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猪耳朵

温妈妈和如意的小院子,日日飘出香味。

门窗虽是紧闭了,这味道可怎么都关不住。

似是花香,又掺杂了一股淡淡的蜜甜,若有似无的,在这冬日里勾人鼻子。

史如意和香菱挎着竹盒进进出出,上头虽合了盖子,也挡不住云府丫环婆子那双具有穿透力的眼睛。

“如意,香菱,你们这是搁哪去呀?”

她们刚出院门,就被住隔壁院子的程妈妈叫住了。

程妈妈搬了张板凳,坐在门框边慢条斯理地嗑瓜子,一见她们,这笑容便挂了上来。

门口遍地的瓜子皮,也不知程妈妈在这守多久了。

香菱不喜程妈妈,撇撇嘴没说话。

史如意微笑答她。

“程妈妈好,我和香菱去外头逛逛。”

却没说到哪块地,也没说去干什么。

这识趣的便该知难而退了,可程妈妈偏偏是个喜欢顺杆爬的。

闻言,她双眼发亮,招呼她们一声,“你们等等。”

朝屋里喊一声,“丁香——”

程妈妈吐出嘴里的瓜子皮,“正好,丁香这几日在屋里绣了花,也准备拿去集市卖呢……

让她和你们一块儿走吧?”

不等史如意反应过来,丁香已经应了一声,匆匆地从屋里拿了个包袱出来,回身掩上木门。

“娘,那我去了。”

丁香是程妈妈的女儿。

程妈妈特意买了丫环在家伺候她,养得一副娇滴滴的小姐作派。

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冬怕风吹夏怕日头晒的,不知今日怎么有兴致出门来了。

程妈妈对她们笑笑,拍掉手上的瓜子皮,转身回屋。

拉长了声音吩咐。

“红豆,死哪去了——

来把门口的瓜子皮扫了。”

丁香在她俩面前站定。

“如意,香菱,我们走罢。”

她身量高挑,穿一身葱绿色褙子,下头是暗花的粉棉裙,脸上笑吟吟的。

看在香菱眼里,却是黄鼠狼给鸡做笑脸,没安好心。

程妈妈一家欺负丫环红豆的事,她早从如意那儿听闻了。

这丁香是程妈妈的女儿,老鼠儿子会打洞,成日使唤红豆给她烧水倒夜壶,能是个好的?

当下“哼”一声,斜了眼瞅她。

“你们家不是什么事都让丫环做吗。

今个儿风是往哪边吹呀,怎地把你这个大小姐给吹出门了?”

丁香看香菱说话横冲直撞,半点不给她留面子,脸上的笑容便是一僵。

她确是不想出门的……冬日风烈,若是吹伤了她的脸怎么办?

涂多少油膏都补不回来。

但她娘程妈妈发话了,说那温妈妈家被贼偷了精光,冬至还能请人宴客吃饭,必是有什么赚钱的法子,藏着掖着呢。

红豆和史如意亲近,是个不顶用的,挨打也不肯说实话。

只能让丁香来瞅瞅,看她们每日出府是做什么去了。

丁香不愿出门,程妈妈哄着她,又答应给她买铺子里新进的那盒子香粉,她这才应了。

“你们竹盒里装的是啥,可是也要拿去集市上卖?”

丁香装作没听到香菱话里的嘲讽,自顾自地跟在她们边上,厚脸皮地开口问。

眼睛还直往那竹盒瞅。

香菱朝她吹鼻子瞪眼的,史如意伸手拉住她。

出去卖点心的事,史如意没想过能瞒府里的人多久,这一个个丫环婆子都精着呢。

只是太太曾氏那边还没过过明路。

现在自个儿也算云府的厨娘,做了点心出去卖,还经常出没其他达官贵人家里,说出去总是不大好听。

史如意忍不住想,若是她们在外头,能有个自己的铺子就好了。

“不是,丁香姐姐,二少爷明儿早膳想用糖醋山药。

大厨房里没米醋了,我们俩去外头补点回来。”

史如意睁眼说瞎话,料丁香也无法找二少爷求证去。

她说这话,丁香是半个字都不信的。

她们手上提的这竹盒沉甸甸的,一看就知道里头装得满当。

但是她也不好扒开人家竹盒去看,便只悻悻地笑了两声,心想我一直跟着,看你们能演到几时。

沉默之中,两边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

一边是想把人甩掉,另一边却缠得死紧,跟狗皮膏药似的。

她们快,她也快。

她们放慢脚步,她也欣赏风景。

就连拐去杂货行里也要跟着,这个香料摸摸,那个梳篦看看。

史如意有心想跑起来把人甩掉,但她腿短,跑不跑得过还是一码事。

主要是怕这竹盒里的点心变形。

丁香方才说要把绣的花拿去卖的,却也不见她往绣坊里去,只围着她们在这街道打转。

到现在已是走到第三圈了。

眼看这太阳慢慢下落,点心还没能送到人家去……

史如意小脸气得鼓鼓的,想跟她干架的心都有了。

二打一,她好歹也能算是半个吧?

“……如意?

你们在这干啥呢?”

