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在自己颈上的手仍未松开,触感很软,带一点微微的凉。颈上脉搏乃身体要害之一,习武之人皆知,若此处被利刃划破,可一击致命。
身体本能的反应,让萧凌极想将搭在自己颈上久未松开的手腕一把折断,眼下刚服过药,身子尚为虚弱,但断人一臂的力气却还是有的。
方才听小路子在外的禀报,本以为今日入内诊脉的并非姜太医本人,可省去许多麻烦,却没想来人如此胆大妄为。
姜太医行事严谨,从未有过收徒行为,更从未带过所谓“徒弟”入宫诊治,且还是名女子。萧凌闭着眼屏着时急时缓的微弱呼吸,暂将心中断人手臂的念头压下,此女身份必然特殊,如果不是淑贵妃派来的细作,那么便有可能是……
思此,萧凌依旧保持眼睑紧闭,呼吸微弱且纹丝不动侧卧的状态。
他倒想看看,来者究竟何人,又有何目的。
“颈脉脉实,气血平平,搏动尚算有力,”见人昏迷不醒,姜蔚便无所顾忌地自说自话起来,这是她诊脉时的习惯。
右手从对方颈上缓缓松开,转而放置到露出的右手腕上:“脉象虚弱,时有时无……”
姜蔚自说自话,眉头却不自觉地紧蹙起来,人体七经八脉,虽说各处宽窄、血流有所不同,但脉搏律动应当相同才是。然眼前这位三殿下,却全然不同,颈上脉象充实有力,腕上脉搏却极为虚弱。
“奇怪,当真奇怪,”姜蔚再次低声喃喃,“该不会活不过下个月月底吧……”
回想起爹爹曾在府中提起过这位三皇子的病症,也曾哀其命数多舛,明明是模样、心性和学识都极好的少年郎,偏生自小体弱,患上如此难解之症。
原话好像是这么说的:心疾难解,只可缓矣;气血两亏,恐命不久矣。
姜蔚扁了扁嘴,连爹爹都救治不了的病症,她束手无策倒也算是正常。脉已诊过,却毫无头绪,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眼前场面,开什么药,施针还是探脉,皆无从下手。
不过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位三皇子眼下并无性命之忧。
如此,便不急了。
心绪放松,姜蔚这才想起自己今日前来此处的真正目的,诊病开药之事还是交给爹爹来办,稍待片刻不迟,眼下,她该做些更紧要的事情。
姜蔚看了眼侧卧在榻上的男子背影,单从身形来看,算得上高大颀长,胖瘦匀称,并不似久病之人的瘦骨嶙峋或弱不禁风。可由于人侧卧着,从这个角度并看不见面容,姜蔚思忖片刻,决定将人翻过来,平躺于榻上。
病中之人,本就适宜平躺,如此才有利于气血畅通。姜蔚如此想着,只站起身来,再缓缓伸手,双臂出力,而后将人一点点,一点点地慢慢侧翻过来。
入目的是一张轮廓分明英气十足的面庞,虽眼睑闭紧,但不妨碍看见如峰剑眉和挺翘鼻翼,只面色和唇色略显苍白。
丝毫没有先前担忧的面如死灰或满目疮痍,完全不丑,甚至还算得上清秀俊逸。原本七上八下的一颗心缓缓回到肚里,不过很快却仿佛有另一股气血直冲脑门,姜蔚不知道如此是不是所谓的“上头”,只觉和年节时误饮烈酒感受是有几分相似,耳根泛红,两颊发热,甚至还有一点点的目眩神迷。
眼见左右无人,姜蔚偷摸着地盯着面前这一张脸多看了好一会儿。
轮廓分明,五官,啊不,现下三皇子眼睑紧闭,勉强只能算四官端正。姜蔚在心中默默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还有还有,皮肤好似也很光滑柔润。他这么静静躺着,忽让她想起娘亲留给自己的那块羊脂美玉,细腻柔和,温润无瑕。
