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宝月琉璃(六)

说罢,雪龙俯身推手,向着桓胥的方向长长一揖。

桓胥把玩着佛珠的手指一顿,发出清越的啪嗒声响。

诡异的沉默在室内蔓延开来。

桓胥高高在上,鹰似的双目紧盯着面前的少女,而少女也只是安静地回望,丝毫没有躲闪之意。

“既然知晓老夫的身份,”

良久,桓胥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分毫情绪,“为何不跪?”

屋内陈设琳琅,各类玉石宝器在灯下折射出寒凉的微光。随着桓胥话音落下,无言的压迫感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回大司马的话,”

雪龙蹙了一下眉头,似乎有些不明白他的话,“小人是晋国使节,按照礼数,没有跪一国之臣的道理。”

她声音温和,眼眸平静,像噙着深蓝的静水,满室流光分毫泼洒不进去。

桓胥却像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话,忽然抚掌大笑起来。

他声如洪钟,笑声在寂静的房间内回荡开来,荡起重重叠叠的回声,震得雪龙耳膜发疼。

衣袖底下,她的指甲深深嵌进了皮肉之中。

“不愧是温家的女儿啊,和你爹一脉相承的逞强。”

桓胥终于止了笑声,“我今日叫你来,是有件事想要当面告知你。”

他挑了挑眉,手指点了点旁侧案几上隔着的一封信件。

雪龙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瞳孔微缩。

烫金信封上的印章格外熟悉,和青唐都今日送到她手上的一模一样。

这是嘉宁皇帝亲自写给蜀君的信。

居然被直接送到了桓胥府上。

电光火石间,诸般念头自脑海中划过。

是嘉宁皇帝打算割地求和?打算将她交由蜀君任其处置?……可是这些,是值得桓胥亲口告诉她的吗?

除非——

“贵国送来和亲的公主半道上被人掳走,单是这一条罪名,就足以诛你九族。”

桓胥的目光轻飘飘扫过她,哂笑一声,“不过,你似乎也无九族可诛了啊。”

“......”

他瞥见少女刹那间掩饰不住的脸色,唇角微勾,像是对她的下意识的反应很满意。

“将你千刀万剐无数遍,也没什么意义。既然你们陛下在信中说,让你先替你们公主嫁了——”

“依老夫所见,天高路远,也不必再送什么贵女来了。我给你做个媒,你就嫁作世子的正妻罢,如何?”

正妻?

雪龙眉目间划过一丝不解,可疑惑转瞬即逝,她脸色很快平静下来。

桓胥一直紧紧盯着她,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丝破绽。

欣喜、愤怒、惊讶......都没有。她像是一汪静水,一颗沉重的石子砸下去,却半点涟漪都没惊起。

不知为何,桓胥忽然想起了片刻之前,跪在春秋代序自请罢官的青年。

也是这般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模样。

叫人望而生厌。

桓胥脸色沉下来,“怎么,这正好遂了你的意?”

“小人不敢。”

雪龙垂下眼眸,只留下淡淡的一句:“谢大司马恩典。”

在世子府邸里,做王妃,和做一个小小的妾室,又有什么区别?她终归是不愿意嫁的。

雪龙自嘲地想,若是做了王妃,能更方便地拿到情蛊的解药,那倒也值得。

然而,这些纷繁的念头刚一生出,她便听到桓胥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老夫知道,你是温双壑的女儿,恨不得将祝家人千刀万剐,又怎会甘愿嫁去世子府邸?”

无论是王妃的身份,还是侍妾。

桓胥声音沉沉,却如惊涛骇浪在她心头卷起,“但你还是答应了,为什么?”

“小女郎,你当真是心甘情愿么?”

“还是你也有自己的图谋?”

如万般惊雷自心头炸开,雪龙张了张嘴,却半晌说不出话。

主位上的男人面上仍然带着笑,在这个刹那,她竟然分不出这究竟是虚情假意,亦或是胜券在握。

晚风熏人,和着醉人的花香,却吹得雪龙遍体生寒。

她垂下眼去:“请大司马明示。”

桓胥咧嘴一笑:“明示?你是聪明人,若是还听不明白,那可太叫老夫失望了。”

他顿了顿,没有再给雪龙发问的机会,扬声唤来女侍:“带小女郎出去罢。”

雪龙跟着女侍走出屋子的时候,这才发觉自己的衣衫都湿透了。

全是细细密密的冷汗。

她动机不纯,而桓胥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特意要她嫁作王妃。

——可是不对。

不是说世子爷视大司马为“亚父”,平日里唯大司马唯首是瞻吗?

桓胥到底在提防世子什么?

