个好消息。”

“属下明白。”小路子哑声应道。

“我昏迷期间,宫中太医也好,民间大夫也罢,皆来者不拒,如此,淑贵妃才能彻底放心。不过……”

萧凌说着,幽暗眼底凝了一瞬,继续道:“五日后的赏花宴,那元昭或王夜瑶必还会想法子作乱,当有所防备。”

小路子愣一下,四日后的赏花宴为淑贵妃一手操办,又有王家姑娘和姜姑娘二人赴宴,思及方才禀报之事,殿下担心的何人,不言而喻。

“如今入夏,昏睡时日当不会超过三日,但事有万一,故在此期间,你将赏花宴吃食、宾客、详细流程等皆了解清楚。”

“若按时醒来,自是最好,若我未醒,你必亲自留意,确保姜蔚安危。”

自己的身子不上心,对那位姜姑娘倒是格外上心,小路子在心里嘀咕,嘴上却只能回应:“属下遵命。”

“元旭光掌京畿大小行政事务,在姜府侧门外时,元昭主动提及的‘南下的船只,通关的文书,京郊寻处隐秘的处所’,皆是其父管辖范围。若无元旭光出手,单凭一个领闲职的元昭,能有此能耐?”

“而其中任何一件单拎出来,都是可以丢官罢职的罪责。这些年,元旭光一直借京兆尹之职以权谋私,又仗着身后有大皇子撑腰而肆无忌惮,他犯得虽不是萧炎那般惹怒圣上的滔天罪责,却也着实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

萧凌说着勾唇一笑,“若能借此机会将其除之,倒是一箭双雕。”

小路子听着犯难:“恕属下多言一句,殿下计谋虽好,却有些不切实,所谓的“南下的船只,通关的文书,京郊寻处隐秘的处所”虽都是丢官罢职之罪,但毕竟是堂堂从三品的京兆尹,若想叫其丢官罢职,如此小事,怕是很难。”

萧凌闻言并未应声,而是勾了勾唇角。

这一笑让小路子当即明白过来,只握紧了手中竹筒,躬身抱拳道:“殿下的意思是,在众目睽睽下揭露此事,借悠悠众口治元旭光的罪。”

萧凌颔首:“正是。”

“这些尚只是我的揣测而已,若赏花宴上无事发生,我自无需做些什么,可若他们不仁在先,”萧凌说着眼色暗了一下,”我必将其斩草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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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阑珊,夜色浓重。

紫华宫内,淑贵妃正坐于妆台前,门外传来贴身太监巫禄的说话声:“娘娘要的安神香,老奴已派人寻到了。”

淑贵妃闻声,只接过梳篦,屏退篦发宫娥,不急不缓地道了声:“拿进来。”

巫禄手捧锦盒入内,带被屏退的宫娥将们关上后,方才低声开口道:“禀娘娘,顺通钱庄的事情,已处理妥当了。”

“哦?”淑贵妃回眸,伸出柔夷般的右手,手心朝上,“那么账簿呢?”

巫禄本躬着的身子一僵:“回娘娘的话,账簿未有寻到,必是连着大火,同钱庄一并烧毁了。”

“啪”一声脆响,是淑妃将手中梳篦摔在地上的声响:“炎儿的人做事不靠谱,你也如此吗?”

“枉费本宫如此信任你。”

“娘娘息怒,”巫禄低头瞄了眼摔在墙角,断裂成两截的檀木梳,连呼吸都不敢用力,“京兆府的人早早赶到,打着搜救旗号将钱庄里外都围得水泄不通,又处闹市,我们的人不敢轻易靠近。”

“又是萧翰那颗绊脚石。”淑贵妃幽幽说道,本在轻抚长发的手缓缓停下,后在浓密乌发中准确寻了根白发出来,利落拔下,“安和殿那边,今日可有什么动静?”

“回娘娘的话,安和殿中埋藏的心腹回话称,今日殿内始终未有动静,”巫禄说着,声音比方才稍大了些,“未有人出,也未有人进。”

淑贵妃挑了下眉,铜镜中映出她妖艳的一张面孔,眉头稍舒展了些,账簿要紧,若是肖翰得了,必会在今晚前送到他手中,不会耽误。巫禄所言同钱庄一并烧毁的可能性又大了些。

但心头疑虑始终未销,转口又问道:“安和宫那头呢?”

“本宫记得,每逢初一,萧凌那病秧子都是要出宫看诊的。”

淑贵妃边说,边继续整理散开的乌发,萧凌自小体弱,病情时好时坏拖了多年,几次看着病情危急,可转眼又能恢复,继续吊着口气活着。

可以说,对萧凌的疑虑,从未彻底打消过。

陛下年事已高,如今更是立储的关键时候,不得不谨慎行事。

“娘娘放心,三殿下顾及自身都来不及,更别说翻出什么花儿来了,”见主子眉头稍展,巫禄本半躬着的身子才略挺直了些,“且说起三殿下,今日还闹了桩笑话出来。”

淑贵妃闻言停下抚发的手,神色稍缓,“别卖关子。”

“听闻今日三殿下回宫路上,在姜府侧门外偶遇了姜家二姑娘,而那位二姑娘却同旁人有说有笑。”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曾同姜家相看过,元府的二公子元昭。三人狭路相逢,三殿下气得心疾复发,幸而姜太医及时赶到医治,方才没酿成大祸。”

淑妃闻言不由笑了起来,也算是她费心促成的婚事,若能对萧凌的心疾有所“助益”,她自乐得所见。

“永宁宫那边还是得盯紧了,”心情明显好了许多,淑妃面上带笑,说话语气也比方才松快许多,却任抬手揉了揉眼角太阳穴,“不过本宫进来总觉心神不宁,眼皮接连跳了好几日。”

“娘娘这是为照料陛下,日夜劳累所致,”巫禄附和道,“可要奴才替娘娘传太医前来诊平安脉?”

“不必,”淑妃说着松了揉按眼角的手,只敛目幽幽道,“不过说到太医,去安和宫诊治的太医也是时候可以换了。”

“毕竟已是沾亲带故的关系了,姜太医的医术给那病秧子看诊太过浪费,太医院中随意寻个会搭脉的即可,只要吊着条命,别让人在成婚前死了就成。”

姜太医医术是好,但却一直不能收为己用。三年前,她有法子用一桩婚事毁了姜家大姑娘的一生,如今,便能用同样的法子对付姜家二姑娘。

“罢了,下去吧,”淑妃说着扬了扬手,示意人退下,“有什么其他消息,再来报吧。”

巫禄躬身:“奴才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