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朗的日光洒下来,城中雾霭渐渐散去,映得墙边藤蔓上露水剔透,路旁垂柳愈发新绿。
风拂柳枝,一团翠羽似的绿遮住了远处二人的神情,雪龙靠在墙边,若有所思。
这位老琴师的胆子着实大了些。
但是,正是这种近乎愚昧的大胆,才显得愈发拙劣和可疑——
雪龙幼时,曾听阿爹和其他的西泠军说过这位折荆太子的故事。
她出生的时候,天下两分,晋蜀两国已经划点春江而治了。
因此,她并没有经历过从前大晋一统天下的日子,也是后来才知道,第一任蜀君,其实原本是晋朝的异性藩王。
蜀国的自立,始于江东蜀青王的一场叛乱。
那时江北已经太平了接近百年,青唐都举目绣户珠帘,雕车宝马争驰御路,金翠罗绮四处飘香。
垂髫稚子,但习鼓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
长久的盛世滋生了难言的隐患,把持朝政的几大簪缨世家沉溺佛法,治国之道则完全一窍不通。
晋军随即溃败,蜀国的军队没有任何阻拦地渡过了点春江,向着青唐都一路东进。
眼看天下就要改名换姓,晋太子自请领兵亲征。
晋太子亲征二月,蜀军竟然被一路逼退至点春江畔,再也不能前进半步。
此时蜀国新丧,新任蜀君刚即位,当即吓破了胆,忙不迭派了使节前去议和。
太子将前来议和的江东使节一刀斩于营帐前,亲自作曲一首《折荆》,动员兵士南渡点春江,一举清缴叛军。
曲调激昂顿挫,时而若浪涛拍江,剑啸长空;时而婉转跳跃,好似禽鸟和鸣。
正是老琴师教给那少女乐师的一首。
然而,太子还没来得及渡江,一道谋反的圣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皇宫发出。
一夜之间,东宫上下百余口尽数灭门。即将临盆的太子妃被囚,新生的小皇孙也死于非命。
那是个春日横流的盛春夜晚,海棠铺绣,梨花飘雪。东宫府鲜血漫流长街,血腥气三日不绝。
据说夜晚有人路过空荡荡的东宫府,还能听到鬼魅似的嚎哭声。
折荆太子死得突然,也死得蹊跷。
太子一死,南伐一事不了了之,蜀君总算松了口气,高枕无忧地投入了道法清谈之中。
多年来,蜀君忌惮折荆太子是个公认的秘密。
这人是愚蠢无知到什么地步,才会在城中奏这一曲?
雪龙想不明白。
那飞廉卫背对着她的方向,将声音压得更低,和二郎又说了些什么,她听不真切,不由自主地想凑近些。
谁知,她刚从墙后探出半个身子,二郎忽然撩起眼皮,目光直直向她的方向看过来。
微风掀起柳枝,带起簇簇的微湿飞絮纷飞在雪龙面前。和着微风,她与他隔着婆娑的柳枝,静静地对上目光。
日影破碎里,他眸色又黑又沉。
他是什么时候发现她的?
春日午后,晴阳烂漫,雪龙却在一瞬间沁了满手的汗。
柳条沙沙,在春风里颤颤巍巍地晃动。
“......大王的意思是,是让把人关进金墉城地牢里,慢慢审着,直到交代了主使为止。”
飞廉卫说完话,身边的二郎“嗯”了一声,慢慢从某处收回了目光。
“您看什么呢?”
飞廉卫有些奇怪,扭回头去,向青年方才凝视的方向看去。
只见柳色蘸碧,飞絮团团,飞檐转角之间,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没看什么,一只猫儿罢了。”
青年说着,转了话题,“对了,你方才说,亚父宣我进宫去?”
飞廉卫收回目光,正色说:“是,大司马在大王那儿等着您,说是......晋国青唐都那边有书信到了。”
驿馆位于青河城东,距离城门不远。与其说是驿馆,不如说是座规模稍小的园林。
驿馆内山石相应,亭台水榭别致精雅,春草氤氲间,垂柳梨花交相辉映,浓灿花雪飘落水面,如梦似幻。
雪龙被女侍领着,住进了一座单独的小楼。
一推门,屋内青纱漫卷,面朝池水的方向开一扇雕花木窗,满园春色尽收眼底。
只是雪龙一时没心情欣赏美景。
方才到驿馆门口时,雾峤将一封加急的书信送到了她手上,信戳的模样很是熟悉,是嘉宁皇帝的私印。
这是给雪龙的回信。
“早些时候蜀君也派人来了一趟,”雾峤低声说,“郡主若是有了主意,属下就帮郡主向宫里回个话。”
女侍关上门,屋内只剩下雪龙一个。
她匆匆拆了信件,只扫一眼,就变了脸色。
“......”
她苦笑一声,扶着桌案慢慢坐下。
嘉宁皇帝字迹潦草,大滴的墨迹晕开在纸上,雪龙几乎能想象皇帝暴跳如雷的模样。
皇帝先是将雪龙骂了个狗血淋头,夹枪带棍地讽了温家全族一番,也不知是怒是恨,亦或是恐慌。
最末了大约是冷静了些,终于给出了一套解决问题的办法——
相宜郡主先替代公主,嫁与世子为侍妾。
胆敢不从,她兄长温小侯爷格杀勿论。
此外,为表歉意,晋国将择日另选贵女嫁往青河,以结同心之好。
“......”
