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室内陈设不算复杂,一眼看去,唯有方中央的那张长桌能够藏人,主仆二人暂且藏身于此。
房门阖上,外头的打斗喧闹声虽比方才小了许多,却也足够令人害怕,尤其在这种忽然静下来又无事可做的时候。
怕的时候便多想想些其他事,转移注意力,这是小时候阿娘哄人时说着的话。姜蔚猫身蹲着,只怀着如此心态,开始回忆起来时在廊上与人对视的那一眼,絮絮道:“方才我在二楼雅室外遇见一人。”
姑娘又开始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了,又听语气,知道姑娘这是害怕了,采苓不懂安慰人,只极为配合的问了一句:“姑娘遇着什么人了?”
“他虽以铜具遮面,但我一眼便认出他了,”怀里的木匣抱得太紧硌得慌,姜蔚挪了挪小臂稍调了下姿势,继续道,“那人定是三皇子无疑。”
本以为只是姑娘胆怯害怕时的胡言乱语,谁知徒然冒出“三皇子”的名讳,采苓愣住,“三皇子”三个字在脑子里来回打了个转,这才反应过来姑娘口中的皇子是何人:“就是那位久病缠身、害得老爷日夜费心、且还是未来姑爷的那个三皇子?”
所冠的头衔虽有些长,但姜蔚还是很快听明白了,重重点了点头:“就是他。”
采苓愕然:“所以姑娘您的意思是,此时此刻,那位三殿下亦身处钱庄之中?”
姜蔚又点了点头:“不仅身处钱庄中,极大可能的,他就在二楼的某间雅室内。”
“那可有救了,”采苓瞬间觉得看到希望,“既是皇子,出行自会有人保护,姑娘与三殿下有婚约,如此我们是不是可以去寻其庇护?”
姜蔚闻言一怔。
脑中浮现出曾在安和宫寝殿中侧卧着的憔悴病体,那样一个人,真有能力庇佑旁人吗?
楼下闹事的那伙人显然非良善之辈,敢在天子脚下闹事,来头想必不小。且那伙人的目的不在银两银票,看起来更像是想杀进钱庄内,寻找什么东西一般。
姜蔚转了转眼珠子,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伙人就是冲着三皇子而来吧?
姜蔚没动,只依旧猫身躲在桌下,听着外头的打斗声越来越激烈,究竟躲在房中稳妥些,还是冒险出去寻个不算相熟且病病歪歪之人的庇佑更安全些,一下成了个难题。
心中决断未下,外头却隐隐约约有一阵焦糊气味飘来。姜蔚她自小识药辨药,鼻子比旁人灵敏许多,这气味同她幼时煎药打瞌睡偷懒,不慎将药炉子烧糊,差点烧了半个后厨房的气味一模一样。鼻尖又动了动,姜蔚再次确定心中判断,当即便知情况不好,这定是哪里烧了起来。
钱庄走水了!
姜蔚心头一紧,别说决断,眼下已没了选择。自是不能再留于此处坐以待毙,但寻人庇佑,恐怕也是异想天开。
浓烟会使病情恶化,三皇子的病册记录她曾详细看过,浓烟会诱发心疾发作。姜蔚已然无暇去想三皇子身边是否有人护卫安危,单凭他那弱不经风的身子,压根就遭不住滚滚浓烟,届时根本无需歹人索命,稍有不慎他自己便一命呜呼了。
姜蔚心头一凛,若他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上哪再去寻如此百里挑一、称心如意的绝佳婚事?
姜蔚当即从长桌下爬了出来,寻人庇佑也好,救人性命也罢,左右不可再留在此处,得先寻到人再说:“此处不可久留,外头起火了,赶紧出去。”
采苓愣住,这才发觉外头确有一阵若有似无得烧焦味传来。
“去,去寻三殿下吗?”事情发展转变的太快,采苓不知所措。
“楼上总共八间雅室,你我二人分头去寻。”姜蔚那张娃娃脸上多了几分正色。
采苓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她压根不知道三皇子样貌如何。若她没有记错,姑娘也未见过三皇子本人,又是如何一眼将其认出的?
“肤色苍白,身型瘦弱,以铜具遮面,”似看出采苓心中疑惑,姜蔚解释道,“左右二楼没几个人,你若寻到样貌相似的,直报姜府门第便是。”
姜蔚说完,未等采苓开口,只将怀里木匣打开,拿出一半银票塞到对方怀里:“这可是我全部家当,咱们一人一半各自保管好了。”
未料到主子动作如此之快,待回过神来,姑娘已走至门边。
采苓想追:“姑娘危险……”
门边,姜蔚回头厉声:“这可是我半副身家,若是丢了,我便将你卖了抵债!”
方才还懵懵懂懂的采苓一听“卖”字,头脑立时清醒过来,忙从长桌底下爬出,把银票塞进衣襟:“奴婢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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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隔不远的另一雅室内,小路子正将余掌柜反手摁在案上,萧凌手握利刃抵在对方颈上。精铁细铸的上好短刃,不过轻轻一触,对方颈上便有丝丝鲜血渗出。
余掌柜吓得不轻,一张肥肉堆起的面上双目瞪圆:“侠士饶命,有话好说,您问什么我便答什么?”
