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暮春四月,刚下过场春雨,梨花落了满地。

庭中雨露未干,天边朝阳又升,春日盛京城天气,便是如此没个准头,常是这般一阵雨一阵晴的。

同阴晴不定的天气一般起伏多变的,还有盛京城的不少权贵,之所以说不少而非全部,是因为这令人心绪不定之事只关女眷,且还只是适龄待嫁的官家女眷。

西戎使者出使大渝,为显两国友好邦交,元熙帝意欲在勋贵世家中挑选一位贵女远嫁西戎,封和顺公主,赐百亩良田,以表重视。此消息一出,盛京城中的勋贵高门但凡有适龄未嫁女子的,皆人人自危,良田和公主头衔故然好,可西戎那般偏远蛮荒之地,谁想让自家骨肉前去受苦。

和亲人选迟迟未定,估摸着圣旨会在近一两日颁下,朝中不少官员都告了假,只求陛下别想起他们来,留在府中闭门,以待一个晴天。

雨后初晴,太阳东升,一缕阳光照进如意坊东街的姜府院,本是雨过天晴的好预兆,但同朝阳一同到来的,还有的从宫里风尘仆仆而来的明公公。

“姜大人,姜大人?”圣旨宣读完毕,前来传旨的明公公连唤了对方几声,却始终见人没有反应,清了清嗓,好心出言提点,“圣旨赐婚,这是姜家满门的荣耀啊。”

“姜大人还不快叩谢皇恩。”

姜远忠跪在地上,许久未回过神来,“公公方才说的,当真是三皇子?”

“姜大人这话说得,圣旨赐婚的事情,老奴可不敢乱说,”明公公是宫里服侍的老人了,一张白净的脸上笑容和善,双眼却透着藏不住的精明,“千真万确的事情,确是三皇子无疑。”

听到“三皇子”的名讳,姜远忠悬着的一颗心稍稍落下,却未全然落回到肚里。

“姜大人若是再不领旨谢恩,一会儿陛下改了主意,换了远嫁和亲的圣旨,姜家可就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了。”见人迟迟没有反应,明公公说话声音稍冷,脸上的笑意也收了起来。

是提醒,也是警告。

“臣,臣……”姜远忠自是听出了话中警醒之意,谢恩的话实在说不出口,但拒婚又或是诋毁皇室的话也是半个字不敢说,无可奈何之下,姜远忠只得俯身叩拜,将所有情绪埋于心底。

厅内之人暗自哽咽,厅外一阵微凉北风刮过。

圣旨已下,负责传旨的明公公没再久留,只意味深长地看了仍跪在地上的姜远忠一眼,随即甩了甩手中拂尘,转身离去。

明公公在宫中服侍多年,可说是大风大浪都见过的,即便如此,待传旨之后,临跨出前厅厅门之时,终还是在拐角少人处忍不住叹了口气。

圣旨赐婚,本是荣耀满门,喜气连天之事,然姜府的这门婚事,却如何谈不上“喜庆”二字。

只因陛下给姜家赐婚的对象,乃宫中久病缠身的三皇子。

虽为皇子之身,但宫中却无人不知,这位三皇子自小便体弱多病,多年来一直久病缠身,如今更是病情加重,已卧病在床多日。

而陛下赐婚的缘由也十分简单——

冲喜。

说起三皇子的身份,生母地位不显、打小体弱多病,压根不讨陛下喜爱。虽是皇子之身,却从未占过此身份的好处,但因此所受的束缚却一样没少,此番赐婚,不过是圣上随手拈来的一桩小事罢了。

明公公虽是太监之身,但同情心还是有几分的,这是条有去无回的断头路。要说姜太医平日行医积德,也曾为他医治诊病,怎得府上二女皆没落到个好姻缘,前些年姜大姑娘如此,如今二姑娘又……

思此,明公公又不着痕迹地叹了声气,大渝民风开放,女子可和离可改嫁,但嫁给皇子,自然和民间寻常百姓不同。

三皇子那样的身子骨,姜府的那位二姑娘嫁过去,怕是只能磋磨一生了啊。

日影上移,庭中雨露渐干,转眼一个多时辰过去,姜远忠却仍在厅中,手握祥云纹样的赐婚圣旨依旧颤抖。

不得不说,陛下的这一招赐婚,十分精妙。自古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同样的道理,烂瓜和烂果子亦只取其一。京中何人不知三皇子自小体弱多病,若是凭白赐婚,怕是没有哪一家的贵女愿嫁的,即便指婚,也是一桩难事。门第低了,有损皇家颜面,门第高了,贵女不同意,弄不好还要伤君臣情谊。可若是和西戎和亲之事摆在一起,三皇子的婚事便一下显得上佳多了。

