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见两人傻愣愣地坐在石墩上,像受了打击似的,不言不语。
他也懒得去管,拿起雪梨理直气壮就吃了起来,刚好陈员外家的家丁也到了,抬着轿子来接他。
老汉刚走,秋姑忽地从石墩上起身,扯了扯失魂落魄的顾瑶,“她们回来了。”
顾瑶顺着秋姑的视线看过去,便见到林嬷嬷手持油纸伞,身后带着两个眼生,却貌美的姑娘,出现在她们眼前。
林嬷嬷一抬眼,就看到了树荫下的顾瑶。
见顾瑶木愣愣地站着不动,没来迎自己,她当即就黑了脸。
秋姑怕林嬷嬷回去为难顾瑶,起身迎上去,帮她们提箱笼,却被那两个姑娘嫌弃地挣脱掉。
林嬷嬷并不领秋姑的好意,她走到树荫处,劈头盖脸说道:“秋娘子,你以后就不用来给我们二爷做膳食了,工钱稍后我就给你送去。”
秋姑和顾瑶两人彻底石化。
随后,林嬷嬷又对顾瑶说道:“走吧,回去我有话给你说。”
冷言冷语,丝毫没把顾瑶放在眼里,反倒她自己,更像发号施令的主子。
“我要等方既毓,问问他,为何就不要秋姐姐做膳食了?”顾瑶执拗地拉着秋姑的手,鼓起勇气要为秋姑讨说法。
顾瑶心中有恨,也没心思再喊夫君,连名带姓叫了出来。
林嬷嬷冷声嘲讽道:“二爷的名字,也是你能随便叫的,他昨日就到了,难道你不知道。”
码头离她们住的别院不远,顾瑶晒得眼冒金星。前面三人都有油纸伞,没人愿意为她遮掩一二,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自己的屋子。
想喝一口凉水,还得自己去井边打。
平常只有林嬷嬷使唤她的份,她哪敢喊林嬷嬷为她打水喝。
顾瑶的夫家在槐花村东头,是一处雅致的一进别院。
方既毓住东屋,顾瑶住西屋。
林嬷嬷本应和方既毓的两个小厮一样,住后罩房。
方既毓却让她住到了西次间,比顾瑶的梢间宽敞亮堂。
回到一月没人住的院落,林嬷嬷吩咐两丫头,一个叫凝香,一个叫星竹。先打扫方既毓东屋的卧房,并交代不能进书房。
顾瑶压抑着愤怒,心也凉了半截。
秋姑伤心离开的场面还在眼前,顾瑶只恨自己无能为力。
自己心心念念的方既毓,显然没回过院子。她盼望等待了那么久,林嬷嬷一句:二爷人回来,有事要办,就轻描淡写带过。
顾瑶刚提半桶水进屋,还没喝到嘴边。
林嬷嬷也跟了进来,慢声道,
“把你屋里的东西收拾收拾,要不了多久,就随我们一起回长安吧。虽然方家大宅子进不去,可二爷应该会在外头给你找一处别院安置。”
“再差,也比你家的几间泥巴房强多了。你家也是祖坟冒青烟,看看这个村子的姑娘,哪个有你命好,能去长安享福。”
顾瑶一脸懵,抬眼看向对方问道:“为何要去长安,什么大宅子,外头的别院,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林嬷嬷冷嗤一声,“事到如今,我也只好实话告诉你,我们二爷根本不是什么商户人家的后人,而是长安城中名门望族的嫡子,我们的老太爷可是……”
“啪”的一声,顾瑶手里的茶盏滑落在地,摔得粉碎。
也打断了林嬷嬷的说话声,她满脸不悦,像往常一般呵斥道:“成何体统,出生本就上不了台面,还这般鲁莽,只会脏了老爷和夫人的眼。”
“要不是念及,你用身子伺候了二爷两年。你一个妾室,我也不必与你这般废话,像秋姑那样打发了便是。”
字字诛心,像一把无形的利剑,直直插入顾瑶的胸口,连着呼吸都有些刺痛。
顾瑶混沌的脑子,总算还有一丝清明,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她踩着茶盏碎片一步一步走向林嬷嬷。
尖锐锋利的碎渣刺伤了她的脚心,鲜血染红了她浅色的绣花鞋,她都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哽咽问道:“我怎么成了妾室,又脏了何人的眼,我们夫妻伦敦,在你眼中,我却成了方既毓在床榻上取悦的工具。”
林嬷嬷知道她平时不声不响,惹急了也有些牛脾气,就怕她缠着自己问东问西,干脆直言道:“你跟了二爷两年,之前纳你进来,就是做妾的,你自己和家里人都是同意的。如今看二爷翻身了,难道想反悔?”