能速战速决最好,萧凌言简意赅:“下册账簿在哪?”
“此处是钱庄,四处皆有账簿,不知侠士说的账簿,是哪一本?”面上虽是惊惧之色,但开口之言还是有所隐瞒。
“换个问法也行,那笔被贪的现银,藏在何处?”
听到“被贪现银”几字,余掌柜瞳孔猛地一缩。来者究竟何人,竟什么事都知道,额上有冷汗渗出,余掌柜张了张嘴,没敢应声。
手中利刃压深了些,萧凌眼底的温和之色转瞬不见,漆黑的瞳仁中透出几分狠厉:“余掌柜是聪明人,知道二皇子早对你起了杀心,故才留了账簿一手不是吗?”
“既想自保,便该知道何人才能真的保下你,要知道费尽心思留下的账簿,可以是保命符,亦可以是催命符。”手中利刃又深了几分,萧凌勾了勾唇,轻描淡写道,“机会只有一次,余掌柜想清楚再回答。”
话毕,余掌柜肥胖的身子一震。虽未见对方容颜,但他却能强烈地感受充斥周围的那股极重的威压之势和浓重杀气。
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渗出,对方既已提及二皇子名讳,便是来者不善,心中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争斗,好半晌,余掌柜方才颤抖着嘴唇道:“账簿确在我手里,侠士若能答应保我,啊——”
话未说完,被反钳住的右臂被重重一压,余掌柜痛呼出声,余下的话未再有力气说出。
“方才已经提醒过余掌柜了吧,机会只有一次,”说话语气虽漫不经心,但言语间压在对方颈上的短刃却又深了一分,“若余掌柜不想说,那我便自己去寻。”
“账簿没了我不过少一件证据,但余掌柜的性命若没了,便真是什么都没了。”
言语间,一阵烧焦味从外头飘入,紧接着,一黑衣人推门而入:“禀主子,外头起火了!”
萧凌眼底暗了一瞬,寻不到账簿,便纵火毁了一切,这的确是二皇兄一贯的行事风格。
吴一舟的行事速度远比他想的要快,上册账簿对二皇子的打击不小,如今这是狗急跳墙,尽不惜犯众怒在人头涌动的西市纵火烧楼。
留给他寻找账簿的时间越来越短,也是低估了二皇子的狂妄程度,今日带的人手太少,又未提前派人到京兆府报信,否则,只消抓几个活□□给京兆府审问,此事便简洁明了多了。
眼见外头火势渐大,烟雾渐浓,萧凌当即有了决断:“先寻账簿,蓝底金边黑字,半柱香的时辰,若寻不到,立即撤出。”
短刃入鞘,萧凌作势要走,小路子也依令松制在余掌柜身上的手。
身上没了掣肘,余掌柜反倒慌了,一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大火,二则是因为对方竟能准确说出账簿外观,看来丢失的上册账簿多半也在此人手中。
大火绝非意外,余掌柜明白这是要杀人灭口,眼见对方要走,他慌忙上前几步,却因动作太慢,只拉到对方的衣摆:“下册账簿在第二间地字号雅室内,墙角花盆的黑泥之内,由一木匣包裹,藏于其中。”
余掌柜说完,只“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我还知二皇子其他辛密,请侠士救我一命。”
萧凌停步,看了小路子一眼,随即步出房门,朝地字号雅室走去。小路子则一个刀手劈下,直将人打晕了以便带回去审问。
钱庄起火明显是有人蓄意为之,火势从多处窜起,一下便将多处都燃点着了。钱庄本是木制结构,又多易燃纸张,故在极短时间内,火势便已烧得一发不可收拾。
走廊烟雾弥漫,视线不佳,萧凌取了面上铜具,直扯下衣衫一角浸了案上茶水,捂住口鼻,迅速朝地字号雅室方向行去。所幸火势尚未蔓延至此处,待看见房门处挂着的“地”字木牌,萧凌抬脚猛地将房门踢开。
房中仅有一盆花盏,萧凌大步而至,踢到盆栽。花盆碎,泥土散,一只木匣子随即滚落在地。
火势渐大,萧凌无瑕细看,只将木匣盖子打开,取出放在内里的蓝底金边账簿,随即打开大致翻看了几眼。
上头所记数目远比上册账簿要多得多,数额之巨大,父皇必然震怒,也难怪二皇子铤而走险,放火一搏了。
萧凌满意勾唇,只将账簿揣进怀里,迈步朝外走去。
走道烟雾渐浓,楼下传来的打斗声也愈发激烈,萧凌手扶木栏,本欲一举跃下,却不想钱庄外忽然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京兆尹元大人说话的声音——
“将钱庄内外一并围住,所有人等不得进出,速速灭火救人,动作要快!”
倒比料想中来得快得多。
京兆府来得如此迅速,于灭火有利,也能抓到他想要的人证,但自己若想抽身,便有些麻烦了。
萧凌拧了下眉,却在嘈杂混乱的打斗声中,隐约听见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女声从走廊那头传来——
“三皇……”
“萧……”
“萧老三,你在哪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