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青年的声音,黑衣人掐着雪龙脖颈的手一顿。
他下意识往门口的方向看去,手上不自觉地微松了力道。
就是现在!
雪龙被他掐得几欲窒息,自混沌的头脑中挣扎出一线清明,艰难地移动手指,从袖袍里摸出一把锐利的匕首,撬开刀鞘。
男人还没反应过来,肩上忽然一痛。
他愕然,低头一看,肩膀处插着一把锃亮的匕首,刀尖没入血肉,暗红的血液顺着伤口流淌下来,很快浸透了黑色的布料。
男人惊疑不定地望着匕首,目光恶狠狠地望向顺着墙根滑下去的雪龙。
“你这小鬼!”
他低骂一声,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雪龙呼吸未平,对上他猩红愤怒的双眼,努力扯了扯唇角,毫不畏惧似的,露出个狡黠的笑。
“笃笃。”
大抵是没有得到里面的人的回音,房门又被敲了敲。
“雪龙。”二郎的声音再一次在屋外响起,“是出什么事儿了么?”
他顿了顿,又说:“你若是再不开门,在下可就要破门而入了。”
他语气平静,声音甘冽,似乎与寻常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一字一句落进雪龙耳朵里,她却莫名从中听出了些许被他压抑下去的情绪。
山雨欲来。
那话音里,分明是淬了冰雪的。
男人皱了皱眉头,眼珠飞速转了转。
雪龙只感到钳着自己的力道一松,男人放开了她,将肩上匕首一拔,登时血流如注。
“温家的小丫头,我们后会有期。”
他肩上的血窟窿还在汩汩冒血,却和感觉不到似的,步子却丝毫不缓,眨眼间的功夫就到了窗口,一跃而上。
血迹随着他的脚步在地上蜿蜒,血腥气和草木芬芳交织在一起,冷风灌进来都吹不散,弥漫在萧萧夜雨里。
男人的身影与夜色渐融一体,屋外树影婆娑,幽微得像是鬼魅。
在消失在视线里之前,雪龙听见了他略带嘲讽的声音。
“你要不要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马上那位郎君进屋看见了,你猜他会怎么想?”
“又会......对你做些什么呢?”
......
黑衣人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窗沿,屋外枝丛晃动一下,终于没了动静。
雪龙紧绷的神经陡然放松下来,那股方才她拼命忽略的热意又涌了上来。
她是发烧了么?
四肢百骸提不上力气,只觉得整个人将要化作一滩水,可又从心底里又生出几分猫儿挠似的痒。
一面觉得热,一面又隐约有些期待......若是再热些就好了。
她在墙边蜷缩起来,抬起手来触了触自己的额头,可只触及一片冰凉。
雪龙心下奇怪,却在放下手臂时,无意间瞥见自己指尖,登时睁圆了双眼。
指尖上那只蝴蝶,不知何时已经是泛紫的深红色,呈出振翅欲飞的姿态。
像是......今夜就要飞出她的指尖。
雪龙脑海里“嗡”的一声。
这是情蛊发作。
她心里苦笑一声,想到二郎今夜在走廊里和她说过的那番话——
“可若是催得太深,就难办了。除非......”
雪龙伸手抹了一把额角上的汗,心道:今夜怕是不好熬了。
“笃笃。”
房门在外面又被扣了两下,随即,雪龙听见了门缝处细细的动静。
他要撬门!
霎时间,尚未厘清思绪,雪龙一把将不知何时滑落到肩头的外衫拢紧。
衣衫在她手指下皱作一团,她急急喊道:“二郎,等一下!”
她现在这般狼狈模样,如何能见他?又或者,此时此刻,她如何敢见他?
门外动静止息一瞬,雪龙思绪急转,目光移到洞开的窗户上,停住了。
檐下水珠练成一线,远山自窗间掀起温润一角,波澜壮阔的夜里,像是个恬静惺忪的怀抱。
来不及再多想了。
她踢掉脚上木屐,步履匆匆穿过房间,轻盈地跃上窗棂,宛如一只蝴蝶。
二郎在外面等了片刻,屋里又一次没了声息。
他皱了皱眉,面容冷下去。
这一次他没再撬门,而是抽出了腰畔的苗刀。
刀光一线。
木门发出巨大的声响,几乎被自中劈成了两半,挂在门框上摇摇欲坠,木料潮湿的气味顿时弥漫开来。
青年随手拂去空中散溢的木屑和尘埃,苗刀铮鸣入鞘。
他抬脚踹向木板。
木板终于轰然倒在地上,青年还没走进房间,先闻到了一室血腥气。
“跑了?”
青年喃喃,提高嗓音叫了一声:“雪龙?”
满室寂寂,无人应答。
青年扯了扯嘴角,脸上神色几变,让人看不真切:“......啊,两个都跑了。”
他目光落到窗户上,刚要走过去,忽然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
借着薄薄夜光,他低头看清了,这是一双女郎的木屐。
旁边就是还没干透的血泊,有点点血迹沾在木屐上。
青年在原地站了几秒,紧绷的下颌倏而放松下来,喉间滚动一下。
他弯下腰,将那双木屐拾起来,用自己的袖袍一点一点擦干净。
不知意识到了什么,他轻轻地“啊”了一声,冷白的眼皮掀起来,目光又转向窗口。
“原来是这样。”
青年托着那双木屐,将它们整整齐齐地摆于榻前,随即毫不犹豫地穿过房间,自窗口一跃而下。
......
