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马车“轱辘轱辘”绝尘而去,驶出了她俩的视线,香菱都还回不过神来。
她颤抖着接过史如意手里那锭银两,狠狠咬一口,上面顿时出现一排清晰的牙印。
“我滴个亲娘嘞。”
这是香菱今天第二次说这话。
她端详了几眼,果断把银两塞回史如意手里。
“这富贵人家的小姐果然是不一样……如意,那小姐刚才说让我们做好点心了往哪送去?”
史如意小心翼翼地把那银子揣进袖袋里。
这么大笔的生意,她脑子转的可快了,不用笔都能记得牢牢的。
“送到东举街沈通判府上,跟管家说,找他们家的表小姐。”
放好后,史如意仔细地摸了又摸,确认那银子还在,没长出腿跑了,脸上才露出一点满足的笑来。
“走!去买做点心的材料去。
现在咱们有银子了,等下顺路回头,刚才大娘卖的那胡饼也买个来尝尝。
香菱,晚上你得了闲,来跟我一起做点心罢?别想偷懒,我一个人可忙不完……”
史如意走在前面四处张望,嘴巴开心地念个不停。
香菱在后边亦步亦趋地跟着。
趁如意不注意的时候,她悄悄抬手抹了把眼泪。
史如意嘴上这么说,但香菱自个儿知道,她什么点心都不会做,最多只能帮如意烧烧火罢了。
但如意还是愿意带上她,还说要把赚到的铜板也分她一份。
温妈妈和史如意都是天底下顶好的人,被卖到人牙子手上的时候,她跟爹娘笑着告别,什么坏打算都做了,大不了贱命一条,死就算了。
她没想过自己竟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马车上,
江心月稳稳地坐着,即使在闭目养神,纤细的腰背依然挺得笔直。
“小姐,您就这么把订金直接给那小丫头了?
也不怕她拿了银两直接跑路。”
方才那丫环抱着知香楼的食盒,噘着嘴,颇有些忿忿不平。
她们小姐是两淮盐运使江家的大小姐,如今寄住在安阳的外祖母家。
虽然打小就被宠爱到大,但小姐是个心善的,没见识过人间疾苦,自然也不知道底下有些人能有多坏。
江心月听了这话,睁开眼睛,淡淡一笑。
“那小丫头既然能搬出云府的名号,还知晓云二公子挑食一事,把她们家的点心说的那么天花乱坠……
想必也不是什么没有来路的野丫头。”
左不过一两银子的事,便是掷水里了也不打紧。
马蹄轻响,驶过云府的大门。
江心月不着痕迹地掀了帘子往外看,嘴角带着点落寞的笑。
自云老太君逝世之后,外祖母家和云家便鲜少走动了。云府如今没有小姐,她和云府太太又不熟,便是想来拜访都没有门路。
不能见到人,若是能尝尝他平日里爱吃的点心也是好的。
只是时隔多年,
不知道云二公子,可还记得她这个人否?
……
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天上,
史如意拎着几麻袋做点心的材料,和香菱一块儿,从角门静悄悄地打道回府。
香菱满头是汗,手上提的东西比起她只多不少。
“哟,如意,你俩这是打哪回来呢?提了这么多东西。
怎地不让紫烟宝源她们上集市买去?”
便是越不想让人瞧见,便越是会让人瞧着。
这府里的婆子一没事做,就喜欢盯着别人家瞧,恨不得透过窗户,把人家家里大事小事都看个清楚。
史如意转头朝那人礼貌微笑。
“程妈妈好。
因着是老爷早膳后才吩咐的,让我和娘亲多做几块点心,给他明日带到府邸上值去。”
史如意这话说的半真半假,程妈妈是听不出来的。
真没想到,这史如意和她娘去到大厨房也能混得这么好。
如今不但得了太太和少爷的青眼,便是在云老爷面前都排得上号了。
程妈妈颇有些不是滋味,但她心里越是酸,面上就越发笑得可亲。
“那感情好,不敢耽误你们做事,快去吧。”
她心里却在盘算着,回家便拿压在箱底的那块好布出来,让丁香亲自动手,纳鞋底缝花样,到冬至那天给曾氏孝敬一双鞋去。
……要叫太太也看到她们家丁香的手艺才行。
不能所有好事,都叫温妈妈她们母女俩得了去不是?
回到大厨房的院子,
温妈妈一看到她俩便吓了一跳。
“这是上哪抢劫去了?