同样,这也是姜远忠纠结的点。

若单是赐婚冲喜,他大可拼了他的院首之职,入宫觐见求陛下收回成命,只为小女儿谋一个好夫婿。

可如今,两相比较,陛下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胁迫啊。

此事往左不对,往右亦不对,偏偏又没有第三个选择,若贸然拒婚,保不齐会被远嫁到西戎去,后果不堪设想。姜远忠瘫坐在椅上,目光空洞地看了眼外头,心情如同院中满地被雨打落梨花一般,七零八落。

府门外,姜蔚一手提着药包,另一手拿着刚买的串糖葫芦,甫一跨入门中,便看见门边焦急等候的苑嬷嬷:“姑娘,大事不好了!”

“晾在院中的土茯苓被雨打湿了?”

“放在炉子上的药烧干了?”

“难不成是,我前几日费心熬制的芙蓉玉露膏被爹爹搜出来发现了?!”

见到苑嬷嬷连续三次的摇头,姜蔚十分放心地咬了口手中的糖葫芦,内里山楂的酸涩和外头糖浆的香甜混合口中散开,更令她觉得,一切事情都什么大不了的。

“那嬷嬷何故如此大惊小怪?”除了晒药、配药、煎药,姜蔚压根不将其他事情放在心上。话毕,只抬脚大步跨入门中。

“姑娘,是赐婚!”苑嬷嬷年过五十,见过了多少大风大浪,本是最从容不迫的性子,然今日到底还是淡定不住了。

“赐婚?”姜蔚闻言顿住脚步,又转头看向站在身侧的苑嬷嬷,一脸疑惑道,“给我吗?”

苑嬷嬷看着小主子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一张莹白面庞,被这么一问,本就哀恸的心一时更加难过。她本是大夫人身边的婢女,当年随夫人陪嫁入姜家,转眼已三十几个年头了,当年大姑娘婚事坎坷,夫人因此抑郁成疾,黯然故去,临终前最不放心的便是二姑娘。

没想如今时过境迁,老爷已升了太医院院首一职,二姑娘却还是逃不过婚事这一道坎啊。

心中故然哀伤,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苑嬷嬷点了下头,随即把心一沉,痛心凛然道:“圣旨赐婚,是宫里的三皇子。”

“三皇子……”正在咀嚼糖葫芦的牙口终是顿停了一瞬,两道细弯柳叶眉眉心随即蹙成了一团。

盛京城勋贵高门虽多,但姜蔚认识的却很少,圣旨赐婚,对方家世必然显赫,若是旁人,姜蔚或许不识,但这位三皇子,她却是有几分熟悉的。

原因无他,只因三皇子自小体弱多病,而姜家是医药世家,祖上多人在太医院任职,如今爹爹又刚升太医院院首之职,故与那位三皇子,打交道的次数便有许多了。

姜蔚想着歪了歪脑袋,对三皇子的印象依稀停留在上月一个大雨滂沱的深夜。那日,爹爹夤夜入宫,便是因为那位三皇子突然发病,病情直转急下,故才如此。

如今已过了一月有余,旁的事情姜蔚已记不清楚,记忆犹新的是爹爹两日未归,和回府后收伞时叹息所言的那一句:“气血两亏,命不久矣。”

天色渐晴,天边一道彩虹隐约可见。

姜蔚一边不急不缓地走着,一边细细回想着同那位三皇子有关的事情,不解道:“宫中的三皇子,不是病弱体虚,命不久矣了吗,怎还有力气能成婚呢?”

苑嬷嬷被问得哑口无言。

宫里那位三皇子有没有力气成婚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看着长大又待人亲厚善良的小主子,今后的日子怕是再也不会好了。

“恕老奴多嘴一句,姑娘现下可不该想那位三皇子有无力气成婚,合该想想自己今后该怎么办。”

脚下步子不停,穿过垂花拱门,便是姜蔚所住的兰溪小筑,春风习习,引逗挂在檐下的金铃旋转,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响声。

手里的糖葫芦吃得差不多了,姜蔚抬脚入内,行过檐下时,还不忘抬手拉一下金铃。

什么该怎么办?

