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上八点的公交车,挤得像密不透风的沙丁鱼罐头。苏香草住在老城区,而她工作的公司位于新城区CBD,从这里到她上班的地方,要转两趟公交,再换乘一次地铁。
这是她转乘的第二辆公交车,等这辆车驶过前面的跨江大桥,停靠在下一个站,那里的公交站旁便是地铁口。她只要在下一个站下车,转乘一站地铁,出地铁站再步行一分钟,便能到达公司所在的高档写字楼。
她不喜欢匆忙,对于生活,她总是安排得妥妥当当。因此,昨晚十点钟的时候,她便将手机调成免打扰模式,早早地上床睡觉,又在今天精神饱满地起了个大早。起床后,她先是熟练地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加热,再趁热牛奶的时候,将昨晚包好冻在冰箱里的包子拿出来放进蒸箱,又洗了一小串葡萄。这样,等她洗漱完后,一顿营养又美味的早餐便好了。
她很会照顾自己,很早就学会了怎样一个人生活。在她还很小的时候,父母离了婚,又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有了新的子女,从那以后,她就变成了多余的人。父母都有了新家,她就跟着奶奶一起生活。奶奶还在世的时候,她一直和奶奶住在老城区这间八十年代的老破小里。后来,她考上了一所还不错的大学,毕业后找到了一份还不错的工作。而自从她大四那年奶奶去世后,这四五年间,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
吃完早餐,她化了淡妆,换下粉白格子的棉质睡衣,穿了身看上去稍正式一点的衬衫和半裙。临出门前,觉得初秋的早晨还有些凉意,她便又在衬衫外套了件薄薄的开衫。
可等她挤了两趟公交车,现在却有些后悔了。上班高峰期,公交车上挤得密不透风,她感觉后背出了一层薄汗,额前细软的碎发也有些湿了,脚上的平底单鞋已经被人踩了好几脚。再等一站,等公交车开过眼前的这座跨江大桥,就到站了,再坚持坚持,她想。
可突然间,人群的惊呼声从前面传来,还没等她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便传来碰撞后巨大的冲击力,下一秒,她感觉失重了,心脏难受,一阵头晕后,失去了意识。
在梦里,她只觉得身体一直在下沉,四周是冰冷的水,不停地往她的口腔、鼻孔里灌。
她呼吸困难,本能地用力挣扎,水越来越冷,冷到她感觉到刺骨,突然一个激灵,她的意识竟逐渐清晰了起来。
不行,她还不能死。她才二十六岁,人生才刚起航没多久,她还有许多事情没来得及做。她还有那么多向往的远方没有去过,还有那么多未知的美食没有尝过,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还没体验过。
求生的本能,令她冷静了下来。她不会游泳,但是她想起曾经看过的一则微博热搜,说是有人不慎落水,那人落水后没有挣扎,而是躺平浮在江面上,上演教科书式自救,最终被人发现并成功救起。在微博下面的评论里,有科普说,如果不慎落水,又不会游泳的话,一定不要惊慌,不要随便乱抓,而是要保持冷静,尽量放松身体,把手放在胸口两边,头向后仰,肚子挺起来腿弯曲,手顺着两边伸到头顶的上方,保持平衡的状态。
苏香草照着记忆中看到过的方法,尝试着这样做了。她的身体一点一点浮了起来,最后竟真的漂浮在了水面上。她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身下是刺骨的江水,冻得牙齿直打颤。她强忍着让自己保持清醒与冷静。黑沉沉的夜,一轮明月高悬在天际。
距离她落水,竟然已经过去整整一天了吗。在她失去意识前,还在早高峰的公交车上,而此刻,已经是夜里了。那么,同车的其他人呢?是沉入了江里,还是已经得救了?
此刻的夜空格外漆黑,看不到江边霓虹灯折射到夜空中的光污染,耳边也格外的寂静。莫非她已经被江水带到了下游?
