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半载春秋,”
春风月色拂过枝头,耳畔琵琶声空了一拍。少女还没睁开眼睛,先听见面前人开口,“雪龙回来了啊。”
雪龙跪在冰凉的地面上,闻言抬起头来,恍惚之间又听见无止境的厮杀哭喊声。
氤氲山雾中裹挟着火星和灰烬,将点春江照得宛如白昼,也照亮了面前琵琶女美丽恬静的正脸。
“宓娘,南蜀人打过来了,快和我走吧!”
她嘴唇动了动,嗓子却像在大火里熏哑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琵琶女却好似听懂了她的意思,反问她:“你哥哥呢,明天就是我们的婚礼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哥哥在哪里?
雪龙有一瞬间的茫然,再回过神来,原先临风而建的翘角红楼已经不见了。
她脸上全是泥沙,正独自一人蜷缩着身子,躲在江畔枯枝丛中的一块石碑下。
白日及笄礼上的缠花蝴蝶簪被她攥紧在手心里,透过枝桠的间隙,她双手捂住嘴,死死盯着不远处的渡口畔。
这是观澜陂的古渡头。
从前她经常坐在小舟上,看爹爹兄长同西泠水军一起操练,而此刻披甲戴戟的南蜀校尉耀武扬威踱过,顺便将挡路的西泠军尸首一脚踹进水里。
校尉的脚步最终停留在了一个青年前。
青年被卸了甲,用粗麻绳捆了双手,身上雪白的中衣被血染得通红,浑身上下竟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
士兵粗暴地揪住他的头发,把青年从地上托拽起来,刀尖迫使他仰起头来,露出了一张和雪龙有几分神似的脸。
雪龙还没来得及叫声“哥”,校尉打量着青年满是血污的脸,骂道:“娘的,温双壑的儿子,居然是这么个小白脸。”
“不过,你都长了这么张俊脸,你妹子想必滋味更佳。”
男人话锋一转,露出个下流的微笑,“小白脸,你让我疼疼你妹子,我放你一条生路,怎么样?”
青年垂下眼睫,似在思索。就在校尉以为他要松口时,青年抬眸,朝着校尉脸上谇了一口。
校尉也不生气,只是遗憾地叹了口气,抽出腰边佩刀,冲着青年腹部就是一刀。
鲜血像蜿蜒的河流从刀尖上低落下来。
江水泛起巨大的涟漪,将晕死过去的青年沉入其中,水声嗡鸣,刚好掩盖住了雪龙痛苦的哀鸣。
江畔喧嚣复归于寂静,芦苇树丛隐没在无边黑暗之中,只露出绰约的轮廓,像是一头安静蛰伏的猛兽。
校尉解下头盔,在渡口坐下,撩起一捧江水擦拭脸上沾染的血迹。
待到他察觉到身后有人时,已经来不及了。
缠花蝴蝶簪像是利刃刺进了校尉的喉咙,校尉难以置信地望着喉间大股涌出的鲜血,嘶吼着挣扎起来。
雪龙与他力气悬殊,可任凭男人濒死挣扎,她只是咬紧了牙关,将簪子一寸寸向深处推去,直到鲜血浸了满手。
缠花蝴蝶簪满是鲜血,已经不能再绾发了。
“哥哥......”
雪龙撇开校尉的尸首,跌跌撞撞想向水边去,双脚却丝毫动弹不得。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缭绕山雾旋转着吞噬眼前一切,再睁开眼,她又回到了先前的红楼高台。
琵琶女一身绯红泼金纱裙,站在楼边凭栏远眺。
夜半风起,大火顺风蔓延,混合着淌尽的眼泪和鲜血,在婀娜馥郁的春夜山水里,落下一场猩红的大雪。
雪龙听见自己急促的声音:“宓娘,快和我走吧!”
“——往东边去,到青唐都去!”她攥着宓娘的衣角,声音急迫,“蜀人有备而来,西泠军就快要挡不住了,我们得到皇宫去,去禀报陛下!”
爹爹下落不明,兄长生死未卜,西泠军在大火中被冲散。
她一路从江畔跌跌撞撞跑回红楼,途中却连一个活人都没碰上。
宓娘浅棕的瞳仁里有水光闪耀,她望向雪龙,再一次摇了摇头。
雪龙伸手去抓,却够不到她半片衣角。
宓娘在楼台边缘临风坐定,怀抱琵琶,望向点春江的方向,信手拨出了第一个音。
弦音乍起,高昂宛若凤鸣奔流,却声声泣血,婉转如空里拈花、水中捞月。
雪龙怔怔听着,却惊觉自己正不知不觉距宓娘越来越远。
琵琶女的身影渐渐被火光淹没,直至最后,整座红楼都消失在汪洋火海之中。
数月之前,雪龙的兄长从南蜀人手中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宓娘。本来,如果没有这场夜袭,明日就应该是他们的婚礼了。
幻梦的最后,雪龙听见宓娘轻轻唱起了曲:
“人易老,事多妨,梦难长。一点深情,三分浅土,半壁斜阳。”
“......梦短梦长皆似梦,年来年去是何年?”
