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如意和温妈妈走回大厨房时,外头天光已大亮了。
薄薄的阳光洒在院子里,也算增添了一两分暖意,残叶被风吹动,落到西面摆放的大石磨上。
香菱坐在厨房门口,她已经把早上的羊汤烩面热了,左顾右盼,正等着她们回来吃。
听闻沈婆子吃瘪,史如意因祸得福还得了太太的赏赐,香菱抱着碗筷大乐,忍不住发出吃吃的笑声。
千言万语化成一个字——
“该!”
好在沈婆子不在大厨房,也不知道是不是回屋子生闷气去了,否则沈婆子看到香菱幸灾乐祸的面孔,指不定冲上来撕了她的嘴。
史如意匆匆咽下最后一口面条,捧起碗喝了羊肉汤顺下去,她搭了凳子,就要开始准备二少爷晚膳用的老火靓汤。
不为别的,这老火汤讲究慢火煲煮,“老”这一字就老在时间。
厚底的砂锅,先用中火煮沸,后用小火慢煲,前后足足要花费三四个时辰,这靓汤才算是成了。
她只有从现在就开始煲汤,才能勉强赶上晚膳。
好不容易有机会在太太和二少爷面前露一手,她得把握好了。
史如意让香菱帮忙,从墙上挂着的麻袋里取了一小筐干茶树菇,去了根部,剪成小段泡发在温水里。
又将红枣去核,无花果和枸杞洗净,放在一边。
这不同的时令煲不同的汤,都有讲究。
春天尝红萝卜玉米扇骨汤,清心润肺,夏季喝冬瓜排骨汤,解暑清热,秋季品陈皮老鸭汤,利水祛湿。
到了冬季,便要饮这茶树菇土鸡汤,既是补汤也是药膳,男女皆宜,最是滋补不过。
尤其是食欲不振的人,饭前把这汤喝了,补身又暖胃。
“宁可食无菜,不可餐无汤。”
岭南人民对于煲汤的喜爱程度,由这句歌谣便可见一斑。
土鸡是厨房中常备有的,这年头还没有饲料鸡一说,集市上卖的鸡都是农家放在户外散养的,除非是专门留来下蛋的母鸡,否则都是养到八九个月大便捉出来卖了。
只有用真正的土鸡煲汤,味道才会鲜。
史如意切了姜片,和鸡肉块一起下锅焯水。
水滚后去掉表面浮油,将鸡肉捞出,和其余配料一起放入砂锅中,加水合盖。
爷爷小时候手把手带她厨艺时说过,这菌菇和果实都是植物的精华,生长时吸收了天地元气。
茶树菇、无花果、枸杞和红枣,四种无一是药,和土鸡放在一起煲汤,却有健脾养胃、促进食欲的神奇效果。
这就是食物的神奇之处。
她幼时还懵懂,但爷爷这份对于自然的热爱,对时令和食材的尊重,已经潜移默化地传给了她。
史如意蹲下来,给炉膛里添柴鼓风,调成适宜的中火,这才松了口气,站起来捶腿伸懒腰。
煲汤的火候是顶重要的一件事。
一样的材料步骤,各人做出的味道却不尽相同,秘密就出在这对于火候的掌握上。
砂锅乖乖地呆在炉上,热气袅袅,汤水滚动的细微咕嘟声是宁静的白噪音,听得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温妈妈和香菱在锅头忙碌着准备主子们的午膳,这样的时光,惬意得让人觉得不真实。
虽然穿越成小丫鬟,但她也因此拥有了新的家人,衣勉强够穿,饭尽可吃饱,这足以让史如意心甘情愿地感谢上天。
临近午时,
紫烟拎着一麻袋芋头紫薯走进院子。
原是为了那珍珠粉圆的缘故,史如意和温妈妈拎过去的食盒中只放了一小碗,统统进了二少爷的肚子。
倒比那艇仔粥用的还要多些。
太太曾氏心疼儿子,看他用的高兴,便把温妈妈新送来的那份也叫人送到云佑院子里,自己都未曾尝到味道。
史如意机灵,这就打算中午多做几份珍珠粉圆,给太太、二少爷、姨娘屋里都送一些。
紫烟后头跟着个方圆脸的男子,穿着玄色的粗布长袄,一身腱子肉,单手轻轻松松提着木桶,跟玩似的。
细细看去,脸上轮廓还跟紫烟有三分相像,却是她同胞哥哥宝源,同在府里干采买活计的。
只是紫烟精明能干,宝源却生得老实憨厚些。
“哎,这不是我们厉害的小厨娘吗?
