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头将要尽片划过虞丹青的凤冠,掉落一半却猛地停住,被人重新拉上盖了回去。
见盖头稳了后,谢兰机才收回手。
堂内惊声戛然而止,无一不感叹他手速之快,简直虚惊一场。
这大喜日子可不能不吉啊。
掌婚女仪楞完后立马笑道:“谢大人逢凶化吉,两情相悦必和和睦睦,白头偕老!”
女仪的机灵化解得了一片掌声,一半稳住了盖头掉落局面,一半变相夸赞了谢兰机将是宠妻的好郎君。
虞丹青也没想到盖头会不稳,不知谢兰机会不会因此对她有误会。
不过有与没有,她都随意。
礼已成,红袖上前扶虞丹青出了堂,跟着之前有一面之缘的老管家去往主园的婚房,谢兰机则留堂迎客。
谢府庆宴座无虚席,谢兰机没走几步,身边拱手祝贺的人纷纷上前,谢兰机一一谢过。
大多客人于他来说是萍水相逢,或是同为朝堂臣子,互相说了些客套话。
谢兰机穿过人群来到角落不显眼的一角,一位紫衣年轻人静立在此,他单手负在身后,对谢兰机微微颔首。
“恭喜谢大人。”
谢兰机拱手作揖,“多谢太子殿下。”
亓洹微笑不语。
谢兰机出堂不久就扫见在角落的太子,惊诧时又觉情理之中。
他与太子交情并不深,但每每相谈皆肺腑之言。太子自幼熟读经书,精通琴棋书画,性子沉稳内敛,对政事娴熟有主见,却偏些优柔寡断。
崇贞帝也曾为他体内的天疾寻遍天下方子,才慢慢养好至今。
两人同为君下臣,不过谢兰机与他的结缘不在朝堂,而是后宫。
彼时惠德皇后去世,亓洹夜守灵堂犯起咳嗽,谢兰机刚巧路过,带他回房休息。
那也是谢兰机第一次和小太子聊天,他惊讶亓洹看待人命生死比同龄人通透,可即便再通透那也是生己养己的母亲,亓洹已经哭泪干,谢兰机看了一夜,崇贞帝才来。
再后来,谢兰机从未看到过亓洹脆弱的一面,哪怕他病发时也藏痛在心,忍着不露于表。
亓洹聪敏温良,是民心所向的好太子,如今也才十六,前途无量。
谢兰机:“殿下要进屋喝些茶吗?”
亓洹不擅喝酒,谢兰机是知道的。
亓洹向来不会放纵自己乐于悠闲,这次同样如此,“不劳烦谢相了,吾待会儿就去。”
亓洹身子不好,从皇宫到谢府有段距离,谢兰机并未见他身边有侍从,不免多问:“殿下一人来的?”
亓洹摇头,“吾的马车停在后门,谢相不用担忧。”
“吾专程来贺喜,挑挑拣拣拿了些稀罕玩意儿,已叫人停放前门口,记得去拿。”
谢兰机行礼道谢。
“吾还颇为意外谢相迎娶虞千金,只不过…”亓洹注视着谢兰机,“不知谢相可知虞千金这年本该参军领兵的,你此番提亲,倒是免去了她在军中的苦练日子。”
谢兰机知他话里有话,回:“谢某心仪虞小姐多年,也是怕她入军后难以迎娶,才急忙定下亲事。”
面对亓洹,他可以透露真话。
“看来你对虞千金早在青梅时…”亓洹顿而转话,“女子参军确有些难,即便出身权威也堵不住悠悠众口。好在虞家还有二子,否则虞千金肩上担子可就重了。”
虞城子晚婚老来得子,好不容易得了宝贝女儿,过几年又得贵子,双喜临门让虞城子和姜氏放下不少心。
侯府虞家祖训,军权继承以嫡子为首,不分男女,作为虞丹青的嫡长女本应担此重任。
现虞丹青出嫁,将门重任便挑到了虞丹谊身上,他比姐姐早一年习武,再过几年就是意气风发的小将军了。
谢兰机:“虞丹谊可塑之才。”
亓洹不答,望了宾客一圈,难得调笑,“没想到第一次来谢府是凑热闹的,吾不便坐客,不如谢相赠吾一杯喜酒送行,吾要走了。”
“当真喜酒?”
“当真喜酒。”
亓洹此举也是看在相识这么些年,依他的性子,谢兰机倒多少他便会喝多少,酒多伤身,谢兰机也确只送了一杯与他。
亓洹爽快下肚,在谢兰机目送之下离开了谢府。
谢兰机明白,亓洹是偷偷来贺喜的,不然也不会走后门,站墙角。多留他一分,也会让他受崇贞帝限制一分。
盛宴持续大半日,直至夜色降临,贵宾走得差不多了,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喧嚣渐渐消声。
花烛明灭,喜意盈盈。
大红帷幔下的双人床铺满一层泛金的红,棉褥绣着传统的一对戏水鸳鸯。
床边坐着的女子盈腰纤细,一双柔荑交叠放置腿上,撑着盖头下的凤冠安静坐着。
桌上放着早写好的纸条,来自谢兰机的手笔:
饿了就吃,困了就睡。
红袖嘀咕:“哼,还说心悦我家小姐,我看就是肚子里装着墨水,温柔话都不会说。”
虞丹青没说什么,在她看来,这场婚姻本身就是一个圈套,如今已嫁了过来,且看谢兰机玩什么把戏。
如谢兰机所言,虞丹青倦意上头,唤了红袖帮自己脱掉喜服摘下凤冠,洗漱完后安心躺在床上。这床软硬刚好,酥骨易梦。
红袖看她这么早休息,道:“小姐,你就这么睡了?待会儿谢大人进来打搅到你怎么办?”