雪龙骤然睁眼,心如鼓擂。
她深吸一口气,把压在自己胸口睡觉的橘猫抱到一旁,而后悄悄披衣起来,推开半掩的木窗。
湿润的晚风吹散梦境中的刀光剑影,檐下松油灯昏暗明灭,依稀可见高台楼阁巍峨耸立。
夜雨霖霖,青唐都好似黑白泼墨画一般,雨丝吹进窗棂,雪龙就隔着这蓑烟雨与远处皇宫沉默相望。
这是嘉宁二十四年的初春,距离点春江兵变已近一年。
而她单枪匹马来到青唐都,从此再也没能回到过观澜陂的故乡。
眼下不过寅时,雪龙却再也睡不着,从床榻下翻出旧琵琶,推门出去,在乌木廊下随手拨弄。
没拨两下,身后传来匆匆脚步声。
“......郡主?”
雪龙“嗯”了一声,既不看来人,抚弦的手也不停,琵琶曲调一转,明丽似春日天涯。
一曲终了,雪龙收了琴,笑道:“嘲哳无调,不忍卒听,扰了典军雅致,给典军罪了。”
公主府典军张雾峤只穿一件素白的大袖宽衫,踩了双木屐,怀里歪歪倒倒抱了幅卷轴,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雾峤的目光顺着琵琶落在雪龙的十指上,当即打了个激灵:“郡主,你......”
雪龙低头看了一眼。
她自小和西泠军一起长大,相比青唐都世家的千金,雪龙的手柔美之中带着些许英气,像是雨后新竹。
可就是这么一双美丽的手,方才一拨琴弦,指尖处竟然隐约渗出了鲜血。
“去年在牢狱里的旧伤,不碍事的。”
雪龙调整了一下抱琵琶的姿势,衣袖垂下来盖住了双手,“大概是指甲新长,还太脆弱的缘故罢。”
......真的不碍事吗?
半年之前,在被关押询问三个月后,雪龙以罪臣身份被放出了死牢。
那是她自来到青唐都以来,第一次看见青唐都的白日青天。
那日云淡风轻,晴雪枝头,她从没见过这么夺目的日光,也从没见过如此冰凉的日光。
她的手指在日复一日的受刑中血肉模糊,指甲折断,天气一变就钻心地疼,直到搬进了公主府这幢临街的小楼,才有所好转。
去年的三月末,她日夜兼程,将整整十日的路程压缩到了三日,终于在一个山雨欲来的春夜踏入了大晋青唐都的城门。
她没能像预料中的那样见到天子。
夜雨淅沥,百里皇城的大门前,浑身湿透的雪龙被金吾卫跪押在地。
“郡主若是来求援的,便不必多说了,”
青袍玄带的使臣垂眸看着她,神情讥讽,“您解释一下?前日县令在温侯爷的书房中搜到了一只暗匣,里面装满了与南蜀的书信往来,上面盖有侯爷私印。”
“温双壑,慧极的一盘棋啊。”
使臣叹道,仿佛是真的感到惋惜,“只可惜过犹不及,慧极必反。”
“自己理通外敌,却指使自己的女儿演了好一出丹心赤子的大戏,差一点儿,就连陛下都要被你们骗过了呢。”
雪龙被按在潮湿冰凉的地面上,几乎听不懂使臣的话:“......我爹在哪儿?”
“自然是死了。”
使臣叹道:“纸包不住火,你爹畏罪自戕于点春江畔。只可怜了三万西泠军,死心塌地跟你爹守了点春江一辈子,到头来却被你爹亲手送到了蜀人刀下。
“你爹九泉之下,不知道会不会愧疚哇?”
“通敌,”
两个佩刀的金吾卫扯着雪龙的胳膊,粗暴地把她从地上拖了起来。
雪龙听见自己骨骼折断的声音,使臣的声音在头顶上不紧不慢地继续响起:“欺君。”
“——谋反!”
惊雷炸响,雨势陡然大了起来。使臣一甩宽大的袖袍,转身离去:“没什么好多言的了,带郡主下去罢。”
......