这不是挺好的吗?

昨日爹爹还在为她的婚事发愁,今日便有赐婚圣旨送上门来。

皇子,病重,圣旨赐婚,姜蔚迅速从中提取了几个关键词。

皇子,有钱有地位。

病重,既不烦人也不没太多事情需要应付,顶多就是为其煎药看诊之类的,其他诸如刺绣女红之类的事情她一样不会,但给人煎药看诊照顾病人,她可是专业的。

先前她也不是没与其他家公子相看过,但凡提及成婚后继续习医一事,所有人家皆不允准。这是打小的爱好和本事,姜蔚不想放弃,正因如此,婚事也一拖再拖。可若是嫁给三皇子,就全然没有这般烦恼了。

他病着,她懂医,这不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一对吗?

圣旨赐婚,那不是威风得很吗?

要知道爹爹虽贵为太医院院首,但也不过收过寥寥几道圣旨罢了。若是光成个婚,就能得圣上御赐,那可不威风的很吗?

要知道,自及笄以来,父亲便开始不遗余力地给她相看人家,无奈两年过去,非但没和任何一户人家相看对眼,反倒还坏了名声,惹了一身麻烦。

比如,去年同她相看的陈家二公子,相看之时意外被狗咬伤,她好心劝其尽快褪衫敷药,被言不知检点,妄言虎狼之词。又比如,前年相看的刘家公子误食了她所带的自制药丸,回府后直昏迷了整日,幸好最好安然无恙,大夫诊断是其他食物所致,还她清白,否则这般污名在身,她还怎么给京中其他贵女看诊。

还有最可气的是今年开春相看的元家三公子,因不喜这场婚事,故想装病逃过,结果被她一语道破装病。姜家尚未言其失礼,那元家却还反咬一口,说是她不精医术,胡乱言语。

好在最后爹爹与人据理力争,还她公道。可是公道虽还,却止不住外头的流言蜚语,随着外头的风言风语也越来越多,府中上门说亲的媒人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爹爹的白发也是肉眼可见的增多。

相看过了这么多户人家,也见过了物种,啊不,人性的多样,姜蔚心里压根就不想成婚。

在她看来,若是日日对着不喜之人自己给自己添堵,还不如对着库房里各式各样的珍稀药草呢?

毕竟药草简单,白芍就是白芍,灵芝就是灵芝。可不像那些个表里不一之人那般,看着像是一株益气补血极好的千年人参,可若眼神差些,留意少了,买回府后才发现是株性甘、微寒的沙参,货不对板,可就迟了。

但身为女子,又是院首之女,姜蔚心里清楚,及笄后若想不嫁人难于登天。外头的流言蜚语,爹爹的催促烦扰,皆让她日日不得安宁。

不过,方才苑嬷嬷的一番话,却忽然给了她一丝希望。

唯有用婚事傍身,才能让她逃过一劫。

据爹爹所言,三皇子已然病入膏肓,怕是命不久矣。姜蔚便想便张口咬了口手里的糖葫芦,酸甜入口,竹签上红澄澄的果子仅剩一半。若将夫君看成一个果子,那么一个病重的夫君约摸就等同于半个果子吧,若是病情加重……

姜蔚想着歪了歪头,一双乌溜溜的杏眼一下透亮起来。余下的半颗糖葫芦又入口中,若成婚后他病情加重,那不就可以约等于无吗!

思此,姜蔚很不厚道地嘴角上扬一瞬。

若那位真与世长辞了,往后自己便是大渝身份尊贵的丧偶皇子妃,有钱有地位有美貌,走到何处不好办事?她必从一而终,将守寡坚持到底,绝不会有改嫁之事发生。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婚后,她必然一心一意待他,把脉煎药、施针看诊、不辞辛劳、日夜照料……毕竟,照顾病人,她可是专业的。

若她能将患病多年的三皇子医治痊愈,那自己和姜家医术还不得名扬天下啊!

左右皆好,何愁不乐?

作者有话要说:欢天喜地开文啦~~

手上存稿有个十几章,坑品好有保证,小可爱们放心入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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