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非府司正柏炀神君是个笑面虎。
他和素来冰冷淡漠的萧清尧完全不同,见了谁都笑眯眯的,一副十分好说话的样子,可是那副笑脸之下,掩藏的却是冷硬无比的铁石心肠与阴狠毒辣的冷酷手段。
茉茉从前还是一只狐狸的时候,经常溜出去玩耍。
有一次她跑到司非府狱房的屋顶上扑蝴蝶,结果听到一阵阵凄厉的惨叫。她觉得好奇,便将屋顶上的瓦片拨开,用爪子探出一个小洞,悄悄向里面打量。
只见是柏炀神君正在那里审犯人。
他穿着一身绛紫色衣袍,端着茶盏斜靠在椅背上,一边温温和和地笑着,一边吩咐手下剖开犯人的肚子,将他的肠子掏出来捋一遍,然后再给他塞回去。
听着那犯人凄厉悲惨的哀嚎声,看着柏炀神君嘴角边散漫不经的笑容,茉茉吓得浑身毛都竖起来,在大太阳底下打起冷颤。
对上柏炀神君抬头扫过来的目光,不知道是不是被他发现了,茉茉慌忙逃也似的离开了,从此再不敢接近司非府那一带。
夜晚的风雨接连不断,细密的雨幕垂天接地,像是要将整个世间都淹没。
茉茉孤零零地被定身在知微阁中央,听着外面的雨声,感觉自己怕是活不长了。
柏炀神君来的时候,轻袍缓带,温文尔雅,手上撑着一把水墨丹青的油纸伞,衬着那一袭绛紫色衣袍,仿佛一卷烟雨朦胧的水墨画。
他一进门便抖落袖边的雨水,一边笑眯眯地看向茉茉:“你就是那只小狐狸?”
茉茉一听他的声音,身上就不由冒起鸡皮疙瘩,硬着头皮站在那里,没说过。
随手将雨伞靠在门边,柏炀笑眯眯地走前几步,看了看摊在案桌上的那只空宝盒,两手抱臂在身前,带着些调侃道:“你说你偷什么不好,非要偷九灵月魄……你不知道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我真没想到,竟有人连这个都敢偷。”
茉茉眼睫微颤,怎么都没想到,九灵月魄竟然是萧清尧母亲的遗物?难怪他会那么生气。
要是早知如此,她绝不会打九灵月魄的主意。
抬头看着柏炀神君,她又解释了一遍,那宝物并非她所偷,她来时盒子已经空了。
柏炀神君却似乎并不相信,慢悠悠地笑道:“不管是不是你,就算翻遍这沧澜宫的每一寸地皮,九灵月魄都必须找回来,不然这事没完。”
目光扫向外面廊檐下的那道高大颀长的身影,柏炀压低声音道:“他现在很生气,我还从未见过他真的动气。”
他说着,又走到茉茉面前,笑眯眯道:“所以我劝你早说为妙,早点把九灵月魄拿出来,你也少吃点苦头。不然进了司非府,恐怕就没那么容易脱身了。你说是吧,小狐狸?”
想起司非府那阴森恐怖的牢房,想起他审问犯人时的那些酷厉手段,还有那凄厉悲惨的哀嚎,茉茉不禁脸色有些发白。
虽然她的确很想去司非府,想从那边找机会逃跑,可是进了司非府大门,只怕少不了要受刑。
但是东西不是她偷的,司非府早晚会查明。若是连这点事都查不清楚,柏炀神君这位司非府司正也不必再干下去了。
只要查明真相,她没偷东西,司非府就要放了她。那便是她逃跑的时机。
“我是真的不知道!”茉茉抿着嘴唇,露出一脸的憋屈,“说了一万遍了,真不是我偷的,我要怎么拿出来?神君该不会是想屈打成招吧?”
柏炀点了点头,带着些无奈道:“行吧,那就只能用窥灵之术来验一验了……别怪我没提醒你,这窥灵之术使用起来异常痛苦,不亚于劈开你的天灵盖,将你的脑仁剥开翻检一遍……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他说着,又缓缓凑近茉茉耳边,低声道:“一旦窥灵,你什么秘密都藏不住……与其到时候难堪,不如现在就把九灵月魄的下落说出来,也省得吃这一遭苦头。”
茉茉定定看着他,不由冷笑出声:“我还以为司非府的柏炀神君来了,就能查出偷东西的真凶,为我洗脱冤屈。结果说了半天,你无凭无据就认定是我偷的九灵月魄,只是嘴硬不肯承认是吗?”
瞪圆的狐狸眼瞪起来,茉茉一字字咬牙道:“那你就用窥灵之术吧!看看到底是不是我偷的东西!”
