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
“大师兄人如玉珠,品性端正,为人和善,我为何要讨厌你。”
她接着说。
“每个人都有拒绝别人的权利,可这并不代表他讨厌你厌恶你。”
她语气认真,定定地瞧着他,双眸亮得如同天上的星星。
从未有人与他说过这样的话。
记忆中面容已模糊的母亲没有,严厉但对他视而不见的父亲没有,唯一待他亲近一点的师尊亦没有。
他唯记得当初那沉默寡言的家仆送他上山之时,未曾有过一句顺耳的话,他们都讨厌自己,叙止知道。
所以他决定,要让他们后悔,对自己刮目相看。
好在他天赋不错,努力修炼之下竟也超出了预期,那年出关之后,他学有小成,本想回去探望一番,却未曾想,再次回家已是物是人非,他却再也无法向他们展示自己的成果。
叙止突然明白了,这就是凡人与仙人的区别。
说不上痛快还是悲哀,许是自己天生就六亲缘浅。
犹记得那时他还有个弟弟,弟弟备受父母亲的宠爱,他像个小偷一般可怜巴巴的看着他获得满屋的欢声笑语。
他开始学着母亲的笑容,父亲的关切,可悲的讨好他高高在上的弟弟,那也是他第一次开始这么做。
他久违的得到了一些关注,以为一切都会好转之时,弟弟却对他说。
“你为什么会是我的哥哥,你长相丑陋,为人轻贱,粗鄙不堪,还惯会骗人,真是让人厌恶!”
这当然都是假的,叙止不知道为什么一向愚蠢的弟弟会这么说他,可他忍了下来,因为他在这个家还要仰望这个弟弟。
直到有一日,他为帮弟弟上树摘鸟蛋而从高空坠落,弟弟吓坏了,竟一时失神掉进了一旁的水中,待他忍着浑身剧痛将不善水性的弟弟救上来后。
他是庆幸的。
弟弟还活着,他很开心。
而他是却被一碗凉到骨子里的臭水浇醒,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却迟迟得不到救治,他心里怨恨极了,他实在想不通也搞不明白。
父亲告诉他,这是对他的惩罚,因他未曾照顾好弟弟,让他落了水得了风寒,罚他三日不得进食。
还不如杀了他。
已经不记得他那三日是怎么熬过来的了,就连水都不曾沾过一滴,夜间高烧不断,他生生熬了过来,或许他还真如弟弟所说,是条贱命。
三日后,稀薄的阳光终于照进了他的房门,母亲领着大夫进来了。
记忆中母亲是个真正伪善之人,她前边嘱咐叙止好生修养,这一切都要怪她这个做母亲的拦不住一意孤行的父亲。
叙止躺在床上宛如一具死尸,母亲却连装关心都装不明白,他看着她那虚假的要命的眼泪,真是讽刺,年少时,他也曾以为母亲或许是关心自己的,可他看见了她的偏心,和对他的不在乎。
而她这么做只是为了让府里的人知道她是个一碗水端平的好母亲。
他从未体会到什么父爱母爱,日子长了,他的性子却也越发奇怪起来,他有时总感觉自己更像一个旁观者,脱离了这个躯体,漠视着这些人的一举一动。
他觉得可笑极了。
幸运的是,他被仙门选中了,而他愚蠢且自大的弟弟却并不服气,他们甚至想偷梁换柱,好在老天还算有眼,并未让他们得逞,他顺利进了宗门。
叙止收起那些久远的记忆,对上榆满认真的双眼,头一次感到茫然。
她在说什么。
为何他一个字也听不懂。
“那被人拒绝,我该怎么做。”他皱着眉,开始思考。
好吵啊。
他想不通,也不再想,垂眉看着她一张一合的红唇,净说些他不明白的话。
那些恶心的回忆涌上心头,让他忍不住作呕,他不再说话,细细瞧着眼前有些苦恼的少女。
“别人拒绝你的好意,那不是讨厌你的意思。”眼看着叙止钻了牛角尖,榆满立时回道。
“你不需要怎么做,你不能保证世上每个人都会爱你,你要接受这一事实,但总有人会爱你包容你。”
她顿了顿,犹豫了一会,还是说道,“我不知大师兄为什么会这么想,但是我相信,绝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就讨厌你,我在仙门时,常常听见师兄他们夸赞你,以你为目标,他们都很崇拜你。”
“那你呢?”叙止抬眸,眼里暗带讥讽。
“什么?”
“你也崇拜我,夸赞我,以我为目标吗?”
