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因

皇城的冬天不好熬,元春是打进了宫才明白这个道理。以前还是贾府大小姐的时候,只知道冬日里踏雪寻梅、围炉作诗。赶上老太太兴致好,叫上一班专门表演冰戏的技人,内宅外院里就会如过年一般热闹。

这冰雪琉璃世界之下的心酸和无奈,原与深宅大院里的贾府大姑娘毫不相关,岂知造化弄人,好好的竟变了天。

母亲当年拼死让自己生在正月初一,本是为了讨个彩头。不至于如同珠大哥哥一般,因为生在二房,便是生在前头勉强挣了个“大爷”的称呼,人前人后,也远不如后来出生的贾琏得脸。

元春记事早,深知母亲为了争这一口气,背后下了多少功夫,甚至情愿把自己送到老太太身边,只为教养着大哥哥不叫人小看了去。

所以等元春出生时,王夫人自己下了药提前发动,才有了“生来不凡”的贾府大姑娘。当然,这顶花花轿子之所以有人抬,也离不开老太太背后默许与支持。

各大世家观望多年,亲眼见到了太上皇对义忠亲王的爱重与期待。明面上毫无动静,私底下各家都预备着姑娘呢!功勋之家,若是子孙后继无力,多半是要走这条道的。

元春生的逢时,王夫人已有了一个贾珠在前头,传宗接代的压力没有那么大了,这个闺女来的恰恰好。所以太医一号准了是个姑娘,王夫人就打下了这个主意,立志狠下心为闺女拼一把前程,以后也是儿子的一个助力。

或许真是元春运道好,此后多年,贾家嫡系都没有姑娘出生。便是大房里贾赦大老爷一个要紧妾室生了一个,身份也远不如元春,而且二姑娘一出生就死了娘,到底不详。老太太不过接过来将就养着,更像是给元春找的一个玩伴。

等姑姑贾敏也出嫁之后,元春在这个家里,甚至是东西两府中,无论干什么都是独一份儿的。在大家隐秘的期待里,元春真的度过了一段极其幸福的少女时光,成长的端庄大方,娇媚动人。

若一切顺利,她或许会是义忠亲王的侧妃,在东府敬大伯伯的庇护下继续骄傲地走下去。

万万没有想到,风平浪静之下,太上皇对义忠亲王的猜忌居然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一日之间风云突变,皇帝最宠爱的儿子成了逆党,一众王府属官被投下大狱,菜市口大街上的血迹冲都冲不干净。

原本很得义忠亲王亲眼的敬大老爷突然说看破了红尘要去修仙,连世袭的爵位都上表请给了儿子,匆忙上山去了。

可惜了一脚已踏入宫门待选的元春,只得了家中一句“好好服侍主子”的仓促交代,就被撂在了宫里惶惶无依。

元春这一批进宫待选的女孩子,都是各大家族精心培养后送进宫的。虽然并没有都打着要充入皇子内院的主意,但和以往送去孝敬老皇帝,以及依例充做宫女的显然很不同。

老皇帝也知道自己这一手耍的不太地道,就好比暗示一众臣下,我今年要给儿子找个好媳妇,你们各家都要送上适龄的好姑娘让我挑一挑才叫忠心,然后转头自己嘎了儿子。

人家的姑娘过五关斩六将好容易进入了殿选,一看,傻眼了——婚配对象没了!往年若是太子挑剩下的,还有皇子以及宗亲等着捡漏。可这批姑娘指向太明显,那是预备给太子的,如今谁敢挑?!你挑了岂不是你也有那么个意思,在这档口就是找死。

敬事房也没人敢去开这个口,这批秀女愣是被撂在储秀宫里坐了大半年冷板凳。这期间,家里和先太子关系紧密的都先后病了。

虽然女子一旦进了宫,无论娘家犯了多大罪,也关系不到宫里人。就如民间罪不及出嫁女一样。可是家里被抄的被抄,被砍的被砍,再加上金枝玉叶骤闻噩耗,被宫里伺候的势利眼们稍加冷待磋磨一二,那些日子愣是抬出去了不少人。

那些小姐们的随侍丫头更惨,罪臣家奴,再加上伺候不力,统统被拉去了辛者库。那段日子,储秀宫简直风声鹤唳。

元春也病了,抱琴守着她天天哭,唇周一片燎泡。元春好时还能安慰安慰她:“东府里的贾敬大伯父倒是打定了心思一定要跟着前太子的,可惜前太子虽看好他,但储君面前奉承的人不少,大伯父这条腿也是将迈上没迈上一般,并未实际办得什么差使。

贾府又是老臣,功勋之家,皇帝且砍不了那么远。只要家里应变得当,这次就算是有惊无险。”

性命暂且无忧,只是前途命运就不好说了。每每想到这里,元春心里就仿佛被油煎炸一般。

才入宫的女孩儿,心思就如同写在脸上一样,还好此时病的人也多,元春在里面并不太显。只是原本娇花一般的面容,病了几个月暗淡了好些,再加上吃的不甚如意,人都几近瘦脱了像。

那些家中无甚挂碍的小家姑娘虽然也急,可因着原本的指望就不高,所以反倒比元春她们要自洽得多,其中几个容颜略好些的,在此时倒大大的显了出来。

后来前太子,也就是义忠亲王一案完结。老皇帝忽而巴拉地想起她们来,微薄的愧疚心作祟,提到眼前见了一面,指了四个颜色最好的服侍自己。

其他的都着令内务府封了女官,并准一同入宫服侍的丫头继续服侍,等到了二十五岁请了恩旨就可还家。

这一番操作又是令人意想不到,倒比元春之前预料的好不少。若是充做普通宫女,这群养尊处优的世家小姐们还有的苦头可吃呢!