她脸色太差,女侍看向她的目光含了几分同情,柔声道:“夜里风凉,女郎先随我去换身衣裳吧。”

雪龙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答应了。

女侍展颜一笑,领着她穿过园林,往宅院的深处走去。

夜色已浓,园林里却仍是澄灿一片,花月和鸣,蜿蜒回折的华馆与回廊叫人目不暇接。

穿过后园佛塔时,恰有微风拂过,霎时金铎鸣响,宛若凤鸣降落人间。

女侍领着她再穿过一条回廊时,忽然止了脚步。

雪龙心事重重,心不在焉之下差点儿撞上她的后背。

她茫然回神,只见女侍向前盈盈福身下拜,露出了立于前方的青年轮廓。

青年手提薄纱宫灯,孑然立于庭下风宵之中。

隔着半截乌木回廊的距离,他望向雪龙的眼神朦胧又温柔,就像这一路上他每一次看向她时那样。

然而蜀中山岚空濛静谧,万古明月照彻万川,此刻月光洒下来,却连精巧园林里的死水都照不透。

“......”

雪龙望着他秾丽俊秀的面孔,半晌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青年看向引路的女侍,开口道:“释蓝,我有几句话想和女郎单独说说。”

女侍眉眼温婉如春水,柔顺地道了声“是”,悄无声息地往旁侧退去。

沙沙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只剩下雪龙与青年相对而立。

“方才大司马没有为难你罢?”

释蓝刚刚离去,青年就急切地上前半步,“好端端的,你怎么会在这儿?”

雪龙摇摇头。

晚风中还含着些许的凉意,她背上的冷汗全干透了,此刻不由自主地感觉到冷。

“只是说了几句话罢了,毫发无损。”她忽然抬起眼来看他,“二郎,我就要嫁人了。”

她声音低下去:“很快,我就会成为世子的王妃了。”

这句话说出口,她忽然有些没由来的难过。

就好像那些山林道边,如同雾气一样缭绕升起的不具名情愫,在这一瞬间像露水般消散无踪。

青年眼神中划过一丝愕然,像是讶异至极,情不自禁向后撤了半步。

良久,他垂下眼睫,呢喃似的说了一句:“那可真是便宜……了啊。”

雪龙眨眨眼,正欲再说些什么,忽然前方转角处黑影一闪,君照出现在二郎身后,脚步仓促。

待走到二郎身边,君照这才看清了青年面前的雪龙,面上惊诧一瞬。

然而他顾不得和雪龙说些什么,急匆匆凑到二郎耳边,低声道:“殿下,大司马派人来催了。”

二郎“嗯”了一声,君照向雪龙挤了挤眼睛,随后身形一晃,消失在廊下的树丛中。

枝条晃动的声音簌簌响动,湿漉漉的春夜里又笼起芳菲的雾气。

“我要走了。”

不知为何,雪龙竟然从他平静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压抑的......喜悦。

是错觉吗?

眼看着青年就要消失在自己视线里,雪龙倏而出声喊住了他:“祝二公子。”

二郎行色匆匆,几个瞬息的功夫,身影已经到了雪龙身后的转角。

然而听见她喊他,他还是止了步子:“嗯?”

“方才,你能一口叫出释蓝姑娘的名字。”

她垂了眸子,“你是来找大司马的么?”

——既然自称“一介闲人”、又说不愿意和王室有什么纠葛,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大司马的府邸?

最关键的是,他好像对这里很熟悉。

青年怔了一下,旋即笑了起来。

“女郎此言差矣。”

他笑容无奈,在灯火下显出几分晦暗难明,“你难道也是主动来找大司马的么?”

他压低了嗓音,像是春夜里的呢喃低语,“我同你一样,都是被‘请’来的,身不由己啊。”

说罢,他身影消失在木廊的转角处。

雪龙目送着他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

恰似一树花雨纷然而落,落了她满肩。雪龙伸手接了花瓣,放于鼻尖底下轻嗅,闻到了一阵浓烈到心悸的香气。

她抬起头望向那一树热烈的火红,惊觉这竟然是曾经笼罩在她梦里的荼蘼花。

......

与此同时,宝月琉璃。

青年掀了帘子进去,还未下拜,就听见里间传来一声:“灵均迟到了啊。”

抬眼一瞧,桓胥正站在案几边,默默看着一根缓缓燃烧的线香,“——整整半刻钟。”

“是半路上遇见温家的小女郎了罢?”

桓胥终于把目光转回来,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的青年,“怎么样,她应该都和你说了罢?”

二郎默然片刻,回道:“是。”

桓胥问:“这门亲事,就算亚父做媒了。灵均满意否?”

青年深吸一口气,还没等他开口,桓胥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话头一转:

“只是,这么看来,那位和你同行了一路的小女郎,似乎并不知道你的身份。灵均,遮遮掩掩的是何意啊?”

桓胥“啧”了一声,手上把玩佛珠的动作一顿。

他嘴角噙起一抹了然的笑意,目光随即移到二郎垂下的衣摆上。

——衣袖里有一个浅浅的衣袋,正是青年平日里用来放置蛊盅所在的地方。

“这么看来,老夫竟然歪打正着,成了你的好事啊?”

作者有话要说:祝哥:真是便宜了我自己。

感谢阅读~

三次元临时接到改论文的通知,下一更是周五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