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鸡鸣未起。
云府偏院的下人房里,温妈妈从烧得热乎的炕上悄然起身,她睡得不是很安生,昨个半夜刮起北风,刮得院子里的树“哗啦啦”响了一夜,料想今日定是又要降温了。
“……爷爷,你放心。”
史如意对外头的动静一无所觉,在炕上睡得正酣,她翻了个身,在梦里郑重许诺,“我一定会成为天下第一大厨……”
温妈妈闻声回头,发现女儿鼓着脸,不知道又在咕哝什么梦话。
几根头发粘在她肉嘟嘟的小脸上,伸出来的半截手臂跟藕节似的,粉嫩嫩、圆滚滚,望着可招人疼。
温妈妈小心翼翼地给史如意掖好被角,把她乱动的手臂塞回棉被里。
天冷,若是不小心着凉,那就受罪了。
时辰还早,她不忍心叫醒小女儿,自个儿摸着黑轻手轻脚地起了,提着墙角的壶去烧洗漱用的热水。等待的功夫,温妈妈用梳子沾了水,仔细地把每一根垂下的头发都用布巾拢在脑后。
她们这种在厨房做事的人,最是要注意整洁干净,若是发丝不小心掉到碗里,端上饭桌,那罪过可就大了。
片刻后,烧水壶“咕嘟咕嘟”响起来。
史如意在睡梦中揉揉眼睛,她叹了一口气,在心中默念五声,“一、二、三、四、五——”
然后一骨碌爬起来,睡眼惺忪地坐在棉被上。
这是她想出来杜绝自己睡懒觉的法子,从六岁开始,她就会每日早起跟温妈妈去厨房里帮工,到现在已经两年了。
这是她主动跟温妈妈提的,小小的人,叉着腰,说话的语气却像极了大人。
温妈妈想想有理,身为家生子,多学一门踏实手艺总是好的。若是做得好了,能顶替自己以后做了厨房的管事娘子,也算是下半生的指望。
只是全家上下,起得最早的便是在厨房做工的下人,从此睡懒觉这件事就基本与她绝缘了,温妈妈虽然心疼女儿也没办法。
“如意,入冬了,天冷……今儿就换那件碎花的厚棉袄吧。”
温妈妈一面用热水敷了巾子洗脸,一面还不忘嘱咐她。
“知道了娘,你也穿多点。”
史如意软糯地应了一声,她麻利地从炕上爬起来,顺手叠好睡了一夜起皱的棉被。
又依着温妈妈的话换了袄子,就着壶里剩下的热水净牙洗面。因着年纪还小,头发也不用多折腾,随便扎了两个小髻在头顶,反而显出几分八岁女童的娇憨可爱来。
这便可以出发了。
温妈妈牵着女儿的小手,心里欣慰,可能是老天可怜她,如意从小就乖,小时候没人管着,她也从不像普通孩子那般闹腾。
她若是在厨房帮工,如意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看着,一看就能看一整天。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她们是云府的家生子,二房太太的陪房。当年她男人跟老爷出去做事,半路染疫病走了,老爷看她们孤女寡母可怜,这才跟太太说,提拔自个儿去了厨房。
旁人看厨房都是又苦又累,宁愿做院子里洒扫的活计也不愿意进厨房。
温妈妈却觉得厨房是个顶好的地方,每月月钱按时发不说,有时主子吃的高兴了,还有不少赏钱。如今她在厨房当管事娘子,如意跟着她吃得像个年糕娃娃似的,白嫩圆润,看着就觉得有福气。
外头天色慢慢亮起来,史如意跟在温妈妈后头,顶着寒风来到大厨房,她冷得哆哆嗦嗦的,嘴角呼出的热气都成了白烟。
温妈妈赶紧加了柴,把炉子的火生起来,让如意靠过来烘手。
这大厨房统共有两个管事娘子,温妈妈手艺精细些,专门负责主子们的吃食。还有个沈婆子,专管下人们的吃食,这会都快卯时了还不见人影。
沈婆子向来和温妈妈不对付。
沈婆子是已故的云府老太君留下来的人,总是仗着资历倚老卖老,有什么脏活累活轮不着她,但若是听闻哪里有什么好处,那腿脚跑得比谁都快。
温妈妈被提成管事娘子后,沈婆子对她们母女俩更是没什么好脸色。
想来也知道,能伺候太太老爷的吃食,谁愿意去做下人的饭,单是那上面发的赏钱就让人眼红。
温妈妈性子和善,即使碰上沈婆子明里暗里的嘲讽,她笑笑也就过了,还劝史如意不要跟沈婆子计较,毕竟大家都在大厨房做工,抬头不见低头见。
“沈婆子是府里的老人了,多让着她些,就算闹到太太那里,太太也难做。”
史如意愤愤不平,“娘,那就由着那老婆子欺负我们?”
