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丹青喉间涌上来一股热流,打碎了这场荒唐的梦境。她探出前身趴在床边,一口淤血吐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耳边响起飞快的脚步声,有人用丝帕轻轻为她擦拭唇下的血迹,温热有力的手掌扶稳她发软的身子。
虞丹青从梦里脱离出来,满身汗水淋漓,意识模糊不清,眼睫挂着几滴小水珠。
“慢慢调整呼吸。”谢兰机声音响在身侧,把她走远的意识拉了回来。
虞丹青想起方才的梦,勾起一遭痛苦的回忆,瞬间鼻尖一酸,泪水止不住地在眼眶打转。
这梦,怪让人难受的。
被儿时喜欢过的人谴责也就算了,与谢兰机成亲也是事实,不曾想梦里还能有这个讨厌鬼的身影。
虞丹青想仰天长啸:我能死回去吗?
“你身体还没好吗?”谢兰机用另一张干净的巾帕点点擦着她脸上的泪水和汗水。
虞丹青缓神摇头,不想理他。
谢兰机静看她顷刻,道:“已是半夜,红袖在旁院睡下了,你有什么不舒服就和我说。”他又出了外边,好半天回房,手上多了一盆热水和一碗漱口温水。
虞丹青漱清嘴里的腥血,手正伸向水盆时,谢兰机快她一步,柔好脸巾然后拧干。
“别动。”谢兰机坐了过来,“也别躲。”
两人近在咫尺,他身上浅浅的皂香慢慢将她萦绕,分明舒心沁脾,她却下意识想往后挪拉开两人的距离。
可想到日后都避免不了这般接触,她放弃了挣扎。
有人云,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如早死早超生……不对,应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憋屈。她虞丹青被敌挑衅是个女人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忍躲,反正最后她会把敌人的头颅砍下来,让其死前好好嚣张也算她做了一回杀生佛。
可眼前人非敌非友,何况千金身的她还远远比不上高居丞相的谢兰机,他要干什么跟陛下请奏一声她便无法反抗,这让虞丹青内心不是很爽。
她还是想把他从相位上踹下来。
宽厚修长的手掌隔着轻薄细软的巾帕在虞丹青脸上轻轻擦拭,她抬眼正视谢兰机,将他与刚才的梦重叠。
她的目光炽烈不自知,谢兰机以为是自己下手重了,“是我弄得不舒服吗?”
这话好像对,又好像不对。
双目无神的虞丹青两眼窜光看向他,烟眉一扬,神情微妙。
她想到了不是很健康的东西。
谢兰机注意到虞丹青的表情,进行的动作停顿,神情渐渐不自然起来。解释不是,不解释也不是,怔在原地成了门口蹲守的石狮子。
有点心虚的虞丹青好在脸皮够厚,没露出太多破绽,别过头去憋笑,因此也没有瞧见谢兰机微泛红的耳廓。
谢兰机眼里倒映她偷笑的模样,手指收紧了点,唇畔浮现无奈笑意。
紧张氛围松缓许多,虞丹青放下不好的情绪,一身黏汗很不舒服,对他道:“你去给我热水,我要休浴。”
谢兰机收拾好盆巾下去了,回来的时段没有上趟久,应是放好就来了。进来带上门的他还关切问:“需要等些时候,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用。”虞丹青侧躺着朝外,锦褥盖住半个头,露出一双眼睛来,开始放空大脑。
想不通,真的想不通。她从未对这家伙有过恻隐之心,好端端的怎么会梦成这个样子。再不济也是两人发生争吵,她甩他一巴掌后风光离去,怎么变成英雄救美了?虽说也没救到哪里去。
是她脑子有问题了?还是说她已经病到这种程度了?
谢兰机与前世几乎两副面孔,虞丹青何曾见过他服侍别人的温柔样,既想抵触又觉得新奇。
虞丹青大脑空白了一会儿,思绪慢慢转移到谢兰机身上。
他在做什么?
她光明正大地躺在榻上打量起来,忍着自戳双目的冲动,强行把他先看顺眼。
谢兰机身穿单袍跪坐铺地的凉席上,挨着放书的长方矮桌,翻着一本巴掌大的书。乌发披肩,几缕长发垂落在桌上,翻书的修长手指擦过发尖,眉尖平静柔情,烛火在他的面容上渡了一层淡淡暖意。
虞丹青似看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他在朝堂向来板着一张脸,更别提能够亲眼看到他这副模样,简直异想天开。
她看不出究竟哪里变了,明明还是那个小白脸书呆子。
要不,试一试?
虞丹青看着那张凉席,问:“你打地铺睡的?”