她这样想着,突然一阵清脆的铃声由远而近,那铃声听起来像是久未听过的自行车铃声,打破了寂静的夜,也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拼尽全身力气,艰难地从打颤的齿间发出了微弱的呼救声。
自行车铃声戛然而止,接着是有人跳入水中的水花声。再后来,那人从背后抱住了她,带着她往岸边游去。
她的衣服在水里已经湿透了,上了岸,寒风一吹,忍不住浑身发抖。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的,竟然不是早晨出门时换上的衬衫和半裙,而是一件样式老旧的棉袄。棉袄浸了水,裹在身上又重又湿,寒冷令她暂时来不及思考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谢谢。您衣服也湿了吧?” 她冻得牙齿打颤,连带着声音也发颤,“方便留个联系方式吗?”
能在这大冷的天,毫不犹豫跳进江里救人的,怎么也称得上是见义勇为了,救命之恩不是轻飘飘的一声谢谢就能带过的,她想着先留个联系方式,改天再带了厚礼登门致谢,不能让做好事的人寒心。
她一边想着感谢对方的事,一边又有些发愁该怎么回去。这里也不知道是哪里,周围一片黑漆漆的,只看到不远处有几处零星的灯光。她估计她的手机在她落水的时候,就已经沉入江里了。没办法叫滴滴,也没办法联系到朋友。
公交车坠江,应该是件轰动的大新闻。也不知道公司的人见她没去上班,有没有试图找过她,即便是找过了,手机也是关机,联系不到的吧。至于她的亲生父母,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了,他们大概已经遗忘了还有这个女儿的存在,更不会知道她就在那辆坠江的公交车上,已经失联一整天了。
“您留个联系方式吧。”她见对方没回应,便以为他是做好事不留名,于是接着追问,又问他借手机,“还有,能不能借用一下您的手机?”
她看不太清对方的五官,借着月光,依稀能看到他穿了身绿色的制服,戴了顶军帽,像是个军人,但这身制服却又显然与她常识中的军装并不一样。
对方似乎是没明白她的意思,亦或是她冷得声音发抖太厉害,对方没有听清。他没有回应她的问题,而是对她道:“同志,你住哪?我送你回家。”
苏香草一愣,‘同志’这个词,她知道本身的含义,但现在除了某些上年纪的人或是在某些特殊的工作场合以及新闻里,在生活中已很少听到有人这样称呼一个陌生人了。她感觉有些奇怪,但也没有细想。
“我住云城,和平街道,向阳里。”
对方陷入了沉默,片刻后道:“这里是云城郊区的江滩镇,但据我所知,云城并没有一个叫和平街道的地方。”
苏香草愕然,和平街是云城老城区的一条老街道,由于有很多家老字号的店铺,近来又成了网红打卡点,本地人几乎没有不知道的。
而关于对方口中的江滩镇,苏香草在云城土生土长二十多年,竟然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个地方。
她迷惑不解,有什么念头从她脑中一闪而过,但她没能捕捉到就听对方道:“这里离派出所不远,我还是先送你到派出所吧。”
苏香草一想,也对,有困难找民警嘛。
“上车吧。”
对方骑上一辆看起来有些笨重的老式自行车,对她道。
苏香草在现实生活中已经很久没见过长这样的自行车了,但她没有犹豫,跟着快走两步,抓住车座,踮脚轻轻一跳,就坐在了后座上。
苏香草冻得哆嗦了一路,好在派出所真如对方所说的并不远。大概骑了十分钟左右的路程,车子在一处亮着灯的平房前停下。
“下车,到了。”那人道。
苏香草跳下自行车后座,望着眼前的房屋,要不是门前挂着的牌子,她几乎以为这是哪户人家住着的从八十年代留下来的老院子。
等进了亮着灯的房间,她就更惊讶了。
里面值班的民警身上穿着的,并不是她常识中认为的警服。再看救她上来的那人,穿着的军装倒像是她印象中在一些年代剧的片段中零星见过的。灯光下,她终于看清楚了对方的模样,高大挺拔,剑眉星目,她脑海中首先闪过的就是这个词。以往看过的小说男主的脸,在这一刻,具象化了。
这一切,都透露出一种诡异。苏香草将原本想要说的,她是公交车坠江事故幸存者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她看向桌上放着的一叠报纸,上面的日期赫然印着:1980年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