对于滋养护肤,姜蔚也算颇有心得。有道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虽说对成婚没什么兴趣,但在让自己变得更好看这件事上,姜蔚可是从不马虎的。
因着自小习医、熟悉药理,姜蔚不仅能给人诊脉治病开药方,同时也会以药养肤,借助所学药理知识琢磨些滋养护肤的方子,或留以自用,或卖给京中贵女,私下里攒些银子,以采买所需名贵药材。
虽因病弱而泛着些许苍白,但也算得成色上佳。
皇子,病重,圣旨赐婚,脑中再次浮现出先前闪过的几个关键词。真没想自己运气能这么好,圣上金口一开,便给自己赐了这么好一桩婚事。
自及笄以来,父亲便不遗余力地想为自己定一门上佳婚事,但两年下来非但没成,反倒还惹了不少流言蜚语,京中也不乏暗地里嘲笑她的人。虽然姜蔚自己对此并事不在意,但她知道,爹爹心里将此事看得很重的,却也无法,只得在四下无人是唉声叹气。
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姜蔚眉眼抑制不住地眉眼弯弯,嘴角的梨涡更是如锦上添花一般明媚亮眼。如今圣旨赐婚,不仅解了爹爹的燃眉之急,更算是为姜家门楣彻头彻尾光耀了一回吧。
“嗯,就是你了。”姜蔚看着眼前丰神俊逸的一张脸,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我姜蔚的未婚夫婿。”
不知是不是将病人放平之后的气血顺畅,有一瞬的功夫,姜蔚觉得眼前人的气色好似一下好了许多,原本苍白无血色的面颊上竟有微红泛起。
姜蔚正思索着,忽然听见屏风后传来推门之声,紧接着一阵疾快的脚步声传来,隔着屏风,响起方才引路太监的声音:“敢问这位小大夫,三殿下眼下病势如何,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姜蔚被突如其来的询问吓了一跳,本就是屈腿半蹲在榻边,时间久了,难免有些腿脚发麻,加之脑中思绪杂乱,此时被这么一吓,腿脚一软,身子竟不受控制地朝榻中央倒去,整个人直直朝榻上之人压去。
“哎”的一声低吟,姜蔚本就七上八下的一颗心直跳到了嗓子眼,此时此刻,也顾不得稳住身形了,加之腿脚酸麻,只任由自己倒在绵绵软软的锦被上。只清了清嗓,压低声音沉声对外道:“三殿下无甚大碍,你去打盆热水进来,余下之事,待姜太医来了再办不迟。”
脚步声戛然而止,小路子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奴才遵命。”
脚步声逐渐远去,直到听见房门打开又阖上的声音,姜蔚方才长舒了口气。
然心跳还未放缓,姜蔚却听几声低沉且带着破碎感的咳嗽声在耳边响起,距离太近,她甚至能感受到呼在耳边的热气。
心口猛地一紧,姜蔚下意识扭头看去。
不近不远,不偏不倚,正对上一双英气十足且锋锐尽显的眼眸。
方才直冲入头顶的热血在一瞬间迅速冷了下来,姜蔚对着那双眼直直愣了半晌,方才后知后觉地打了个激灵,而后“蹭”地一下弹起,竭尽全力地拖着酸麻未退的两条腿,在最短时间内,退回到距床榻几步远的地方。
“小,小的是姜太医之徒,方才殿下病危,情急之下方才斗胆替殿下搭脉诊治的。”姜蔚埋着头,压低嗓音道,言语间还不忘抬手扶了下头顶歪斜了的那顶帽子。
“倒是从未听说姜太医收过徒弟,”男声低沉冷冽,凌厉眼锋扫过对方面容,目光触及对方清澈眼眸的一瞬,终是欲言又止,并未将后面想说的那半句“姜太医何故会收个如此愚蠢的徒弟”咽回在嘴边。
“既已诊过脉了,那你便说说看,脉象如何?”