低垂着眼帘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柏炀神君终于收起笑容,一言不发地向外走去。
外面不知何时风雨已收,天色渐明,整个沧澜宫已全部封锁起来,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萧清尧站在不时垂挂下雨滴的廊檐下,俊逸的面庞冷冰冰的,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那些四处翻找的沧澜宫众人。
“你养的小狐狸,嘴还挺硬。”柏炀缓缓走到他旁边,轻笑道,“看来我只能把她带回去审问了。”
峻挺的眉峰微微蹙起,萧清尧面色越发难看:“什么都没问出来?”
柏炀笑眯眯道:“据我判断,应该不是她。你这沧澜宫里啊,恐怕真的有奸细。”
萧清尧狠狠压了压眉,目光扫向周围那些侍卫、管事和杂役们。他们每一个人都有嫌疑,只是暂时不宜打草惊蛇。
所以他与柏炀神君做下这个局,让柏炀将狐狸带去司非府关起来,好让沧澜宫众人放松警惕,以待那真正的贼露出马脚,揪出潜藏已久的奸细。
“不过那狐狸的所作所为也很可疑,不知她要九灵月魄究竟是何目的,会不会与魔族有关……”柏炀漫不经心地笑道,“看来这窥灵之术是非用不可了。”
窥灵之术,只有具备灵犀目之人才能施行,柏炀神君就是天生一双灵犀目,能够洞察人心。
他可以将自己的神识纳入被窥之人的灵府,从而查看被窥之人的记忆。此法不仅会令被窥之人承受莫大的痛苦,他也同样需要损耗巨大的灵力与修为。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一般都不会动用窥灵之术。
作为司非府司正,柏炀有的是手段让作恶之人开口,不过或早或晚。
而他如今不惜损耗自己的修为和灵力来动用窥灵之术,也是为萧清尧分忧,想帮他早些找到九灵月魄的下落。
萧清尧自然明白这些,向他道了一声多谢。
黎明的晨曦中,茉茉被扣押到司非府,关进审问的地牢。
背后靠着冷冰冰的石墙,她的四肢和脖颈全部被铁链牢牢捆住,仿佛在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随时都能取她的性命。
昨晚折腾了一夜,她又惊又吓,身体已有些吃不消。哪怕被捆绑在石墙上,她的眼皮也睁不动了,低垂着头昏昏欲睡。
突然间兜头一盆凉水泼来,瞬间便将她冻得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醒过来。
柏炀神君不知何时过来的,抬手挥退旁边的狱吏,他笑眯眯地打量道:“怎么样,小狐狸,后悔了吗?”
湿淋淋的头发有些黏腻地贴在脸上,身上衣裙也乱七八糟,满是狼狈,茉茉却挺直腰杆抬起头,目光直视着他,咬牙道:“不是要用窥灵之术吗,请吧。”
早点审完,早点放了她。
见她态度十分坚决,一脸无畏的样子,柏杨神君也不再废话,缓步走到她面前,抬手变幻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留影珠,割破自己的右手食指,将一滴渗出的血珠抹在留影珠上,然后又将那枚留影珠悬于她的眉心之中。
随着他口中念动的咒语和那留影珠上扩散的红色血光,茉茉感觉眉心刺痛,仿佛有什么尖锐的东西钻入她的脑中,在她的脑海里翻江倒海,掀起滔天巨浪。
一阵阵眩晕般的痛感袭来,越来越疼,越来越尖锐,仿佛有人拿着刀在她的脑海里不停翻搅,疼得茉茉浑身打颤,止不住冷汗直冒,痛苦得想要呐喊出声,可是喉咙却仿佛被堵住一般,发不出任何一丝声音。
柏炀的神识已经进入茉茉的灵府。
她不过是一只三百岁出头的狐狸,总共就那么点记忆。
前面是她年幼的时候,母亲早亡,父亲不喜,她被后母屡番虐待的悲惨记忆。
这世上苦命人多了去了,甚至还有很多人比她苦上千倍万倍。柏炀懒得看一头狐狸的悲惨遭遇,很快便略过去了。
中间是她被萧清尧收养,在沧澜宫度过的三百年时光,这狐狸也算是苦尽甘来了。每天好吃好喝,要么就是到处玩耍,扑蝴蝶、逮蚂蚱,缠在萧清尧身边卖乖撒娇。
一头狐狸的生活实在无趣,不过是日复一日,千篇一律,柏炀正要略过,忽然看到几处不同。
那是萧清尧寒毒发作,被冻入骨髓的冷意折磨得痛苦不堪,只能独自压抑忍受的时候。