温妈妈,我看过不了几日,如意真能像你一样,当上管事娘子了。”
紫烟人还没进到厨房,爽利的笑声便已顺着风飘过来。
“哎,紫烟和宝源来了。”
温妈妈笑着应了声,没顺着往下接话。
她不像沈婆子,沈婆子倘若做成了一分事,便要添油加醋吹成十分。温妈妈就算做成了十分的事,旁人问起来,最多就说五分。
温妈妈不爱出风头,生怕树大招风,把她和如意母女俩的运气吹散了,最是低调踏实不过的性子。
史如意走过去迎他们,她接过紫烟手里的麻袋,故意撇嘴抱怨。
“这才哪到哪呀,不过是给二少爷多做两餐吃食罢了,姐姐你惯爱取笑我。”
她脚底一沉,手下用力一使劲,麻袋在地上,半点没挪地。
紫烟“扑哧”一声笑出来。
宝源放下装牛乳的木桶,急急迎上来,他挠挠头,脸上满是不好意思的笑。
“这麻袋沉,还是我来提吧。
如意你想放哪?跟我说一声就成。”
宝源和紫烟两兄妹都是进出厨房惯了的,史如意也没跟他客气,抿唇朝他一笑,点点头。
“谢谢宝源哥,搁墙角那就行,方便我一会儿用。”
紫烟熟门熟路,自个儿在板凳上坐了,从兜里掏出一小袋瓜子,边聊边磕。
“我可是听人说了,如意你用芋头做的珍珠圆子,是什么宝贝?
引得二少爷都忍不住吃了几碗。”
紫烟啧啧称奇。
二少爷云佑挑食这件事,可是全府,甚至全安阳都出了名的。
太太曾氏曾在外头张贴布告,重金聘请好几位名厨来府里一一试过,没有一道菜能进这位二少爷的眼,最后只能把人都打发了。
史如意回头笑看她一眼,又扭过头去专心处理那麻袋,
“哪是什么宝贝?只不过我自己琢磨做的花样,二少爷没吃过,觉得新鲜罢了。
这次原料够,我多做些,给你和宝源哥都尝尝。”
史如意把蒸笼叠了几层,每层都码上刷洗干净的芋头和紫薯,一看便知是大架势。
紫烟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她吐出嘴里的瓜子皮,立刻应承下来,笑眯眯道:“成啊,那我们就在厨房赖着你吃了。”
史如意盖上蒸笼,跳下凳子,用巾帕拭干净手,从一边的锅头取出做好后便一直放着保温的大瓷碗,递给紫烟,
“早上答应给姐姐你做的羊眼,刚烫好,香着呢,快和宝源哥趁热分着吃了。
再煨一会,口感就不嫩了。”
紫烟愣愣地接过来,碗里装着切成片的羊眼,里头新拌了红油和香菜,肉质细腻,像抹了一层油光,闻着似乎还有股淡淡的奶香味,诱人的很。
她心头滋味莫名,扬起嘴角笑道:“你今天给主子做吃食,这么忙,还记着我这碗羊眼呢。”
连紫烟自己都忙忘了。
紫烟自去篮里取了两双筷子,和宝源一块在桌边坐下。
开始她还顾着矜持,慢慢尝味道,后来宝源夹羊眼的动作越来越快,风卷残云般,大半只羊眼转瞬间都进了他的肚子里,气得紫烟忍不住伸筷子敲了他一下。
“作甚吃的那么快?我都没吃到两片呢。”
宝源闻言便搁了筷子,对妹妹讨好地憨笑。
“一时没留意……剩下的我不吃了,都留给你吃。”
他这么一说,紫烟反倒自个儿别扭起来,搁了筷子起身,把羊眼让给这傻哥哥。
“算了,你吃吧。左右我经常能尝到如意手艺的,不差这一回。”
她溜达去看史如意做吃的。
史如意正欲把宝源提来的那桶生牛乳倒入瓦罐里,看见紫烟过来了,忙唤她。
“姐姐快过来,帮我搭把手。”
紫烟稀奇地看她煮牛乳,大火煮沸后把瓦罐提开离火,待牛乳落滚后又再把瓦罐放上去加热。
如此反反复复三四次。
听如意介绍,这新鲜挤出来的牛乳不能直接吃,会害肚子,要煮沸之后才能用。
不过不能用旺火煮,奶会溢出瓦罐,也不能用文火慢煮,不然喝这奶就失了功效。
紫烟听得头晕,她极少喝牛乳,也不知道这碗牛乳还要有那么多讲究。
果然这厨娘不是人人都当得的,如意身高还不及她腰,说起这做菜的讲究和禁忌却头头是道,一副鬼灵精的模样。
怪不得能入了太太和二少爷的眼。
听说温妈妈之前也是跟京城的灶房娘子拜师学过几年的,现在没了丈夫,膝下就这一个女儿,可不得把一身手艺都传下去。
紫烟思索着回头,却见她那没出息的亲哥宝源,夹起最后一片羊眼,抱起碗,扫着底下的拌料全吃了,一点汁都没剩。
愣是把一个盘子吃得干干净净,光可鉴人。
紫烟臊得掏出汗巾子捂脸,心头盘旋的想法却更坚定了两分。
便单是为了这口好吃的,他们家也要努力跟温妈妈和如意打好关系才行。
有这个手艺,又有这样的品性和头脑,这样的人,不管去哪里都是能成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