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什么事吗?”
低头看着从贺启光上衣口袋里露出来的一截钢笔帽,叶明月隐约能看见黑色的笔身上刻了一行花体字。
英文字,她看不太清,也没想仔细看。
眼前的青年陷入沉默有一会了,叶明月耐心地把前面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刚才在饭店大堂里,贺启光站在门口等她,说有事要同她讲,叶明月还在心里纳闷他怎么不用陪着贺天明。
——没错,先前在宴会厅内出言调侃叶明月的老人就是贺启光的爷爷,也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大贺将军。
只是不知为何祖孙两人今天会一起出现在国营饭店,贺启光又怎么会独自站在门口等她。
在门口碰头后,叶明月跟着贺启光一起走出大堂。
从饭店出来是一个凹进型的迎宾广场,在广场的西侧有个小小的花圃。
花圃夹在饭店的主楼和副楼之间,一般没什么人过来,但站在花圃里又能看见不远处的人来人往。
安静,又不会太僻静。
两人在此处站定。
“两万块钱我已经准备好了,你随时都可以来拿。”
听见贺启光的话,叶明月先是愣了愣,
“这么快?上次不是说了要等到周末?”
贺启光微微沉吟了一下,应该是觉得告诉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解释道,
“我手边没有那么多现金,这件事也不方便让家里人知道,这是我在美国和人合作研究一个项目的专利奖金。”
“这笔钱放在我美国的账户上一直没提,通过外汇转账回国需要时间,所以才和你说要等一周。”
贺启光视线看着花圃里两人所站小径的尽头。
花圃的两侧种了月季和玫瑰,平时被篱笆围起来。
此刻从一侧的篱笆内探出一条黑白黄三色相间的猫尾巴,毛茸茸的尾巴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幅左右摇摆,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在了两人的视线中。
回过神来,似是意识到自己没解释清楚,贺启光又补充一句。
“银行的工作效率比我想得要高,钱周二就已经到账了。上次聊得匆忙,我不知道你的联系方式,所以也不好通知你。”
言下之意是今天碰巧在这里遇见了,他就顺便来告诉她这个消息。
叶明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视线顺着贺启光的目光看去。
三花猫已经调转了身子,现在半个脑袋都从篱笆丛里探出来,好奇地打量这两个侵犯它领地的陌生人。
如果算上前世多活的五年,她的年龄应该与此刻的贺启光相当。
同样的年纪,在自己为了两万块钱汲汲营营的时候,人家随便一笔专利奖金就有这个数了。
叶明月在心底感叹一番同人不同命。
但说到底,这个世界上优秀的人数不胜数,羡慕是羡慕不过来的,还不如踏踏实实做好眼下的事。
想到这里,她又问起另一件事,
“你父亲的事,后来怎么样了?”
叶明月介怀的点是,万一贺启光没能成功说服他父亲,又或者万一贺斯年没有严肃对待这件事。
那牵涉的……可不止一条人命。
好在她的担心是多余的,但像是没料到她会问起这个,贺启光犹豫了一下才肯定地回答,
“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了,放心吧。”
叶明月松了口气,她向贺启光道过谢,又约好了明日一早就上门去取钱。
对话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但贺启光却没有道别的意思。
在两人之间越来越长的沉默中,气氛逐渐尴尬。
虽然此时太阳还没有落山,但下午两三点钟最暖和的那一阵已经过去了。
又加上出门时觉得要不了多久就能回去,叶明月没有带外套,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毛衣。
这会一阵冷风吹过,她打了个寒颤,微微收紧袖口的毛衣,又环住双臂。
见状,贺启光似是下了决心,又仿佛松了口气,开口道,
“没事了,你回去吧,明早见。”
直到走在回家的路上,叶明月还有点摸不着头脑,前面贺启光明显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是到最后却又什么都没说就让她走了。
不过这点困惑转眼就被她抛在了脑后。
在确定了眼下这笔钱大概率到手再无意外后,叶明月开始考虑起接下来的安排。
上辈子为了不给她添麻烦,手术过后没多久阿娜就自己回了新疆,后续每个月的复查也都是独自去做的。
这一次,在阿娜治病的半年期间,她们母女两人最好就安顿在北京。
首都的医疗条件毕竟是新疆不能比的,这样少了路上的舟车劳顿,想必阿娜也能恢复得更快些。
这样的话,就得在北京租房子了。
又要挪一笔钱。
心里一个接一个念头,叶明月不知道,在她转身离开后,贺启光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沉默良久。
贺启光没有告诉叶明月,飞机事件其实已经有后文了。
虽然在学术界已经有了相当建树,但爷爷和父亲显然从未放弃让他走从政的路子。
平时为了培养他的敏感度,一些所涉没那么重要的人事他们都会与他话家常一般闲聊分析。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他差点就要失去他的父亲了。
贺斯年相信了由儿子传递的消息,也有自己的清查手段,却在事后一直对此中因由讳莫如深,也不问贺启光到底是从哪知道的消息。
父亲能克制住不问自己,贺启光却不能克制住不想。
试想有一天,有一个陌生人来到你面前,警告你不要上某时某刻的航班,后来那架航班果然坠毁了,你会怎么想?