世人只知禛尧上神是实力显赫、战无不胜的天界战神,只看到他英姿俊美、风仪无限的外表,却不知他在风光背后承受了多少艰难与病痛。
那只狐狸似乎非同一般,竟能将她自己体内的热血和元气转化成一股温淳的热力,悄悄送入萧清尧体内,帮他压制逼退寒毒……
看着萧清尧每一次寒毒发作,都是那狐狸在默默帮助他,若是没有那只狐狸,很难说他能不能撑过那发作起来一次更比一次凶险的寒毒……柏炀神君不禁有些动容,这狐狸还真是有些灵性,竟对主人这般忠心耿耿。
直到在龙牙海战场上,看到流血漂橹的尸山血海,看到那只狐狸找到被一箭穿心倒地不起的萧清尧,看到那神明的魂魄正像金色的流光一般化成齑粉,马上就要彻底陨落……然后柏炀看到,那狐狸挖开自己的胸膛,掏出自己的心,放入萧清尧心口,救了他一命。
那一刻的震惊,令柏炀失了言语。
那只渺小得微不足道的狐狸,竟然甘愿献出自己的心。
她应该不止是把他当成主人吧。
那只狐狸……大约是喜欢他。
柏炀默默看着狐狸之后的记忆,看到她化形成人那天,开心得直撒欢,迫不及待想等萧清尧回去,给他一个惊喜。
可是萧清尧回去以后,看到化成人形的狐狸,不仅没有惊喜,反而亲手剥了她的皮。
萧清尧的母亲是前月神,想到前月神之死,萧清尧对妖族痛恨至极,能留这狐妖一命,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只是他不知道,那只被他剥皮的狐狸,曾经为他做过什么。
看着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狐狸,柏炀本应是同情的,可是他在狐狸的记忆里,看到了舒棠公主,慕容舒。
她见化成人形的狐狸穿着一身轻薄的纱裙,妖艳又貌美,不禁心生嫉妒,抽出腰间长鞭,将那刚刚化形的狐狸抽得遍体鳞伤,皮开肉绽。
她向萧清尧索要狐狸的皮毛,要做一条斗篷。若不是她使坏,只怕萧清尧未必会剥那狐狸的皮。
之后她又撺掇萧清尧斩草除根,杀了狐妖,被萧清尧拒绝后,她又暗暗气得咬牙。
就这样还没完,那狐狸被丢下天界之后,她又跑去追杀,坚决不肯给狐狸活路……直到那条大黑蛇出现,她被萧清尧救走。
看着她扑进萧清尧怀里哭得花容失色,万般依赖地靠在他胸前,恋恋不舍……
柏炀一动不动地盯着看了许久,然后继续向后翻。
他看到狐狸被带回沧澜宫,关在房间里,慕容舒又去杀她,把她打到吐血。
看到慕容舒强逼着陶宿真人放干了狐狸全身的血,让她又死了一次。
看到慕容舒在藏书阁里咄咄逼人地嘲讽狐狸,又去狐狸的住处撒泼,甩了狐狸那么多巴掌……
她可真坏啊。
堂堂的天界公主,受尽万千宠爱,平素总是一副高傲美丽的样子,谁知在无人的背后竟然这般阴险狠辣。
柏炀神君默默站在狐狸那狭小孱弱的灵府之中,感觉到狐狸似乎已至强弩之末,快要承受不住他的神识威压,只好重新打起精神,快速将她最后的记忆浏览完毕。
原来她真的没有撒谎。
原来她是为了救那头小狼才会去偷九灵月魄,只是并未得手。
真正偷走九灵月魄的另有其人。
柏炀从狐狸的灵府中退出来,面色沉重地看着已经彻底昏迷的少女,眼神复杂得像凝聚着漩涡的乱流。
虽然这狐狸十分无辜,从未做错任何事……
可她只能去死了。
因为慕容舒想要她死。
柏炀神色变幻莫测,最终暗暗沉了一口气,取下那颗已经变成血红色的留影珠,藏入自己袖中。
依照司非府定下的规矩,使用窥灵之术审问嫌犯时,为防窥灵之人有私心,空口编造所见所得,必须用留影珠留下嫌犯的记忆,以备查检。
缓缓走到正中的圈椅旁坐下,柏炀叫来狱吏,用一盆冰水将昏昏沉沉的狐狸泼醒。
茉茉浑身一激灵,猛地睁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记起先前的事,抬眼看向正盯着她若有所思的柏炀神君,哑声道:“你已经看过我的记忆,应该知道我没说假话……现在可以放了我了吧?”
从来一副笑模样的柏炀神君,此时却收敛了笑容,静静看着她,慢慢道:“虽然的确非你所为,但是你想偷九灵月魄也不假。胆敢觊觎上神的宝物,你有这份贼心,便该罚。”
他说着,微微偏头,吩咐狱吏:“就用断魂鞭吧,赏她鞭刑。”
狱吏应声点头,又问:“要赏她多少鞭?”
柏炀神情莫测地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那狱吏连忙抱拳,一副明白了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