雪龙盯着这几行字看了许久,连木窗何时被风吹开都浑然不觉。
她在房中枯坐了一整个下午,直到小园里升起一抹弦月,清峭的暮色不知何时悄然降临在窗前。
暮鼓声回荡在青河城的四面八方。
女侍静悄悄走来,在檐下点了一盏灯笼。明暗绰绰,雪龙抬眼望向窗外,心头久违地涌上茫然的滋味。
她不想嫁给世子。
倒不是因为在旁人口中,此人性格阴毒无常,还精通蛊术,并非女郎良配。
只是,她的家人因为蜀军的那一场夜袭而死伤殆尽,又被扣上“反贼”的罪名。她满心的愤懑,却还得嫁作蜀国储君的......妾室。
从前阿爹曾和她说过,“雪龙以后挑选郎君,是要做正妻的。”
可是若是不嫁呢?
屋内静谧一片,橘猫从半开的窗口跳进来,站在原地看着一动不动的雪龙,半晌还是磨蹭过来,跳到她怀里。
雪龙叹了口气,将猫揽到自己怀中,低下头去抱猫的时候,无意间瞥见了自己的手指。
左手小指上那个蝴蝶状的疤痕分外扎眼。
薄纱似的灯光下照在她脸上,雪龙望着自己的手,若有所思。
——世子既然擅蛊,想必也通晓各类解药的制法和用途吧?
若是能借这桩婚事接近世子……
半晌,她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起身推开屋门。
屋外金乌西沉,只余下淡薄的一抹余晖。暮色时气温渐凉,雪龙裹紧了外衫,走到檐下的灯笼旁,将薄如蝉翼的信笺扔进火里。
火舌噼啪,很快将信笺上的字迹吞没干净,不过片刻功夫,就只剩下一把灰烬簌簌落下。
......
雾峤匆匆赶来时,看见的就是少女独自立于檐下的身影。
小园内天色晦暗,只能望见她一个挺拔又单薄的影子,雪龙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目光比天上闪烁的星子还要透亮。
雾峤在阶下站定,低头行礼:“......郡主。”
“蜀君那边还在候着我的回话吧。”
雪龙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我愿意替阿姐,嫁去世子府上。”
最后一抹霞光于天际消失殆尽,夜幕彻底降临了。
“小周大人请留步。”
飞廉卫长史从善如流交了佩刀,宫门口的兵士恬着笑脸,刚想开□□络两句,目光忽然瞥见了他身后的白袍青年,目光一滞。
夜幕之下,青年深邃的五官更显秾丽,是蛊惑人心的秀美。
二郎冲着兵士温和地笑了笑:“你要同长史说什么,孤也听听?”
兵士无端生了一头冷汗,赶紧摇摇头,忙不迭放两人进宫。
穿过长长的步道,四周愈发昏暗幽静。白墙黛瓦与竹林花枝相衬,春夜微风一吹沙沙而动,掀动霓虹的水雾。
与江北晋国皇城有所不同,蜀国的皇城瞧着不怎么像是皇城,倒更像个巨大的道观。
皇城倚山傍水而建,随处烟霞弥散,清香浮动,宫殿高台之上到处可见丹炉与飘扬的经幡。
走到宫城最深处一座大殿,抬头可见匾上四个大字——
春秋代序。
殿外早就有小太监候在门边,远远见了二郎,立即俯身对两人叩了头,随即起身笑道:“大司马和大王等待多时了,快些请进吧。”
飞廉卫抬起头,有些担忧地望了二郎一眼。
二郎却冲着小太监弯了眼角,随即掀帘进去。
屋中焚的不知什么香,但却并不熏人,清风吹过屋中重重叠叠的纱帐,二郎抬起头,看清了纱帐后的几个人影。
蜀君穿一身青白玉对襟道袍,端坐在首,宽大袖袍底下的手腕瘦弱得惊人,冷风一吹,先咳了几声。
旁侧立着个中年男人。
男人莫约不惑,身披玄黑交领广袖长衫,饰以进贤冠,腰佩宝剑,眯着眼笑着望向二郎,却莫名叫人不寒而栗。
飞廉卫在二郎身后停住脚步,拱手拜道:“大王,大司马。”
此人便是权倾朝野的大司马桓胥。
蜀君还未发话,桓胥先冲着飞廉卫微点了头,满意地开口:“曲子的事,慎绥办的很好。”
飞廉卫长史周慎绥面色不变,拱手谢恩:“小人谢大司马嘉奖。”
桓胥又笑了一声,目光缓缓移向一旁岿立不动的二郎,眯起眼睛。
屋内一瞬寂静。
还未开口,二郎忽然一掀衣摆,直直地跪了下去,向着御前的方向叩了个头。
耳畔的耳珰叮当作响。
“父王,亚父。”
二郎直起上半身,在一室的寂静目光中慢慢开口,
“儿臣接应晋国公主失职,罪无可恕。请求父王、亚父,免去儿臣一切官职,好容儿臣自省罪孽,躬过自新。”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大家周末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