“我们二爷出身名门尊贵无比,他十八岁高中状元,是多少长安贵女们都想嫁的如意郎君。大夫人早给他定好了门当户对的亲事,正妻之位岂是你一个泥腿子能觊觎的。”
“二爷人中龙凤,他真正心仪的女子,与方家门当户对身份尊贵。大夫人都准备为两人定婚期了。”
“要不是二爷,私塾夫子的身份,需要一位女眷在他身边。你连爬二爷床榻的资格都不够,还日日喊着夫君,我都替你臊得慌。”
“你于二爷,就像我从长安,带回来的两位姑娘一般。二爷喜欢,你就是妾室,不喜欢通房也成。”
林嬷嬷是方既毓的奶娘,也是方夫人的身边人,这次回来也是带了她们夫人的吩咐。
先以退为进,再说些戳心窝子难听的话,就是想让顾瑶自动放弃回长安,那样既能全了方既毓的名声,又能甩开这个累赘。
后面林嬷嬷说什么,顾瑶一句也没听进去,她疯了似地扒拉着条藤箱笼的东西,最后才从箱底找出那份她宝贝得很的婚书。
双手抖抖索索打开,‘纳妾契’三字跃然出现顾瑶眼前,熟悉的字迹。
是方既毓亲手写的。
她一直以为,林嬷嬷给她的是明媒正娶的婚书。
一般男方家的婚书,都是先交由爹娘过目。
而她们家事事都是她嫂子做主,也难怪她嫂子不愿让她爹看婚书。
她嫁了方既毓半年后,她嫂子才把这纳妾契交由她保管。
顾瑶也从没打开过看一眼。
她嫂子贪念那一百两银子,瞒天过海。她就稀里糊涂地成了方既毓的妾。
痛得极致,也流不出半滴眼泪。顾瑶麻木地一把撕了‘纳妾契’,把碎片扬得老高。
林嬷嬷从没见顾瑶这般冒失,正想继续呵斥她几句。
顾瑶却抢先问道:“避子汤,是你要我喝的,还是方既毓的主意。”
被当场揭穿,林嬷嬷震惊不已,随后又挺了挺脊背,说道:“这种事,我们做下人的,哪敢有这个胆,当然是二爷的意思。”
顾瑶心中其实早就猜到,林嬷嬷也没说谎,大事上她不敢。
两年里,她在方既毓耳边也唠叨过孩子的事,他从来没回应她一句。
她每日过着内心煎熬和愧疚的日子,却不知全是枕边人的算计。
她在方既毓眼前的所作所为,就是一场笑话。
方既毓对她从没有用过心。就是利用和敷衍,她还可笑地以为是夫妻之情。
实则,自己就是个卑贱的侍寝丫头。
说不定今晚,上他床榻的就是那两个貌美的丫头了。
看清真相的顾瑶,也不想与林嬷嬷再磨蹭下去,冷声喝道:“出去!”
林嬷嬷彻底傻眼,在这里从未有人敢这样吼她,就算是他们二爷,对她也是好言好语。
“你疯了不成,敢对这样我说话,你……”
话还没说完,顾瑶就把半桶井水,泼了过来。
不偏不倚,把林嬷嬷浇了个透心凉。
随即,趁林嬷嬷愣神之时,顾瑶没有多余的动作,用尽全力把她推出厢房。
摔得林嬷嬷眼冒金星,惨叫连连。
起身就要找顾瑶的麻烦,脚步不稳,林嬷嬷又从石阶上滚落下去。
哀嚎声响彻整个院子。
顾瑶看都没看一眼,哐当一声关上房门,插上门闩。
外面林嬷嬷的叫骂声,还有两个丫头的踹门声,都好似与她无关。
顾瑶拖着疲惫的身子,歪倒在床榻上,只想好好睡一觉。
傍晚时分,顾瑶被一阵说话声吵醒。
熟悉的声音和脚步,她知道是方既毓回来了。
想起这两年来,两人的点点滴滴,总归不死心。她要当面质问方既毓,为何要这样对自己。
顾瑶一瘸一拐挪到东窗下的榻上,透过半开的窗口看到院中的方既毓。
此时他正伫立于书房外的廊檐下,对着两位陌生人,神色严肃说着话。
他一张清隽俊雅的脸,身姿俊挺颀长,一身月白凌缎华服,腰间用宫绦系着一块晶莹剔透的好玉。
像是误落凡间的神仙。
顾瑶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一身皱巴巴的粗布衣裙,狼狈不堪。
她最好的衣裙,也只是大婚那日的棉布红衣。
她每日穿着粗布麻衣,而方既毓最差也是绸缎,锦衣。
方既毓的饭食顿顿精细,他不吃猪肉,最不济也是鱼肉。
而自己却以为很幸福,天天有肉吃。
殊不知,都是林嬷嬷她们不爱吃的肥猪肉。
想起自己跟了方既毓两年,他从未给自己买过一件东西。
何须问,方既毓早已给出了答案,在他的心中,早就定义好了顾瑶的位置。
顾瑶自嘲地呵呵一笑,笑自己蠢,笑自己不自量力。
“二爷,你可得为嬷嬷做主呀!”
顾瑶听到一声,清脆柔媚的女声,才醒过神来。
就见方既毓身前早已换了人,那个叫凝香的丫头,正屈膝跪在他跟前,在告自己的状。
方既毓双眸幽深,看向顾瑶住的厢房。
不经意间,两人的目光,刚好在半开的窗口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