温妈妈只是笑,“说两句酸话罢了,哪里说得上欺负。如意,以前的日子才叫苦啊……娘苦怕了,娘是真心觉得现在的日子好。”
史如意便住了嘴,许是因为穿越的缘故,她还在喝奶的时候就已经能记事了。
那时她那身为家庭顶梁柱的爹出事,温妈妈抱着刚满三个月的她,每天早上起床枕巾都是湿的,直到后来太太发话,让温妈妈去厨房学帮工,她才抹了眼泪慢慢振作起来。
温妈妈人勤快,心细,又是太太带来的陪房,厨艺学得有几分模样后,太太便提拔她做了管事娘子。
云家是世代的官宦世家,云老爷在知州的位子上干了多年,人长得清瘦,口味也吃得清淡,太太自然也跟着老爷的口味走。
“如意,帮娘洗两个胡萝卜,切了丝先备着。”
温妈妈忙着看顾锅里细细熬着的百合杏仁粥,手底还炒着送粥的几样小菜,便叫史如意先预备上炸春卷的馅。
炸春卷这菜不难做,主要是准备工作繁琐。
先把豆芽菜洗净了,韭菜切段,胡萝卜、香干并里脊肉细细切了丝,用配料先腌制一段时间,翻炒后裹上饼皮,入油锅炸至金黄。
一口咬下去皮薄酥脆,馅心香软,果蔬的鲜味和肉沫的香味浑然一体,史如意一餐能吃六个。
听到“炸春卷”的名字,史如意便干劲十足,她用桶从井里接了水,卷起棉袄的袖子正要洗菜,就被旁里伸出来的一只手止住了。
“如意,把菜放着吧,我来洗。”
史如意转过头,看见香菱放大的笑脸。
她朝史如意挤挤眼睛,拼命暗示,“昨晚老爷和太太没用完的羊肉汤,还在铜锅里冻着呢……嘿嘿,我可想念你做的羊汤面了。”
香菱是云府从外头人牙子手里买下的丫鬟,今年虚岁已经十四了。听闻是家穷孩子多,不得不卖身给人牙子,同批人中只她运气好进了云府,从此混上铁饭碗不说,有了余钱还能贴补家里。
香菱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平民老百姓,豆饭藿羹,能填饱肚子就很好了。
她被分到温妈妈手下做事,香菱进来的那天,府里招待客人,恰巧买了只鲜嫩的小羊羔,史如意便把这剔下的羊骨砸碎了熬汤,洒上香菜,给她简单做了碗面,以示欢迎。
香菱刚吃完第一口就顿住了。
史如意看香菱抱着碗没动静,诧异抬头,就见香菱耸动鼻子,两眼通红,接着两行清泪就顺着脸颊流下来,径自滴到了碗里。
史如意:“……”
下一秒,香菱把头埋进面里,哭着喊道:“真是太好吃了!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好吃的面。”
史如意目瞪口呆,她虽然对自己的厨艺有信心,但是也不至于如此夸张。
一碗汤面飞快见底,史如意默默拿勺起身,又给香菱盛了一碗……
一碗又一碗。
“嗝,要是我爹娘也有机会尝到这羊汤面就好了……”
吃饱喝足,香菱拍拍肚子,最先想到的还是家里。
像她们这样的小丫鬟,积蓄不多,家乡山遥路远的,卖身后又不得自主,一辈子不得回家也是常有的事。
“以后会有机会的……”
她只能这样苍白地安慰香菱。
史如意跑回大厨房,搭上小板凳,去掀了铜锅的盖瞧,里头果然冻着羊肉汤,外头温度低,汤水都结了冰,白白的一层油花凝在上面。
主子们是不吃隔了夜的剩饭剩菜的,倒掉又可惜,这些好东西自然就分给了底下的丫鬟婆子。
史如意摇摇头,笑香菱,“你进府这么久,我给你做了多少好吃的,怎么还老惦记这一碗羊汤烩面……”
说归说,她自己也有些心动,这天时这么冷,又刮风又结霜的,早餐要是来这么一碗热腾腾的羊肉烩面,那真是从头到脚,一天都能暖和。
有香菱来帮温妈妈打下手,史如意便空出手来揉面。
汤要鲜、面要筋,一碗地道的羊汤烩面,这面条要下的功夫一点不比汤少。
先用温水揉面,揉一会醒一会,揉至面团光滑后分成小份,用擀面杖擀成牛舌饼的模样,双面抹油,放在一旁接着醒。
史如意虽然年纪小,力气倒十足,也不用旁人帮忙,她合上铜锅盖子,自己熟练地往炉里添了柴,呼噜呼噜生起火来。
伴随着火柴燃烧的噼啪响声,锅里冰块很快融化,羊肉汤不住地往外咕嘟冒泡,骨头在汤里翻滚,汤面白亮,看上去犹如牛乳一般。那汤的鲜香味释放开来,瞬间弥漫了整个大厨房。
香菱在一旁蹲着帮温妈妈调炉灶的风门,羊肉汤的香味飘到她那儿,香菱情不自禁,“咕咚”咽了一大口口水。
顿时觉得饥肠辘辘。
史如意估摸面应该醒好了,拿起一块面片往两边拉,不拉断,只尽量扯长扯薄,顺势下到汤里。
她动作快,看得人目不暇接,面片在汤里翻滚几下,轻薄得几乎成了透明的颜色。
冷风一吹,大厨房的帘子陡然被人掀开,紧跟着清脆的质问声传来。
“你们在做什么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