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程祈年应该是跟程家人里面关系最淡的,两人除了工作和生活上的日常交流,平时接触的并不多。再加上她对这个人向来敬而远之,所以上了电梯之后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以前还可以聊聊公司的事情,现在她都没在公司了,自然没什么好聊的,沉默的氛围让程宁不太自在。
实际上程宁刚来程家那会儿也曾尝试讨好这位哥哥,不过并没有成功。她会为程祈年做小手工,程宁知道他从小养尊处优什么都不缺,做小手工既有诚意又有新鲜感。手工的编织帽子和毛线手套等等,每次送给他时他都非常客气道谢,可是她给他做的手工他从来不用。程宁以为他不喜欢倒也没直接去问,就为他做别的。
那时候程祈年已经上高中,有一次帮佣给他洗了校服忘了放烘干机,索性程宁起得早发现了,她急忙给他放进烘干机,烘干之后又帮他熨烫了一下,掐着他起床的时间把衣服送到他手上。
程祈年接过衣服道了一声谢,不过在程宁转身时他却叫住她。
“以后不用做这些事情,这是帮佣的工作。”
“她大概是忘了,总不能让你穿没烘干又皱巴巴的衣服吧?”
“那也是她工作的失误,用不着你来补救。”
“也不算补救吧,我们不是家人吗,我做这些是为了哥哥你,又不是为了帮她。”
“如果你做了她的工作,那我只有把她开除了。”
“……”
十几岁的少年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平和,甚至脸上还挂着浅浅的笑。那时候她年纪尚小,不过因为自己的经历,她对周遭的一切都很敏感,所以她敏锐捕捉到了在他笑容下还藏着别的情绪,她不懂那种情绪是什么,但清楚那绝不是友好。
当时程宁就觉得后背一阵发凉,好像自己不经意间就影响了别人的命运,而决定别人的命运也就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程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习惯了讨好别人,想要得到别人的认可。所以来到程家之后她也会讨好养父母和哥哥,养父母对于她的讨好也能接受,只有这位哥哥,对她的讨好反应平淡甚至还在不经意在表现出不喜。他身边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屏障,她无法靠近,一旦靠近了她就会敏锐感觉到危险。
一开始程宁以为他是在针对她,后来有一次她发现养母因为跟朋友聚餐喝多了酒不小心用了程祈年的杯子,第二天那个被用过的杯子就躺在了垃圾桶里。
那时候她才明白,他身上那种距离感不只针对她,是针对所有人,哪怕他最亲的人,甚至是他的伴侣。
程宁还记得程祈年曾经交往过一个差点结婚的女朋友。对方家世不错,跟程祈年也属于门当户对,程宁上大学的时候他们开始交往,大学毕业她入职产业园之后两人就开始谈婚论嫁了。
听说在交往期间程祈年对女方很不错,几乎有求必应,尤其是经济方面,出手大方。可是就在两人婚期快定下来时程祈年突然单方面解除了婚约,当时闹得还挺大,毕竟女方家在安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有好长一段时间养父看着程祈年都会拉着个脸,养母也是连连叹息。
然而程祈年做决定往往坚决,在解除婚约之后他甚至都没再跟女孩见过一面,哪怕女方那边拉下面子去找他,他都不见。
事情的起因也算不上多严重,就是女方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将他带去跟一个他已经拒绝合作的人见面。
那人知道女方跟程祈年的关系,千方百计联系到女方,各种讨好谄媚,女方就妥协了。
第二天程祈年就解除了婚约。
大概有人觉得这件事并不严重,没必要闹到解除婚约伤了两家和气的程度,不过程宁倒是能理解。
和程祈年交往必须得把握一个度,在安全的距离内一切都OK,但一旦超过距离就是对他的冒犯,程祈年不喜欢别人冒犯他,很明显女方踩到了那条线,即便是即将成为伴侣的人也不行。
所以自从认清这位哥哥不好亲近之后,程宁也很有自知之明跟这个哥哥一直保持着安全距离,面对他时就只有该有的客气和问候,甚至平日里连一句多余的聊天也没有,跟他有关的事情程宁也谨记不该过问的别去过问。
两人就保持沉默,一直到程宁开了房门邀请他进来,程祈年扫视了一圈,两人才有了对话。
他问:“这就是你住的地方?”
虽然这套房子对于程宁已经够用,对于普通人来说也算不错,可程祈年毕竟不是普通人,跟程宁以前住的大别墅确实不能比,程祈年意外也能理解。
出于客气,程宁还是给他倒了一杯水。
“这里没有咖啡也没有茶,只有白开水,你将就一下。”
程祈年点了下头,在沙发上坐下,看到茶几上摆着的几袋零食。零食开了封,不过被程宁用夹子封口整整齐齐一袋袋摆在茶几上。
“你吃这些?”
“嗯,挺好吃的,要尝尝吗?”
“……”
在程祈年印象中程宁是那种极度自律的人,她平时喝咖啡都不加糖,现在竟然吃这种高热量糖油混合物,这难免让他诧异。
而且她的穿衣风格也跟以前大不相同,她今日穿得很休闲,一条阔腿裤,一条宽松的短袖,以前只有运动的时候才见她这么穿。她平日里要么穿职业套装,要么就是礼裙,穿着和打扮也会根据天气特别搭配。仪态优雅,着装精致,不管是日常还是社交礼仪方面她都从不允许自己出错。
一举一动都非常符合程家女儿的身份。
从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到现在进入她的这套房子,程祈年从她身上所感受到的就是随意,而这种随意是不可能出现在以前他所认识的那个自律谨慎的程宁身上的。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程祈年收回思绪,直接进入正题,他道:“你什么时候回公司?”