只是可惜了那四个被老皇帝选中的年轻女孩儿,一树梨花压海棠,究竟又是什么喜事呢!

可被古人说中了,福兮祸所伏,自古福祸相依,吉凶本无定数。

至于元春几个世家姑娘,好好的变成了伺候人的奴婢,从十指不沾阳春水到事事操心,这其中的艰辛还在其次,只心里的落差就折磨得又凋零了几个,几年后,颜色形容也就如同宫中其他宫人一般了。

前世,元春还算通达,正经是老太太培养出来的。虽消颓了一阵子,到底调整好了情绪。

后来太上皇退位,新帝登基。凭借着贾府和甄家的老亲以及自己多年的小心奉承,元春攀上了甄太妃,一跃之下鲤鱼翻身,以二十一岁“高龄”成为了新帝的贵妃,又为贾府延续了二十多年的荣耀。

只是这其中滋味,元春每每回忆起来都忍不住苦笑着摇头叹息——

当初新丧,元春自觉这些年来也算为了贾家鞠躬尽瘁,对得起那十六年的养育之恩了。奈何宫中岁月消磨人心,骨肉亲情被物化后只剩下虚伪的奉承与索取。

细想自己的一生,何尝不是在为他人做嫁衣?可即便再恨,若是没有这微薄的亲情做支撑,自己也许都熬不过那寂寂深宫中二十七年的岁月。

或许是太过不甘心,元春死后并未急着走入轮回,更拒绝了所谓“警幻仙姑”的指引,去什么太虚幻境归案,而是漫无目的,无知无觉地游离于这天地之间。

不知过了多少年,机缘巧合之下,她看到了一本名为《石头记》的小说……原来,那深宫中多年的倾轧与纠缠,到头来不过是落于书上寥寥四句的判词!

元春的不甘与愤恨最终化为索然,坦然看着身体逐渐消散于天地间……就这么离开也挺好的,元春想着。谁知恍惚之后一睁眼,竟看见陌生且年轻的抱琴轻轻摇着自己说:“司侍,时辰到了……”

元春:……老天爷!你即便是要我重来一次,或是进宫前,或是封妃后。我便是有了大因果,才要将这宫中岁月都再次遍历一遭,才偿还得过吗?

没错,元春回到了太上皇选妃之后,她们被内务府带回去学规矩派差事之前。这无甚意趣的人生又要重来一遍不算,还要从最苦的一遭走起,元春脸上的冷笑与愤恨都惊到了一旁的抱琴。

只见抱琴“扑腾”一声跪在地上,紧紧握着元春的手小声哭道:“姑娘,好姑娘,你可一定要想得开啊!不过几年之后,咱们还可以回去的,到时候老太太怜惜,咱们还和以前在家里一样的……”

和以前一样那是假话,不过元春已然重来一次,也很不用抱琴一个小姑娘哭喊着劝慰。自戕是大罪,再得罪了老天爷,指不定又有什么幺蛾子等着自己。

整理好心情,元春勉强笑着对抱琴说:“衣服拿来,今日第一次见教习嬷嬷,迟了不好。”

抱琴闻言一翻身爬了起来,两把擦干净脸上的泪痕,忙转身去拿衣服,一句多的话都没有,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强将手下无弱兵,贾母精心挑选出来的,几乎陪着自己走到了最后的丫头,脑子和适应能力都很不错。

蝼蚁尚且惜命,既然死不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如前世一般稀里糊涂地过了。只是这一遭,不求通达显贵,也盼能多有一二随心之处。

重来一次,元春在宫规上的苦头倒是少吃了好些,那五年做女官时下的功夫,还在血脉里没有遗失。不过半个月,教习嬷嬷们对她就十分和颜悦色了。

只是元春说话时不大敢抬眼,不好无故装的瑟缩,只好日日一副害羞的样子。生怕宫中那些人老成精的嬷嬷们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来。

这副身体如今才有十六岁,灵魂却是历经风霜的妇人,哪怕不算后来在这尘世间飘荡的几年,四十多岁和二八年华的眼神是不一样的。

元春有时对镜理妆,看着自己的时候都会有一种错位感。这副样子不能让人看见,在分派职位的时候,元春装作没有看见抱琴眼中的欲言又止,将进宫带的大笔银子划了一半上下打点,把自己派去守书库去了。