还是哪家铺子发善心,今日不要铜子,免费送啊。”
史如意忍着笑,卸了东西,和香菱跑去井边净了手。
也来不及歇口气,一边着手开始做二少爷的晚膳,一边把给人家小姐做诗会点心的事情和温妈妈细细地说了。
温妈妈乍一听,脸上半是欢喜半是忧愁。
倒不是怀疑自家女儿的手艺,好歹活了这么些岁数,外头那些点心铺子她也是尝过的,味道确实不够如意做的好。
但她总觉得这事做的不太踏实。
“如意,如今你也算府里的半个厨娘了,你在外头卖点心,赚点铜子也就罢了……
只一件事,万万不可把云府的名号,当成点心的噱头放出去。
若是太太知道了,怕是要责骂的。”
温妈妈担忧地嘱咐女儿。
只要手头活计完成得好,曾氏是不禁府里人出去做点小买卖的,她也明白底下人辛苦。
但这官宦人家最重名声,家里大小事都是轻易不往外传的。
史如意:……
今个儿上午,她刚刚把“云府二少爷挑食只爱吃她们家点心”这件事,手舞足蹈、添油加醋地说了出去……
史如意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假装专心处理手底下的鹅毛,企图用撒娇蒙混过去。
“娘,我知道啦。
我以后一定不在外面随便乱说了。”
看那订点心的江小姐,一副优雅娴静高门小姐的模样,应该不是会多嘴的人吧。
温妈妈摸摸她毛茸茸的脑袋,不忍心多说,自个儿去给太太预备晚膳去了。
便是太太发现了责怪下来,还有她这个做娘的帮顶着呢。
……
史如意翻动着手中的鹅。
这仔鹅约莫三四个月大,生得肥嫩饱满,胸脯鼓鼓的。
拔毛洗净后,从尾部取出内脏,在颈背开个小孔吹气,倒腾半天,那外皮还是完好无损的。
香菱已经在外头院子里把烤炉支起来了。
烤炉是用砖头和泥巴搭的,底下铺着细条的果木柴火。
如意说这样烤出来的烧鹅,不仅肉甜汁多,还会带着股果香。
这果木柴不是西市铺子里买的,是有个乡下来的汉子自个儿挑了担子来集市卖的,比柴火铺里的便宜。
硬硬的枝条,颜色比她们平日里烧的柴火都要更深些。
香菱蹲在旁边帮她把五香料填进那仔鹅的肚子里,用灶头烧的滚水,从头至尾把皮烫一遍。
最后用米醋加糖水腌过,这便可以开烤了。
香菱在旁边激动地搓手,她早就已经迫不及待了!
仔鹅孤零零地挂在烤炉上,史如意一点也不着急,寻了个背风处,搬了小板凳坐下来,撑着下巴,慢悠悠地给它转动身子。
果木干柴上,火舌一点点舔舐,将鹅身烘至干爽。
史如意招呼香菱给它刷了几次香油,烧鹅表皮渐渐泛起金红的色泽。
那滴下来的油从鹅身滚落,落到柴里,“噌”一下冒起烟火,和烧鹅的香味一起传得老远。
香菱一边刷香油,一边吞口水。
史如意笑她,“你的口水可不要一起刷上去。”
说是这么说,她自己的肚子也在咕噜咕噜作响。
巳时在西市吃的糖葫芦和胡饼,在烧鹅面前好像全都不顶用了。
史如意把剩下的果木柴都扔进去,大火烤制,热力猛,约莫两三刻钟,这果木烤鹅便烧成了。
放入盘中,烧鹅的色泽如焦糖般诱人,身上的每一寸皮都是脆的。
刚烤出来的味道是最香的。
她让温妈妈趁热把鹅斩件,取了鹅脖鹅头鹅屁股,三个人眼冒绿光,也不用多招呼,直接上手啃了。
一口下去,表皮酥松香脆,里头的肉肥美细腻,酸酸甜甜的汁水迸溅开来,风味独特,极有嚼头。
鹅肉中带着果木的香气,在舌尖久久萦绕。
几块肉眨眼间就全部进了肚。
香菱好吃得又要哭了。
史如意比她坚强一些,只是意犹未尽地舔干净每一根手指。
她擦了擦满嘴的油,深情地跟剩下的烧鹅道别,缓缓合上食盒的盖子。
这些都是精华,是要留给主子们的。
好想快点过上可以随便吃鹅腿鹅翅膀鹅肉的日子……
史如意提着食盒,一路小跑着穿过花园。
放凉了这鹅肉就不够好吃了,作为一名尽职尽责的厨娘,她有义务让二少爷品尝到热乎乎的新鲜美味。
院子门口,
小厮长风已经在那守着了,探头探脑的。
“小如意,这晚膳又是做了什么好吃的?我还没见到你人呢,就先闻着香了。”
美食的味道总是会让人心情大好,长风一见她就笑了。
也不知道是在对她笑,还是在对食盒里的烧鹅笑。
史如意不好让他久等,蹬蹬跑过去,站定后吐吐舌头,笑得狡黠。
“是果木烧鹅!在厨房院子里搭了架子烤的,要烤半天呢。
我记下了,下回一定给长风哥你留几块。
不过长风哥,你今个儿怎么守在门口,莫非真是闻着味出来的?”
长风搓搓手,在前边引着她进院子。
“害,哪能呢,外头这么冷,我没事干出来吹风?
是二少爷吩咐了,让我在这等你,免得你像上回一样被兰芝堵在外头,再来几次人都要被冻傻了。”
史如意心头一颤,心头滋味万千,下意识停住脚步,抬眼看长风。
长风却没留神,还在滔滔不绝地往下说。
“二少爷说啊,以后你来送饭,直接进屋就行。
他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