“颈脉充实有力,腕上脉搏却虚弱浮沉,”姜蔚垂着头,将方才的诊脉结果尽数言出,“或……”
姜蔚欲言又止,实在是所诊脉象太过奇异,一人身上若各处气血脉动不同,易导致气血相互抵触,相互冲撞,是极为不好的表征。恍然又想起先前爹爹所言,更加深了对方“命不久矣”的判断,但那句“命不久矣”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这话对一个久病缠身之人来说,实在太打击了。
“或什么?”萧凌干咳一声,问。
“听闻三殿下婚期将近,若得婚事冲喜,病情或有好转也不一定!”实话不忍说出,又不擅宽慰之言,更不能一言不发,情急之下,姜蔚便灵机一动,口无遮拦起来。
“总之,无论如何,殿下都不能放弃求生的念头和希望!”
“……”
平躺在榻上的萧凌,无声翻了个白眼。
“许是小的医术不精,殿下别急,稍等等,待我师父来了,再为殿下仔细再诊一次脉向,说不定会有新的转机也不一定。”
“你年纪虽小,但医术尚可,果然名师出高徒,”萧凌说话语气低而虚弱,“将脉象记录在册,再回去将诊断结果同你师父言明即可。”
“有道是病由心生,一个人的心情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身子的康健好坏,三殿下千万别想不开,小徒必竭尽全力照顾殿下周全,实在不行,还有我师父,大周国土辽阔,出众的医者比比皆是,只要殿下不放弃生的念头……”
“退下。”受不住耳边聒噪,萧凌厉声。
本就是情急之下的妄言,听见退下之言,姜蔚简直如蒙大赦。脚步轻快地往后连退了几步,直退到后背轻撞到屏风时,才看见放置在床头的药箱未取。
遂又焦急忙慌往前小跑了几步,手提药箱,再次抬手将歪斜的帽子扶正,方才匆匆福礼告退。
床榻上,萧凌扫了眼快步远去娇小纤薄的身影,直到听见房门阖上的声音,方才收回目光。
被撞的花鸟屏风前后轻晃了几下,终也在房门紧闭的一瞬,静置、停止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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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和殿外,姜远忠正火急火燎地快步赶来。今日之事事发突然,不知絮絮在安和殿内处境如何,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情,姜远忠一路疾行,终是在看见殿外匾额上书着的“安和殿”三字时,稍安定了些。
外院并无絮絮身影,其他下人的身影亦看不见。
心头揪了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焦灼之际,便看见方才引路的小太监正端着盆水,不急不缓地朝东厢房走去。
“给姜太医请安。”小路子端着奉命打来的热水,停步请安。
“方才跟我来的小药童呢?”姜远忠急问。
“姜太医说的是您带来那位小徒弟吧,”盆中的热水装的满,忽地停下,洒了几滴在地上,小路子没管,只继续道,“正在房中给殿下诊脉呢。”
“人人都道姜太医妙手仁心,果然名师出高徒,那位小大夫已为殿下诊过脉了,说是并无大碍。”
本就揪着的心口仿佛被人柠起,又打了个结儿。三皇子所住的安和殿姜远忠早已来过多回,可以说除了太医院,安和殿便是他第二熟悉的地方。顾不得多想,姜远忠抬脚快步朝三皇子东厢房走去。
房外无人,姜远忠压根顾不得开口通报,刚想伸手打开房门,却不料面前房门迎面而来,从里头走出来的正是一身青衣布衫的姜蔚。
面面相觑,姜远忠先用锋刀一般的眼神剜了姜蔚一眼,满面满眼都写着“胆大妄为”几字,后拉着人往后退了几步,压低声音训斥道:“胡乱给皇子诊脉,你可知后果如何?”