虞丹青侧身面对红袖,面无表情,“赶出去。”
“啊?”红袖张大嘴巴,“赶他出去会不会被人说闲话?”
虞丹青:“那是他自己的事,反正我眼不见心不烦。”
“盖头也不让他揭了?”
“他凭什么?”
虞丹青换下喜服足以说明一切,盖头早就被她扔在了梳妆台上。
“那我再陪小姐坐会儿吧,小姐安心睡。”
虞丹青神色一柔,“好,我有些累了。”
虞丹青自重生以来几乎没睡过一次好觉,常常会做古怪的梦,还有死去之人,包括她自己。
红袖打起精神伴她入眠,等她睡熟后悄声离开。
但今夜不能守了。
虞丹青躺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开始昏昏沉沉,视线模糊起来,直至无意识知觉。
…
不知何年月,银雪裹满京城,街上弥漫着浓重的年味,行人来往纷纷,街摊叫卖声不绝。
一位看着五六岁的女孩独自在街上游走,鼓着嘴看似有些气,路过的贩摊瞧也不瞧一眼。
清河花灯流转浮游,她远远看着灯上明明灭灭像要灭掉了,坐在河边石凳上,捡起一块石子砸向那花灯。
咚。
水声未静,旁边又一声:咚。
她转头瞪去,红衣少年不知何时坐在旁边,一双眼睛在周围的灯光下覆上一层浅浅粼光,眼中笑意明显,却含着淡淡疏离。
“一个人独行你就不怕被坏人抓走?”他声音柔而清嫩,透露着些许稚气。
女孩往后缩了缩,埋头不理人。
少年猜测:“跟家里人吵架了?”
“唔…”女孩低声啜泣起来,不用想也是猜对了。
见她越哭越厉害,少年显然有几分手足无措,经常习武也不带丝帕那些玩意儿,笨重地用袖子轻轻给她擦眼泪。
“不哭不哭啊,我带你去买糖葫芦好不好?”
她默默伸手过来,他便牵着她上街买糖葫芦去了。
少年也没有多大,两人只差个几岁,女孩只到他的胸膛,两个双环髻挂着白绒小铃铛,红色棉裙紧紧包裹她的身体保暖,瓷玉般的脸蛋儿透着发冷的微红。
少年把糖葫芦递到她手中,柔声:“我已经承诺给你糖葫芦了,现在能不能听听话,乖乖回家?”
她低头不语。
少年又欲开口,发现她脖颈戴着富贵人家常给子女打的长命锁,上面刻有“丹青”二字。
“原来你是虞家的大小姐。”
他放心一笑。虞府就在清河附近,还好她离家不远。
“那我送你回家。”
见她不出言拒绝,少年带她回到了虞府,焦急的姜氏看到女儿眼泪不忍落下,看清少年后又忍住情绪,肃色行礼:
“多谢白小侯爷把我们子衿送回来,可愿添薄面进来喝茶坐歇?”
“姜夫人客气了,晚辈还有急事。”白钰迟拱手,“多谢招待情意,先行告辞了。”
“哥哥。”
姜氏身后传来女孩的声音,她抓着姜氏的衣角,躲在后面巴巴望着白钰迟。
白钰迟回头微愣,见她不舍,摘下自己胸前的一小截银竹链,上面镶嵌着一颗小小的红玉珠,递到她半大的掌心里。
“后会有期。”他挥手离去。
他的眼睛笑起来很温柔漂亮,虞丹青也只记住了他的眼睛。
画面一转。
战场狼烟残续,虞丹青浑身染满鲜血,蹒跚在尸海中,千辛万苦才找到那人。
白钰迟面具已碎,体温冰凉彻底,她想要替他摘下剩余的面具碎片。突然,尸体化为枯骨,反手掐住虞丹青的脖子,她整个人被吊在半空,快要断气,只听得那枯骨道出一句:“你为何答应他成亲?”
虞丹青愣住,“因为……”
因为什么,不重要了。
她一点点掰开脖颈上的手,费劲所有力气挣扎,但无济于事,随着越强的手劲,她濒临死亡。
风拂过,枯骨消失,虞丹青倒坐在地,含着泪眼闻风看去,一抹雪色裙摆映入眼帘。
东雪寒梅,素衣白裳之上,是谢兰机的眉眼。
虞丹青深吸一口气,不明白为何又是他,那一瞬,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活着也遭罪,还是让我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