谢兰机抬首看她,眼睛可能因为没休息好有些发红,但他看起来似乎并无什么不适,“今日特殊,明日起我去隔壁睡。”
虞丹青抿了抿唇,看来谢兰机误会她的意思了。不过这样正合她意,不然整晚对着冤家睡觉,她可能会郁闷死。
她没有接话,房间安静下来。
“主,水热好了。”门外有人道。
谢兰机:“嗯,退下吧。”
那黑影“嗖”地一下不见了影。
谢兰机套上外袍,不慌不忙从柜子里拿出一件披风给虞丹青,“披上。”
墨绿色披风呈竹叶暗纹,光线之下清晰可见,是薄绸的料。
七月天的夜并不冷,谢兰机给虞丹青披风是因为她还穿着寝衣,出门被人瞧见不成体统,再换衣裳麻烦,披风是最适合的选择。
虞丹青不再固执,接过来披上,一股洗后的清香散在周围,退散她鼻喉间残余的甜腥。
初入谢府,事体方位虞丹青只能猜出大概,主园偌大还是得有人带路,因而谢兰机一路引着虞丹青。
浴室灯盏晦暗,谢兰机止步门口,见虞丹青不动,以为她是在等自己伺候,默声片刻,“需要伺候的话,我可以蒙上眼睛。”
说完响起“砰”的一声,旁边的人倏然窜进浴室,重重关门斥拒了谢兰机。
虞丹青进来后,挽发褪衣入桶,朝门外瞥了一眼,庆幸自己刚才反应快,呆滞的脑子一下清醒不少。
登徒子。
她内心暗骂,同时又有点苦恼。出生和使命让她与风月无缘,重来一世突然天降夫君,偏偏还是上辈子讨厌的人。要是能再来一回,她哐哐撞墙也不会妥协这门婚事。
待余意散尽,虞丹青坐在水中,背靠桶壁,反思为何会梦到白钰迟,忆起往昔。
北周曾有一代少年英将,以数百铁骑击敌国退千里之外,深得先帝信任,百姓拥戴,便是白钰迟。虞丹青和他初见的场景同梦里相似,一面之缘让她记住了那个人的名字。
当年还小,记不住白钰迟的脸庞,再次见他已是几年之后。白钰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率军凯旋,享誉北周,可谓无上荣光。
虞丹青挤在人群中仰望他,窥见一张冰冷银白面具,只露出下半紧绷的薄唇。许是她的视线过于强烈,白钰迟面朝她那边停顿了几秒,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再听到白钰迟的名字,是他失踪战场的消息。
先帝派数人寻人无果,只在战场找到他的那把断了的银龙长枪。半年后,先帝因病驾崩,寻白钰迟一事在崇贞帝手下无声落幕。
白家只立了一座衣冠冢,逐渐没落。
虞丹青也步入了他的后尘,她在战场上饱经风霜,什么样的苦日子都捱过。
唯一不同的是,她前行的路上会有人拦着。
寒长风雪落满凉关,有人的衣冠冢上多了一缕牵挂的魂。
只是,那人从未知晓。
对于白钰迟,虞丹青幼时曾十分仰慕,他失踪的这么些年,她也已长大懂事,那份懵懂的感觉渐渐埋没在深处,如今她对他更多的是惋惜。
她抛开杂念,胳膊搭在桶沿上,头靠上去呈趴着姿势,闭目养神。
她好像忘了什么东西。
换洗的衣服还没拿……
虞丹青对着门发呆半天,叫了声:“谢兰机?”
“我在。”谢兰机道,“什么事?”
虞丹青手指一紧,女人的贴身衣物这种东西叫他去拿,多少会不好意思,况且她还是有些膈应谢兰机。
门轻轻一动。
谢兰机的手扣着门锁,“你扭着了吗?”
“你别进来。”虞丹青以为他要进来,迅速蹲回水里,“我说了你才可以进。”
谢兰机静默道:“好。”
虞丹青当将军这么些年还是少有扭捏的时候,酝酿好久,“你去帮我拿换洗的寝衣来。”
谢兰机接到话没有立刻走,问了一句:“你一件都没带吗?”
“……”
这人非要问这么细作甚?
不等虞丹青回话,谢兰机的声音又传来,“我马上回来。”
虞丹青松了口气。
她靠着桶壁仰头享浴,待又响起敲门声才睁眼,“进来。”
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虞丹青往水下潜了点,透过半透明的仕女屏风望着谢兰机的背影,“你放那儿就可以了。”
谢兰机把叠好的寝衣放好就关门出去了,虞丹青心道算他识相,裹着浴巾到帘后穿衣服。总共四件,样样俱全。
他还真是不避讳。
虞丹青细看,发现这不是自己嫁妆里的,样式布料十分陌生,那就只能是谢兰机叫人做的了。
小衣意外地贴身合适,她挑眉不语。
好一个表面君子私下变态的伪君子,不用想也是谢兰机问了她身边的人得知的这些。
虞丹青憋气穿好,出门看见月下的谢兰机,离得他远远的。
两人一前一后回房,谢兰机盘坐于案前继续翻书。
虞丹青正好有事问他,过去拿开他手里的书,开门见山道:“你是怎么说服我爹娘的?”
她想知道谢兰机是用了手段,还是拿何等事物威胁了虞家。
谢兰机双手空空,对她的质疑保持淡定,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你想知道不急于这一时。”他没有尽妥协听于虞丹青,拒回了她。
虞丹青恍惚回到以前,谢兰机对她毫不留情,两人争执不休。
她的火一下就上来了,“所以你是在承认用了手段,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