当然,现在那架假设中的航班并未坠毁,这只是个比方。
至少贺启光现在就没办法说服自己,把此事当作一段平安过去了的插曲。
他太好奇了。
好奇叶明月到底是从哪里知道的消息。
没有冒犯的意思,但他的确找人查过叶明月的来历,毕竟这么重要的事情他不可能只听她的一面之词。
可是无论他怎么查,她的背景都很简单。
一个从新疆来北京投奔父亲的少女,到北京尚且不满一周,目前借住在父亲的妹妹家里。
她来北京的原因和她急需用钱的目的,他都查到了,只是那看上去似乎就和眼前的事更没关系了。
贺启光觉得,自己一定是遗漏了什么。
查不到,就只能从本人身上入手了。
但他实在没有与女孩子相处的经验。
今天之所以喊住叶明月也是因为他心里清楚,等把这笔钱交给她后,大概率两人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也许叶明月已经打定主意还他这笔钱,但他没准备要。
喊住她,他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上一次她就明显表现出不希望自己窥探她的秘密。
拿捏不好这个尺度,又不想给她以威胁感,贺启光临阵放弃了。
但这件事就像未解的黎曼假设一样,成了困扰他这段时间最大的问题。
...
“明月!明月!”
走在回去的路上,叶明月听见马路对面熟悉的声音。
原来是林彤彤放学回家后,等了好一阵见她居然还没回来,索性沿着从家到国营饭店的路线出来找她。
虽然隔了一条马路,但好在林彤彤眼尖,看见叶明月之后就出声喊住了她。
当两人终于在马路这头会合时,林彤彤紧张地握住叶明月的手,
“怎么样?怎么样?下午的比赛结果!”
叶明月突然就想逗逗她,
“还不知道呢,说是投票还在统计,要晚上才能出结果。”
说到这里,她脸上露出淡淡的怅惘,
“但下午西点房做了一只很气派的奶油蛋糕,一共三层,有你人那么高,上面还有各式各样的雕花,你是没在现场见到,可洋气了……”
“啊……”,这声“啊”是从二声调变四声调的。
观察了一下叶明月的脸色,林彤彤犹犹豫豫地开口,
“洋气有什么用?味道又没有你和我爸做的点心好吃!”
“花架子而已,我就不怎么喜欢奶油蛋糕,我……我以后都不吃奶油蛋糕了!”
说这话时,林彤彤完全忘记了就在前一天,她还当着全家人的面抱住林大海撒娇,磨着他带两块西点房新做的蛋糕回家尝尝。
憋笑看着林彤彤,叶明月最后还是没忍住,捂着嘴笑出声。
林彤彤这下彻底反应过来了。
“好啊,你耍我!”她尖叫一声扑上去掐叶明月的脖子,“老实交代,你们比赛结果到底怎么样?”
在知道第一名是叶明月的千层酥,第二名也是一道林大海带着徒弟改良过的中式点心过后,林彤彤兴奋地在街上抱住叶明月一蹦三尺高。
被她带得两人差点在马路上摔个趔趄。
兴奋一直持续到晚上林大海带回家第二个好消息。
“我把单独用你那份材料做出来的枣糕和千层酥都给饭店里的人尝过了,大家一致通过,只要你有稳定的供货渠道,以后用在点心里的干果,就从新疆进货。”
林大海话音不停,
“不光如此,采购老刘下班后单独来找我了,问你这个巴旦木还有没有多的,他说有多少来多少,他有渠道卖!”
这下林大海可是舒坦了。
这几年来头一回中点房在饭店里这么扬眉吐气不说,侄女托付的大事也顺利解决,他总算能和叶文绣交差了。
果然,叶文绣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先是面上一喜,随后又想到一个关键的问题,她转头问侄女。
“明月,这巴旦木,还有其他的那些东西,你到底能运过来多少?又要怎么运?”
作者有话要说:众所周知,好奇心也是爱情的种种伪装之一。
——加西亚·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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