教习嬷嬷们虽然觉得可惜,但估摸着她是世家小姐不愿意拉下脸来伺候人,况且钱已到手,犯不着费精神教她,麻溜地把她派去了这个清闲自在却不得见人的去处。

此时,这些刚进宫的姑娘们手里还是有钱的,打赏都很大方。太监嬷嬷们吃够了油水,看起来比平时好说话的多,元春越性趁此机会把下处也一并迁去和守书库的宫女们一起,因为身份不同,还得了个套间,抱琴可以挨着自己住。

元春对自己的这番操作十分满意,她知道之后要过的寂寞日子长着呢,与其费劲去那些抢手的去处早早花光了继续受罪,不如选个清闲自在的地方好好养养眼睛。

至少这眼神得让人看起来清透,才好预备着皇帝召见。没错,无论元春是否攀上甄太妃这条线,新皇登基不久后,她们都会得幸。

年少时以为是甄太妃的恩典,等后来看清了,才知道这宫中哪里来的无缘无故的恩典,不过是权力的交锋与制衡罢了……

抱琴对元春的打算一无所知,元春也不可能告诉她。这后宫教会元春的第一条生存法则就是——秘密只有放在自己肚子里才是秘密。

这是个有志气的丫头,不得不承认,这点和元春本人还是非常相似的,无论在何种境地中都不会坐以待毙。

她心里巴不得元春多多地使银子,能被派去未分府皇子们居住的四三所最好,即便不能,也得去个端茶送水能露脸的地方啊!说不定机缘就来了。

元春前世也的确是这么打算的,用了大把的银子换来了茶水房的差使,又磨了两年才攀上了甄太妃,去了她跟前服侍,有了在新帝面前露脸的机会,也从此打上了甄太妃的烙印。

初入宫时,家里给了不少银子预备着她使用。成了女官后,元春还以为家中的支持会一如既往,不相信老太太和母亲花了那么多时间精力培养自己,会轻易放弃。

谁知她把自己看得太重,家中实在耻于有她这么一个“做女官”的大姑娘,往后数年,不过依着家中一般姑娘的份例,略添了些请人捎进宫里给自己略略补贴一二。

一年五十两银子的份例,还有抱琴的二十两,她们主仆就这么过了五年。前世元春在茶水间,那是个要使银子的地方。一星半点儿的要是打点不到,就有的苦头吃了。

最难熬的就是冬天,挨着茶吊子还好,若是去捡茶……

书库里是不能点火盆的,干燥且寒冷。元春废了点功夫才淘换来了几个汤婆子,日日烧足了热水灌到里面,才算保住了一双手。

前世不懂这些,哪怕是抱琴这个丫头也没挨过冻。仗着一向强壮,赚了一手的冻疮。后来当了贵妃,废了好大劲才看好了满手疮,否则都没法伸出来见人。

如今日子清闲,元春下了功夫去读老庄、佛经……装不出二八少女的俏丽活泼,只能另辟蹊径往超然物外的闲逸方向发展,细数皇帝后来的妃子,这一款也比较稀缺,是条发展的路子。

抱琴不知道元春为什么成日里对着铜镜看自己,心里很是焦灼。劝元春是一回事,若是在这宫里奔不得一个好前程,25岁返还家中,自己能不能跟着回去还两说,便是回去了,又会是个什么结果。

主子心里或许还会抱有幻想,他们做奴婢的见得多了。若是老爷太太怜惜。或许还能去家庙中清闲度日,不过孤独些,也算自在了。

要是老爷太太也……多的是姑娘过了花期随意给人填了房的,且往往远嫁,没有娘家撑腰,余生大多凄楚。

抱琴起先还日日劝说,元春体谅她的焦灼都耐心听着,后儿过了几个月,突然不听见念叨了,还觉得奇怪。

一问才知道,和元春同期的,去了西三所的一个姑娘冒失惹怒了主子,被打了手板退回内务府。

能把差使谋进西三所,这姑娘家世和自己本身想必都很不错,但身为女官却被打了手板退回,这就是极大的侮辱。

宫里不准随意处置宫女,一旦被退回内务府,下场就好不了,哪怕家里再手眼通天也就是这么结果了。

还有谋去了别处的,再见时早不如以往光鲜,抱琴见得多了,心思倒比之前安定。人就是这样,看见别人过得惨,对比着自己,也就舒服了。

元春就这么虚度着光阴,来到永正四年。这时距离除夕还有月余,听说甄太妃身边有个姓褚的女官很得太妃喜爱,还在太上皇面前夸了几遭,那个意思,像是要指给皇帝似的,瞬间羡煞后宫。

尤其是元春她们这一批进宫的姑娘,褚宫人还比元春小了三岁,如今年岁正好,元春却早已过了花期。抱琴看得心似油煎……

元春看着镜里面容莹润白皙,眼睛清澈透亮的自己微微一笑,二十一?正是好年纪啊……

作者有话要说:21多好啊,可以那啥了,关键那谁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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