忽然,一道有如天籁的声音响起。

三人不约而同地望去,却见紫烟站在粮店门口,皱了眉,往她们这边看过来。

史如意像见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奔过去,摇摇她的袖子,仰着头,嘴里甜甜地唤人。

“紫烟姐姐……”

紫烟眼光毒辣,扫一眼就知是什么情况。

她好笑地看了史如意一眼,转头问丁香。

“丁香妹子,今个儿怎地也出门了。

可是要买什么家去?”

丁香提着那包袱,轻轻“啊”了一声,下意识用之前敷衍史如意的那套回她。

“我绣了花……

娘叫我拿出来卖呢。”

紫烟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一些,故意亲亲热热地揽过丁香的肩膀。

“这你可就问对人了!

来,跟我走。

我认识一家绣坊的老板,他们家收的价格又公道又好,保证不会亏了你的。

哟,这帕子是你绣的罢……这手艺了不得,上头这梅花跟真的一样。”

丁香满脸不情愿地被紫烟拉走了。

史如意松了一口气,如蒙大赦,连忙几步并作一步,和香菱脚底抹油跑掉。

紧赶慢赶,好歹是赶在太阳落山前,把点心给送了。

回府的路上,史如意买了一块用香料卤好的猪耳朵。

让那娘子用热水温好了,切片,放竹篮里装着。

紫烟最爱用这个,冬日天冷,她们家每晚睡前都是吃酒的,暖身子,一觉能睡到天光。

下人院里,丁香拎着空空的包袱皮,垂头丧气地归家。

刚迈进院子,就懒洋洋地叫,“娘——”

又吩咐红豆给她热个肉饼、煮碗疙瘩面汤来,跟史如意跑了这一下午,可把她累得够呛。

“哎,我的好香儿——”

程妈妈听着她归家的声音,一股脑从炕上起来。

听闻丁香说了今个儿一无所获的事情,也不见程妈妈失望,还反头宽慰丁香。

“这时日还长着呢……

这史如意躲得过初一,还能跑得过十五?”

倒是对那横插一脚的紫烟很有意见。

“呸!

又关她们家啥子事了?我看呐,狗拿耗子都没她闲。”

程妈妈往地上啐了一口,心里这好奇跟猫爪子挠似的。

她这人是看不得别人家比自己好的,当年史如意死了爹,温妈妈死了男人,程妈妈没少在背后幸灾乐祸。

旁人倒下了,这管铺子的美差,不就落到她自家男人头上来了吗?

不然,程妈妈现在还要日日在府里扫地。

哪能像如今,家里还能使银子,买了下人来做事。

等红豆过来,往桌上放了碗碟,程妈妈抬脚便往她身上来了一下。

故意嘲笑着问她,“那史如意,这几日怎么不见来给你送吃的了?

日日拣人家剩饭吃,你是史如意养的狗啊。”

那红豆被踢得踉跄一下,直接滑倒在地,低头瑟缩着,不敢回嘴。

丁香喝着面汤,咽下嘴里的肉饼,习以为常地看着这一幕。

“娘,你别踹她了。

她就这一身破衣裳,跪烂了我们还得给她买,多不划算。”

她们自个儿的衣裳,就算是旧了,红豆也是不配穿的。

拿出去当了,都能换得几身粗布麻衣给她穿。

“哎,我晓得。”

程妈妈对自个儿女儿笑眯眯的,这精明劲,一看就知是随了她。

只是这丫头,该敲打的还得要敲打……不然出去乱说,坏了事,累到她们头上怎么办?

转头斜眼瞅红豆,脱了鞋底,拿来慢条斯理地敲桌子。

一下、又一下……

红豆听着那熟悉的“砰砰”响声,一边摇头一边后退,干黄的脸变得煞白。

程妈妈冷笑一声,“红豆啊,你卖身契落在我手里,这辈子是死是活都飞不出去。

心该向着谁,自己有点数。

若是让我在外头听着,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程妈妈异常缓慢地朝她笑了一下。

红豆身子一抖,眼泪一下子就狂飙出来。

……

“我晓得,你跟你娘都是个好的,不忍心对人恶声恶气。”

紫烟坐在炭火边,一边用筷子夹猪耳朵,一边毫不客气地点了史如意的额头,开始教训她。

“但若是碰着那无赖的人,偏偏吃准了你们这点。

你对她们再好,她们可会记你半分?

她们若是不要脸,你就跟她们撕破脸了,日子倒还过的舒心。”

史如意捧着下巴,虚心地听了,乖乖点头。

今日若不是碰上紫烟,她还真不知该怎么做了。

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她上辈子和这辈子,都没怎么跟这三教九流打过交道,自然也不懂这底下人处世的智慧。

又把自个儿的担心给紫烟和许婶子说了。

“我毕竟是府里的厨娘,老是跑到人家家里送点心……

若是太太知晓了,怕是会不高兴。”

可是若一直像这般瞒着,改日被程妈妈这种人抓了把柄,直接捅到曾氏那里,那才更是要糟。

许婶子放下手中搓到一半的麻绳,望着她,欲言又止。

史如意朝她眨眨眼睛,直起身子,“婶子但说无妨。”

许婶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婶子之前不说啊,是怕你这点心是秘方,回头被人学了去。

我倒是知晓外头有个点心铺子……这眼看着,就快要开不下去了。

如意,你若只是想找处地方卖点心,不如去那儿碰碰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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