雾峤听了她的话,仍是杵在原地。
雪龙心底有些好笑,面上却敛了些许:“我既然向陛下请了命,就一定会将公主平安送到蜀都。我自幼在军中长大,这点儿伤不算什么。”
南蜀人以迅雷之势扫平了西泠军,一路东进,半月之内竟攻下了两座城池,青唐都的大门近在咫尺,嘉宁帝终于坐不住了。
蜀人兵临城下那日,青唐都下了一道圣旨,废去辞章公主原定的婚约,南渡和亲。
然而蜀都青河相隔千里,点春江畔山高谷深,峥嵘险极,更有水寇山匪出没,困难重重。
更糟糕的是,熟悉蜀人的诸位武将待命沙场,连个护送公主出嫁的使节都没有。
雪龙本不欲参和这件事,直到某日夜半听见狱卒闲谈,说起在距离点春江十几里外的芦苇荡里,有人发现了那日被南蜀校尉踹进水中的温家小侯爷。
水草芦苇轻柔交缠,温小侯爷得以大难不死。只不过作为西泠军的将领、罪人温双壑的儿子,“活着”就是他最大的罪名。
翌日,雪龙在狱中修书皇帝,若朝廷放过哥哥和其余的温氏族人一命,她甘愿以罪臣身份,护送公主入蜀。
雾峤神色有点难堪,挠挠头:“我并非不信郡主。”
顿了顿,又低声说:“其实,侯爷的事上,公主与下官,也都是不信的。若是您想......”
雪龙笑了起来,轻声打断他:“谢谢你。”
她将怀中琵琶抱紧了些:“死牢里终日不见天光,原先有很多人和我一起关在那里,男女老少,甚至还有襁褓中的婴儿。
“起初,每天都有人被带走,再也回不来。”
后来她才知道,这些全然陌生的面孔,大半都是温家的远房亲戚。
大多数人甚至从未见过她爹爹,就将要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草草结束一生。她自请入蜀,也是想要救下这些幸存者的性命。
草木枯荣,命有明灭。
“可我是幸运的,我的心脏还在跳动。”她侧脸看向窗外,伸手去抓指尖溜走的风,“所以我不能为仇恨活着。”
“休对故人思故国,”
雪龙说:“可我要为了亲眼看见真相而活。”
雾峤一知半解,但莫名点了点头。雪龙转过头来,目光移向他手里的卷轴:“所以,典军半夜三更前来,总不会是被我的琵琶声惊醒了罢?”
“哦。”
说起这个,雾峤又皱起了眉头,不情不愿嘟囔道:“南蜀那边的使节到了,说是送来了......的画像。”
他语焉不详,雪龙却听明白了:“蜀世子祝扬?”
“我呸,他应该叫祝狗!”
雾峤怒道,“这厮身为储君,不顾礼义廉耻,恬不知耻地认蜀国丞相作‘亚父’,听说背地里还喜欢捣鼓蛊盅一类不入流的玩意儿。
“据说祝狗性子残暴乖张,天天在路边抓年轻女子回家炼蛊,真是荒唐!恶心!”
他兀自抱怨完,半晌没听见雪龙出声,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下官失仪。”
香炉里的白檀线香烧到尽头,清雅宁静的味道弥漫开来。雪龙没吭声,远远向着公主的卧房方向看了一眼。
辞章公主是嘉宁皇帝的长女,师从前朝太傅,最是个温文真切、清正高贵的好女子。这样的好女子应当嫁世上最好的男儿,反观蜀世子名声狼藉,如何与公主相配呢?
两人相对沉默,从彼此的神情中心照不宣地读出了对这段姻缘的担忧。
“郡主,”半晌,雾峤磨磨蹭蹭地伸出手,将卷轴递给她,“你替我看看这厮长什么样吧,我实在是没眼瞧。”
雪龙接过画卷时,已经做好了目睹可憎丑态的准备,然而卷轴展开的那一刹那,她望着画中人的脸,还是怔愣了分毫。
——那竟是一位极为漂亮多情的矜贵青年。
檐下松油灯晃了又晃,画上人并未束冠,而是以一根夜紫色发带斜斜绑在发尾,耳著黑曜坠子耳珰。
雨水打在画卷上,晕开一片水渍,看不清画上人的双眸,像是遮了似隐似现的薄纱。
雪龙晃了片刻的神,无端想起了话本上的“艳鬼”一词。
——这就是祝扬?
雪龙想起,这位蜀世子似乎有点儿苗疆的血统,难怪生了如此浓墨重彩一张脸。
她盯着那张脸,心想:可惜了这么张美人面,皮囊底下却是副没心没肝的心肠。
雾峤瞥见她神色,心下惴惴:“怎么样,是不是像修罗阎王?”
“这倒不至于。”
雪龙阖上画卷,想了想,说:“......倒像是男狐狸精。”
作者有话要说:山谷里又弥漫起春天草木的味道,这篇文终于和大家见面啦。世子会在第三章正式出场,希望大家能喜欢雪龙妹妹和祝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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宓娘唱的曲子出自《牡丹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