他没问回家而是回公司,这倒让程宁松了一口气。
“我已经辞职了。”
“你的辞职报告我并没有受理,我说了给你放几天假,你休息好了就回来。”
“我不想再回去了。”
“为什么?”
程祈年问得自然,甚至脸上还带着他惯常的温文尔雅的笑容。不过程宁感觉得到他周身气场凝重了很多。
“我想换一种生活方式,不想再过以前的生活,那样会让我觉得很累。”
“以前也觉得累?”
“以前是因为习惯了。”
“所以是棠棠回来了才感觉到累?是棠棠的原因吗?”
“跟任何人无关,是我自己的原因,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只是我现在想要不同的选择而已。”
程祈年沉默片刻问道:“现在这样是你想过的生活?”
程宁点点头。
“你现在也没找其他工作?打算找吗?”
“不打算。”
“你靠什么生活?”
“自己存了点钱,做做理财买买股票,赚的钱也足够了。降低自己的欲望就行,反正能活下去的。”
程祈年沉默片刻说道:“现在有不少年轻人不喜欢工作,没有欲望也不社交,网络上把这种称为摆烂,所以程宁,我能理解你现在是在摆烂吗?”
“看你怎么理解吧。”
程宁也没有生气,反而无所谓。
“你甘心吗?你有那么强的工作能力,有那么好的人脉资源,还有那么高的学历,你甘心就这么摆烂吗?你的理想你的野心你都不想要了?”
程祈年真的很能把握人的心理,也难怪铭宇在他手里越来越好。他说的每个点确实都是她曾经纠结过的问题。
“我觉得生活方式是多种多样的,选择哪一种能让自己舒心就选哪一种。我现在没有那么大的压力,也没有那么多能让我焦虑的事情,而且我还可以做我喜欢做的事情。虽然物质条件大不如前,但是我比以前过得轻松自在。我也是最近才明白,人就活这一辈子,取悦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听到这话程祈年看向她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他虽没有赞同,却也没有对她的话做出否定,哪怕是他看她的眼神也没有对她的批判或者嘲弄。
“所以你已经决定了不再回去?”
他所说的回去不只是公司,还有程家。
“我决定了。”
程祈年便没再多说什么,起身离开。
程宁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杯子,一杯水从端上去就没动过,她倒没生气。她理解程祈年,他跟人都会带着边界感,他俩虽是兄妹,其实也没那么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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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修富丽堂皇的餐厅,耳边是如流水一般的蓝调音乐,靠着落地窗,位置绝佳的卡座可以俯瞰整座安城。
程锦棠撑着下巴重重叹息一声,“江贺哥哥,你说我是不是很笨?我的第一个业务就这么被我搞砸了。”
坐在对面的江贺道:“不是,不管做什么都需要过程,人不是一出生就能把事情做好。”
“要是宁宁在就好了,她一定能做得比我好,这样哥哥就不用亲自出面去请对方吃饭,爸爸也能放心一些。”
江贺切牛排的动作顿了顿,不过神色却也没多大的变化,他道:“你做好自己就行了,不用去跟别人比。”
程锦棠本来就是开朗的人,也没emo太久,她很快就打起精神,“没事,这才刚开始嘛,我还有很多机会的,我就不信我做不好。”
江贺点点头表示赞许。
吃饭中途江贺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时目光不经意扫到桌下,长长的桌布挡着,她以为没有人能看到,却不知道那桌布稍微动一下就能看到她光着的脚和踢到一边的高跟鞋。
江贺只当没看见,在座位上坐下,程锦棠主动端起杯子冲他道,“谢谢江贺哥哥花时间听我吐槽,我敬你一杯。”
江贺端起酒杯和她碰了一下,目光扫到红酒杯,上面有清晰的口红印子,他的眉头微微皱了皱。
吃完饭江贺先把她送回家,他没跟家里人住,自己住在江边一套大平层,离公司也近。他坐在床边将假肢解下,不知怎得,脑海中骤然闪过一个画面。
是程宁帮他解假肢的画面,不能好好坐着,非得跟没骨头一样趴在他腿上,解得还慢,就想多赖一会儿。
莫名其妙的,这个画面一下子就冲到他脑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会想到她。
他知道程家最近发生的那些事情,程宁辞了职离开了程家,或许是跟程锦棠回来有关或许又不是,不过他也没有过问。她对他来说从来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对她的事情他也不会放在心上,所以此刻的他也很疑惑为什么会想起她。
而且江贺也发现了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按理来说程锦棠消失这么多年终于回来,他该是欣喜若狂,那个年少时温暖了他的女孩,是他深深刻在心底的执念。
可他发现他好像没有想象中的快乐,一开始确实激动,可是那种激动并没有持续太久。
不管是她的长相还是性格都没有太大的变化,他一眼就认出她,那张脸就是她长大后该有的样子,她依旧是那么开朗活泼温暖善良。
然而又有什么地方变了,是那双藏在桌布底下脱了鞋子的脚还是沾了口红印的杯子,其实更早之前他就已经发现了她身上的粗鄙,比如不经意间爆出的一句粗口。
都可以理解的,只要了解过这十八年她生活经历的人都可以理解,没有在好的环境,没有受到规范的教育,她没法像这个圈子里的女孩那么优雅,也没法游刃有余游走在人情关系之中。
可是就在方才脑子里想到程宁时,他竟下意识想了想她的一言一行,想了想她的处事方式,如果换做程宁,她确实会比程锦棠更有能力妥善处理事情。
他难以理解为什么会拿程宁跟程锦棠做对比。
根本就无法对比的,程锦棠是他心底的执念。
或者他更难以理解的是,明明是刻在心底,发疯思念到成为执念的人,如今完好无损回来,而他竟会因为她的言行而生出不愉快的情绪。明明该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可如此轻而易举就动摇了他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