屋外雨雾濛濛,映着蜀中山水,静美得好像脉脉的绢丝扇面。
青年自客栈檐下拾了盏纸糊的灯笼,没走官道,而是踏着春草,沿着溪水向山里走去。
路旁石壁点染翠色,绿湿遍野。二郎提着灯笼,沿着山壁的罅隙走进山雾里,听见了哗哗的水声。
走至某处,他停下了脚步。
眼前幽林摇曳,遮天蔽日,树丛之间缀着一方温泉。
水雾袅然,点点萤火浮于半空之上,团团簇簇,竟然自有一方天地。
青年的目光驻在温泉里背对他而坐的少女身上。
少女浓云似的乌发被拨到一侧,露出了沾湿了的纱衣外衫和里面的小衣,隐约能看见背后蝴蝶骨漂亮的形状。
也不知是水汽太浓还是什么缘故,她露出的半截脖颈泛着薄薄的微红。
泉水哗啦,她没听见他的脚步。
直到二郎在她身后冷不丁出声。
“是又偷偷吃酒了么?”
雪龙吓了一跳,睫毛上缀着的水珠滚进眼睛里,她眨了眨眼,才自一片朦胧中看清来人的样貌。
青年换了身月白的宽大道袍,头发以一根乌木簪子随意束着,立如冷杉,自成风雅。
而他的目光温和又深邃,隔着水雾看过去,好似含了整个春夜的风月。
温泉池水窸窸窣窣,她又往下沉了两分。
水洗过的眉眼笼着一层水雾,脖颈暧昧的薄红一直蔓延到眼尾,是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艳色。
青年垂眼看着她,心下暗想,都成这副模样了,还能将匪人伤得满屋子是血。
也是难为她了。
他走近池边,在温泉池边半跪下,手指将她额前湿润的乌发拨到脑后,在她脸颊侧停留,感受到手指下皮肤的微微战栗。
雪龙意识混沌间,好像闻到了旧梦里浓郁的荼蘼香,于是用脸侧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掌。
他声音沉沉,又问她一遍:“是喝醉了么?”
雪龙眨眨眼,像是没听明白他的话,一滴水珠从眼睫上滑落到唇边,被青年用拇指揩去了。
“怎么不说话了?”
他贴在她耳边说话。
她是喝酒了吗?
雪龙在雾气中垂下眼睫,分不清是热还是别的什么感觉,恍惚间觉得自己应该是真的喝醉了。
那么,醉酒的人,放肆些也没什么吧?
更何况,她是真的不大舒服。
原先她独自一人在这儿泡着,心道再怎么难受,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起初也并不怎么难捱,直到他来了,梦里那阵湿热的梅雨又开始下个不止。
脑海里成了浆糊一片,雪龙在缭绕水雾中,慢慢地笑了。
她从温泉里站起身来,被水沾湿的纱衣勾勒出婀娜的轮廓,手掌撑着温泉旁的山石,慢慢朝他凑过去。
最后停在距离他脸庞寸离的地方。
“二郎,”
她叫他的声音里还含着几分羞涩,“你能帮帮我吗?”
她对这种事情还不大熟练。
青年在她靠过来的时候就揽了她腰身,闻言对上她眼睛,悄声问:“你要我怎么帮你?”
少女的脸颊更加绯红,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不肯再说了。
不知是蒸汽水浪太热,还是他的话太过直白,熏得她耳根直发烫。
二郎只是垂下眼,似笑非笑。
他没说话,只是顺着少女手臂软绵绵的力道顺从地滑进了温泉池里,伸长手臂,温柔地将她困在了自己与石壁间。
眼神居高临下地压着她。
春水荡起了涟漪,溅起的水花哗啦一声,漫湿了池边春草。
第二日风和雨霁,日光清朗。
雾峤在客栈楼下安顿好了车队的车马人员,忽然发现雪龙一直都没露面。
他在檐下呆立了片刻,脑海里闪过昨夜自她房间传来的巨大动静。
昨天半夜他被楼上拆屋子一般的动静惊醒,披了衣服正打算去看,一出门便看见了抱臂在木廊上打瞌睡的君照。
君照眼下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出声叫住了他:“祝二公子已经上楼去了,人太多恐怕打草惊蛇,他让我们在这儿待命呢。”
雾峤犹豫一瞬,可想到那天在竹林那青年是如何救回雪龙的,又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两个人并肩靠在木廊上等了一夜,没等到二郎的命令,反而将自己等睡着了。
雾峤是被人拍醒的。
“张典军,该醒醒了。”
雾峤迷迷糊糊睁开眼,天光已经大亮,映入眼帘的便是祝二公子自上而下微笑着的脸。
“......”
雾峤迷茫一瞬:“我怎么在这里?我不是要去保护郡主的么?”
二郎笑出声,直起身来:“典军是还在梦里罢?有劳典军关心,雪龙早就没事儿了。”
雨后潮润的微风拂过山中枝叶,自窗口吹起青年绣了忍冬纹的衣袍。
念起她的名字,青年声线温柔。
雾峤“哦”了一声,可又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什么叫“有劳典军关心”?这一路上郡主也算得上是他的主子,他关心主子,这算哪门子“有劳”?
他正迷瞪间,一旁的君照也醒了。
他涣散的目光凝聚在二郎身上,咦了一声,“您昨晚不是才换过衣裳么,怎么又换了一身?”
青年眼底漾起浅浅的笑意。
“昨日半夜,被只猫儿扑进了水里。”青年说着,拍了拍衣裳,“......衣裳都湿透了。”
作者有话要说:——别急,这只是第九章呢!祝扬同学,路漫漫其修远兮啊。
不出意外的话本周四以后应该能日更,感谢各位读者老爷们支持,爱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