若是从前,姜蔚最是害怕爹爹这般面色,但今日却有不同,今日她心情大好,别说眼神了,便是叫她回去罚跪祠堂也不害怕。姜蔚闻言非但不怕,反倒还甜甜一笑,两颊不知是热的还是什么,微微泛着红。
“三皇子已然苏醒,眼下并无大碍。”姜蔚不紧不慢地回道。
“给人看诊乃性命攸关之大事,你,你……”姜远忠急得有些说不上话来,“为父明白你怕担责罚,但是絮絮,口出妄言更是万万要不得啊……”
时间紧要,对于病重之人尤是,眼下不是训斥姜蔚的时候,诊治三皇子的病症才最紧要。姜远忠伸手拉过姜蔚背在肩上药箱,留下个“好自为之”的眼神后,只着急忙慌地朝寝殿内走去。没想刚行至门边,正欲抬脚入内之时,便听见房中传来一阵咳嗽声,接着是三皇子的说话声音。
“病症姜太医之徒方才已搭脉诊过,并无大碍,便不劳姜太医费心了。”
刚迈了一步的腿脚顿住,如此紧要之事姜远忠哪敢掉以轻心:“小徒医术不精,殿下的病症老夫还需亲自看过,方才能安心。”
“如此也好,那么姜太医该顺道把太医院登记在册的案书也重新修改一下。”
……连太医院的案书也写好了?
姜远忠侧头剜了姜蔚一眼,欲迈入房中的脚步亦止了下来。惴惴不安的一颗心中除了惶恐,更多的是诧异。诧异的不仅是因三皇子病中转醒,更为诧异的是对方说话的声音,气息均匀,低沉平稳,听来确是比前几回好了许多。
左右犹疑之际,房中男声再次响起:“眼下乏了,姜太医若不放心,便在宫中多留些时辰,若真有事,方便入安和殿诊治。”
病中之人确需静养,且今日与往日皆有不同,姜远忠侧头扫了姜蔚一眼,犹疑半晌,终是往后退了两步:“但凭殿下差遣。”
瑰丽的晚霞落在天边,倦鸟低飞,日暮时分,姜远忠在准备离宫前又到安和殿外询问了一番,再次得到三皇子尚在静养,并无大碍的回复后,方才安心朝宫门走去。
太医院的小格子间内,姜蔚乖巧坐在里头看了大半日的医书,直到日落时分,得了爹爹的口信,方才背起药箱,又扶了扶帽子,跟在爹爹身后离开。
训斥的话在肚子里打了好几回转,姜远忠憋了一路,终是在马车行驶后的那一刻说了出来:“你可知擅自为皇子诊脉是何后果,轻则落个玩忽职守之罪,丢官罢职,重则落个害皇子之罪,抄家灭族啊!”
姜蔚眨了眨眼,只依旧如小时候那般低着头,作乖巧认错之状:“女儿知错。”
“可那会儿事出紧急,女儿是怕三皇子若出了什么差池,那爹爹也同样会落得相同下场啊。”姜蔚低头,小声回道。
“你还顶嘴!”姜远忠气急。
姜蔚往后躲了一下,说话声音越来越小,但在只有车轮转动声的马车内,依然清晰可闻:“轻则玩忽职守丢官罢职,重则谋害皇子,抄抄家灭族……”
“……!”姜远忠先是语塞,后重重拍了下自己的大腿,絮絮所言非虚,今日若非大皇子宫里的人徒然出现,也不会出此差错。近来陛下身子不好,宫中明争暗斗也越来越激烈,他身为太医,虽在官场中的所谓实权,但风云变幻之际,难免还是会被牵扯其中,如今日一般的事情,往后必还会发生。
原本焦急之气转为担忧,责备之言再也说不出口,姜远忠终只是长叹了口气,同今日絮絮的胆大妄为相比,他更担心的自然还是她的婚事。
“如今你人也见了,三皇子的病情近在眼前,”姜远忠没再看着姜蔚,只将目光透于车窗之外星火点点的街道之上,感慨道,“絮絮别怕,这一次,爹爹会为你,力争到底的。”
“爹爹此言何意?”姜蔚才刚从“玩忽职守、谋害皇子”的言论中回过神来,怔了一下,这会儿方才明白过来爹爹话中之意,明白爹爹是误会了什么,赶忙解释道:“什么力争到底,无需力争到底?”
“女儿愿嫁三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