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爷,大厨房的人送晚膳来了。”
屋内宽敞明亮,清透的日光从支摘窗洒进来,纸上挥洒的墨字由水润到干涸,笔力虽羸弱但已初见风骨。
云佑在桌前练习今日的功课,长风不敢打扰他,看他练完一幅字后才出声。
“二少爷的字越发练得好了……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长风挠挠头,“写的跟那龙啊蛇啊一样好。”
云佑沉默半晌。
“那叫‘笔走龙蛇’。”
长风一拍脑门,嘿嘿笑了几声。
“对,就是这个词!
二少爷快用膳吧,天冷饭菜凉得快。”
云佑把笔搁了,目光从纸张上移开,下意识地往长风身后扫去。
空空如也。
怪不得屋子里那么安静。
如果是史如意在的话,大概从走进院子那一刻开始,笑声就会跟着一块儿进屋。
长风把食盒放到半月桌上,端出里头的砂锅。
煲仔饭还热得烫手,一开盖,那股子腊肠的咸香就满溢出来,还带着点油麦菜隐约的鲜味。
金色的蛋黄被戳破了,正在往外慢慢流淌。
米饭上头淋了酱汁,又黑又亮。
长风下意识吞了口口水。
自从史如意接管了他们屋的吃食之后,每次做的饭菜都被二少爷自个儿一扫而空。
他们底下人想拣着吃都拣不到,只能天天去吃大厨房给下人煮的大锅饭,最多就是花上几文钱去集市打打牙祭。
长风虽然悲痛,但是主子好不容易解决了挑食的毛病,看着二少爷吃得欢,他心底还是高兴的。
他摆好碗筷,云佑却坐在位子上不挪窝,目光望向院子。
“大厨房送饭来的人呢?”
长风也随着他回望院子一眼,没见着人,便扭回头,不甚在意地道。
“不在了,许是送到之后便走了。”
见云佑一直盯着他看,长风说话声顿了一顿,这才恍然大悟,结结巴巴地开口解释。
“哦,今日不是如意来送饭,来的是大厨房其他的丫环……
害,许是如意她们家昨晚遭贼了,在忙着收拾吧。”
今早下人院里那么大动静,他也略有耳闻。
云佑垂了眼睛,在长风端过来的铜盘中净手,手指染上的墨渍漂染在水中,丝丝缕缕地化开。
他取了羹勺,舀一勺淋了酱汁的米饭,沾一点流出来的金黄溏心,送进嘴里。
慢条斯理地咀嚼着。
鲜香味在舌尖化开,好吃是好吃的……
但若是这个时候她在,肯定会摇头晃脑地说,哎呀,怎么能不带着腊肠片一起吃。
要混着吃才有味道嘛!
史如意对美食总是有自己的一套讲究,还孜孜不倦地要传授给他。
那人的音容如在耳畔,这时,长风却忽然开口了。
“二少爷,方才送餐来的丫环说了。
如意嘱咐您用饭的时候啊,一定把这饭拌匀了再吃,说底下那层锅巴可香着呢。”
果然。
云佑莫名其妙地勾起嘴角,笑了一下。
他半垂着头,听话地用羹勺把饭拌匀,顶上的酱汁铺开。
照规矩来说,他们用膳时,碗中的食物是不能弄得这样狼狈埋汰的。
用他爹娘的话来说就是,“这官宦人家,清贵不单是显在面上的。
你屋子的摆设、动作的仪态、吃食的讲究……处处都透着‘清贵’二字。
那是外头人费尽心思,学都学不来的。”
云佑慢悠悠地搅着砂锅里的煲仔饭,把他爹娘的嘱咐扔到九霄云外。
拌好了饭,舀起满满当当的一勺。
腊肠鸡子油麦菜,锅巴和着酱汁一起,又脆又鲜又香,五味俱全。
果然好吃。
于是愈发想念。
“她们屋里损失可严重?”
长风想了想,“听说贵重东西是都被那贼偷完了。
今早看着,母女俩眼眶都还是红的……”
不过后来,太太就让李嬷嬷补贴东西下去了。
长风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云佑眉间蹙起,搁下了碗筷,扭头严肃看他。
长风:?
云佑看向屋角的匣子,下巴微抬。
“把我这个月的份例银子取了,送到她们屋去。”
云府的规矩,两位少爷、以及大小姐还未出嫁以前,每个月份例都是二两银子。
二少爷云佑因着年纪还轻,平日里出门社交打点不多,这银子发下来,都是放匣里存着的。
长风一听这话就傻了眼,连连摇头。
“二少爷,这、这可使不得啊。”
二少爷一出手就这么豪放,要是让太太知道了还了得。
如意她们屋子里丢的物什,全部加起来,都不知道有没有二两银子呢。
这府里的丫环婆子,都是由太太管着,一个少爷怎好越过手去。
待会就不是补贴,而是招人眼红记恨了。
长风宽慰云佑道:“二少爷放心,太太已经叫嬷嬷赏过东西了,她们日子不会太难过的。”
他小心翼翼地觑着云佑的脸色,突然福至心灵。
“比起贴补银子,二少爷不如赏如意一个什么小玩意?