“那是肯定啊。”她不假思索,直接开口道。
他勾唇俯视着她,眼神带着不知名的情绪,随后柔柔笑道,“谢谢。”
榆满不明所以,揉了揉发痒的眼尾,脸上有未干的泪痕,许是周围雨气朦胧,她总觉的脸上湿漉漉的黏腻异常。
她拿出帕子,想要再次擦拭。
食指卷着帕子,将要拭上脸的那一刻,她蓦然想起,这好像是她方才擦拭大师兄指尖的那只。
想要不动声色收回帕子,却见大师兄先一步拿下了手帕,他似乎心情不错,想通了不少事情,低低笑出了声。
“那,小师妹可与我交换礼物,我赠你一条发带,你赠我一只手帕,这样可好?”
榆满一惊,“可是这上面……”
“如何?”他再次发问。
她有些尴尬道,“这上面有我的口水啊。”
“我并不介意。”
榆满纠结了半晌,见他态度坚决,只能作罢,却又见叙止皱着眉,将她一只手拨开,“既然你同意了,那便赠与我吧。”
看着手中突然出现的淡蓝手帕,榆满一阵默言。
大师兄,好幼稚。
想来这手帕还略有些舍不得,这上面绣有几只颜色不一的野菊,可她绣功太差,却也狠不下心将它丢弃,便一直戴在了身旁。
此时将它赠与大师兄,面子上倒有些过不去了,大师兄绣工那么精湛,她不禁暗恼,当初为何不下点功夫。
她依言将手帕递了过去,“大师兄,手帕给你。”
叙止心情极好,接过手帕,俯身捏住了她的脸颊,拿起手帕一点一点的仔细擦拭着脸上未干的泪痕。
动作却算不上多温柔。
榆满并不习惯与人靠得太近,何况还是在别人面前哭了出来,她不动声色的往后挪了一小步,神色有些不自在。
不过只退了一小步,叙止便愣怔的放下了手中的帕子。
看着他有些受伤的神情,榆满后悔了,她默不作声的将步子向前挪了一步,神色自然。
事实证明,这是有效的,大师兄果然极为好哄,他像个孩子,只给颗不甜的红枣也能开心许久。
也不知这脸上到底是有多脏,榆满似娃娃般被叙止擦拭摩挲着,却因她那往前的一大步,二人鼻息相贴,视线交汇。
榆满惊了一瞬,心脏不受控制的剧烈跳动,她甚至能感受到叙止平淡缓和的心跳声,与她这副模样,真是不堪极了。
可她不敢再往后退了。
只恳求大师兄早日收手,她将视线下移,躲开叙止不含杂念的目光,她依次扫过浓密的睫毛,眼角的小痣,秀挺的鼻子,最终落于红唇之上。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她猛地闭紧了双眸,心中默念起来。
忽听一声清朗的笑声于耳边炸开,她试探的睁开了眼眸,却见叙止收回了轻抚她的帕子。
“你闭眼作甚?”
榆满大气不敢出一下,方才缓解的剧烈心跳,这会却再次扑通起来。
心跳声好大,不会被听见吧?
呜呜呜呜,丢死人了。
她强制压下那些情绪,抬眸,说的一本正经,“没事没事,就是眼睛有些不舒服。”
“可要我帮忙瞧瞧?”叙止含笑看着她,语气温和,好似真的只是寻常关心罢了。
“不用了大师兄,我现在好得很。”榆满将头摇的和拨浪鼓一般。
却又怕叙止想太多,再次开口解释道,“我真的好很多了!”
叙止眼中荡出笑意,“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了,方才他可是听得真真切切的,虽然只有寥寥几句。
幼稚,好哄,心跳。
他眼神扫过榆满的润红的双唇,却不知她下一次还能说出什么令他心情大好的话,他开始有些期待了,期待今后她是否还会一如既往的“诚实”,
多好玩啊。
叙止的双眸漆黑一片,荡出的笑意却并未达底,只是看着她的眼神却多了几分认真。
檐下雨珠垂落,却在快要接近榆满之时,被一层隔膜弹开了,她未曾察觉出自己已探出了半个身子在外。
眼见大师兄心情便好,她跟在身后,踌躇一会,说道,“那原先赠我的白玉簪子,我明日再去买回来。”
叙止停顿,侧头,便听她说,“我真的很喜欢那只簪子,只是不得已才拒绝了大师兄的好意。”
……
等了半晌都未曾见叙止回应,榆满疑惑的扯了下他的袖口,试探喊了两声。
“哦,那簪子我并未还回。”
“那你放哪了?”
叙止顺势拉过榆满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侧,二人并排走着,他脚步放缓,悠悠道,“小师妹走得太慢了,还是让我拉着你走吧。”
榆满眨了下眼,也不再多问,只是心里总是有些在意。
那白玉簪子,是丢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