她年纪还小呢,肯定是爱玩的。”
既不违背府里的规矩,又能顺带表示关心。
长风在心里夸奖自己,这脑瓜子转的就是快。
……
红瓦黛墙,亭台楼阁。
这通判府远没有云府修的那样气派,但花园里的景致却是别具一格。
曲径通幽,叠石假山掩映着庭院芭蕉。
史如意由通判府的婆子引着,沿着石子小路往里走,尽头一片莺声笑语。
伴随着扑鼻而来的梅花清香。
一枝枝红梅挂在枝头,远远望去如云似霞。
亭子里或坐或站,驻足了不少妙龄女郎,穿着各色衣裳,动作间香粉浮动,正围着中间石桌嬉笑打趣。
史如意一上前,昨日去知香楼买点心的丫环眼尖,立刻注意到她。
那丫环松了口气,握着手帕,焦急地朝她冲过来。
“谢天谢地,你总算是来了!
等你等到这个时辰……我还当你欺了我们小姐呢!
来,快快把点心给我罢。”
丫环又扬起笑容走过去,对着那群贵女道:“小姐,点心到了。”
江心月被簇拥在人群中央,一身茜红色织锦袍子,手中握笔,正往上抄录诗句。
闻得此话,她头也不抬。
直到最后一个字也落下笔锋,才满意一笑,回转头来,招呼那丫环。
“那便把这纸张挪都到石凳上,腾出地来放点心罢。”
她的话音落下,众人纷纷起身。
背地里一道声音却横插进来。
“呵,左不过又是从外面铺子随意买来的点心罢了。
什么知香楼、祥和斋,这种点心也敢拿来打发人。
我看啊,下次不如来我家府上……这小小一个通判府,连个像样的厨娘都无,还办诗会呢。”
史如意寻声望过去。
说话的女郎一身绛紫衣裙,说话时用巾帕捂住嘴,脸上满是得意之色。
身畔围着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看上去,却是隐隐和江心月那边形成了分庭抗礼之势。
场面一时僵持住了。
史如意看看这边,又瞅瞅那边,忽然开口。
“这位小姐却是说错啦……
我们家做的点心可不是外头的铺子能比的。”
她声音软糯,稚嫩的声音在一群半大女郎中尤其突出。
史如意说着,蹬蹬跑上前,揭开上层竹篾,用手小心捧出一个小巧玲珑的“茶杯”来。
旁边的女郎立时发出浅浅的惊呼声,一脸动容。
“这是何物?做得好生精致。”
明明是点心,却讨了巧,做成茶具的模样。
“茶水”青碧,“茶杯”却一道一道纹路清晰,霎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史如意把油纸托放到那发问的女郎手上,歪着头笑得天真。
“小姐何不亲自试试味道?”
那女郎早有些蠢蠢欲动,听史如意这么一说,便迫不及待地用帕子掩住嘴。
众目睽睽之下,轻轻抿一口那点心。
“嗯……”
那女郎脸颊微动,眯起眼,似乎在仔细品尝香味。
还没等得及说话,又往嘴里送了一口。
先前那绛紫色衣裙的女郎急了,一跺脚,伸手指着她,毫不客气地出声骂道:“是好是歹,你倒是说句话啊。
光顾着吃。”
那女郎故意瞄她一眼,不紧不慢地吃完手中的点心,用巾帕擦了擦手,这才开口。
“有多好不知道……
反正啊,比你家厨娘做得好!”
说着,她和江心月对视一眼,彼此都掩着唇笑开了。
“你!”
那绛紫女郎急了,拨开众人冲上前来。
丫环方才已经把竹盒里的点心都端出来了。
茶杯羊羹呈一字摆开,旁边配上几瓷碟的四季花点,春赏桃花夏听荷,秋闻桂香冬尝梅。
四季四色,看着便美不胜收。
在座的女郎都是富贵乡里娇养出来的,饶是谁都没见过如此别致的点心。
江心月挑眉,冲那绛紫衣裙的女郎淡淡一笑。
“妹妹可要亲自尝上几块?
毕竟你见多识广,我们是万万比不上的。”
她语气柔和,绵里却藏针,激得那女郎面色一阵红一阵白。
最后那女郎狠狠一跺脚,捂着脸,气急败坏地带着身旁几个人转身走了。
众人面面相觑,江心月却坦然自若。
“不用管她们。”
说着唇边含了笑,细细问起史如意每种糕点的雅名,态度比那天在西市还要温和不少。
又让伺候一旁的丫环取了刺绣荷包来递与她。
史如意悄悄掂了下那荷包的重量,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嘴角的小梨涡煞是喜人。
其他人早已经各捧了点心尝开了,四下里不时传来赞叹声。
方才品尝茶杯羊羹的那女郎,手托着个咬了一半的桂花千层糕,低了声音,故意打趣江心月。
“这就是你说的云府爱用的那家点心?”
江心月不理她,她又把头转向史如意,眼睛笑眯眯的。
“小妹妹,既然云府是你们家的老顾客。
你可知那传闻中挑食的云二少……最爱其中的哪一样点心?”
江心月嗔恼地瞪她一眼,用帕子掩着别过头去,脸颊浮现出淡淡的粉色。
只是耳朵竖起,显然也是在期待答案的。
史如意眨了眨眼。
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云佑:没有最爱。
只要是她做的我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