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站了,进站了,终点站北京站马上就要到了,各位旅客请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准备下车。”
......
伴随着火车进站规律的鸣笛声,乘务员的喊话传遍了整节卧铺车厢。
叶明月坐在床沿,脚边放着两只擦得干干净净的柳条箱,深绿色铁条皮包边,锁扣和提把都经过一番仔细修补,看得出有些年代了。
虽然重来了一次,但一切的轨迹都和前世如出一辙。
叶明月回忆起前一晚的经历。
虽然没有再次晕倒在厕所,但她硬撑着回到座位上后还是难受得不行,下午时还好些,到了傍晚整个人冷得厉害,靠着车窗不知什么时候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大概是看她实在烧得难受,在她睡着时,不知道邻座哪位好心的乘客去找来了乘务员。
来的又是前世那个圆脸短发的女乘务员,看她缩在那里披着衣服打冷颤,二话没说就扶她去了卧铺车厢。
女乘务员特意给她找了无人的包间,又把多余的几床被子都抱给她,还灌了满满一壶开水放在她的床头。
叶明月被三四床棉被压着,做了一晚上的梦,梦中的场景变幻不停,一会在冬日的草场上,一会在幽深的胡同里,到后半夜出了一大身汗,一觉醒来,烧倒是退了。
她醒来时火车刚过石家庄,天蒙蒙亮,车窗外已经不见大片裸露的山林和土地,三三两两的平房和农田开始出现在视野里。
叶明月一边望着窗外飞逝而过的风景,一边啃着手里的驴肉火烧。
火烧的饼皮虽然已经凉了,少了几分热烫时入口的酥脆,但是凉了的面饼被鲜香的驴肉汤汁和焖子一浸,反倒更添一分让人回味的鲜香。
烧退了,胃口也回来了。她几口吃完一个脸盘大小的火烧,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
火烧也还是那个好心的女乘务送来的。
这次她问清楚了人家的名字,还把行李中准备给叶家亲戚的葡萄干和奶酪匀出来一包,送给她做谢礼。
下一站就到北京了,一天一夜过去,叶明月已经没了昨天病中那种做梦一般的不真实感。
不管出于什么机缘,她重生回到五年前看来都已经是个不争的事实。
上辈子到最后是没得选,她不愿意毫无尊严地躺在那里等死。
况且她也不得不承认,温水煮青蛙一样的生活拖垮了她,她感激佟闻海,但不爱他,前世在阿娜的病治好后,她整个人就已然没了心气劲。
在来北京前,她以为只是短暂的一别,没想到直到生命的最后,她也没能够回到新疆。
十岁前,嬷妈还在世,她们祖孙三人住在离富蕴县不远的草场上。
草场地处新疆最北部的阿尔泰山脉,周围生活的居民以哈萨克族为主,占总人口的七成,剩下三成是六十年代从全国各地来疆的汉族知青。
虽然前几年返城走了一批,但也有不少人留下来。
再往下才是她们所属的维吾尔族,人数最少,一共不过三五百人,三三两两地聚居在一起,依靠放牧自给自足。
整个阿勒泰地区虽然由数个不同的民族混居而成,有时候甚至连交流都不便,但是草原上民风淳朴,热情洋溢的歌舞和山间自由的风从她的童年一直吹到少年。
一直到十一岁那年,嬷妈离世,阿娜为了她们两人生活方便,才卖了牲畜,带着她搬到镇上。
搬家后,阿娜在托儿所找了份临时工,平日里政府有补贴,每逢集市她们还会收些风干的马肉、马肠和民族自制的奶皮子去卖。
日子虽不宽裕,倒也不难过。
从小到大,除了老人的离世,她遇到过最大的坎就是阿娜的病了。
也因此,在上北京寻亲前,她猜到叶贵林肯定早就组建了新的家庭,也没期待他像一个真正的父亲那样待她。
但她还是没能料到,他竟会眼睁睁看着自己陷入那样的境地。
想到她曾经的天真,叶明月自嘲一笑。
//
“哗啦”,伴随着一声脆响,橘色的饮料瓶砸在地上。
玻璃洒落一地,冒着气泡的汽水转眼就渗入地面,汇作一滩水渍消失不见了。
“你这死丫头,乱撒什么气呢,那玻璃瓶可是一毛五一个。你就搁这抽抽吧,看我回家不给你个大耳刮子。”
车站前,广场上停放着自行车的一角。
扎高马尾的少女本是失手打落的饮料瓶,但在听见女人的骂声后,她不服气地抬起头,愤怒地睁大双眼。
“明明在家都说好了,我们只是过来接她的。现在突然又说要让她住我的房间,睡我的床,凭什么呀!既然说她是舅舅的女儿,那让她回舅舅家去住,住在咱们家算怎么回事?”
对面的女人抬手就想戳她的眉心,吸口气又忍住了。
叶文绣恨铁不成钢地瞪女儿一眼,
“你当我想啊,她住咱们家,吃咱们的用咱们的,平白无故家里要伺候这么一口大活人,你当我就乐意呢。”
看着一脸不解的女儿,叶文绣叹口气,继续好声解释道,
“你舅今年在单位正是关键时候,那丫头把电话直接打到你舅舅部门去,多少人看笑话!现在他们全单位都在传,他在新疆做知青的时候有个私生女,是抛妻弃女回的北京,那话不知道传得有多难听,现在闹得这么难看,再让她住到你舅家里去,你舅母能咽得下这口气?”
当然,还有些话她没有说出口。
叶贵林的工作,还有她跟老林在国营饭店这些年,别人都给两分面子,靠得还不全是她大嫂贺姣姣——背后贺家的脸面。
那可是尊要供起来的大佛,她大哥得罪不起,可不得她一起伺候着。
所以现在这私生女寻上门来了,叶贵林让先在她们家住着,看在亲姑侄的面儿上,她也只能把这差事给领了。
一边和女儿掰碎了解释,叶文绣一边探头向出站口张望。
这个点到站的只有这一班从乌鲁木齐发来的火车,看到已经陆续有人出站了,她不顾林彤彤满脸写着的不情愿,推上车拽着她就往前走。
“那舅舅不承认不就没事了吗,这么多年没音信,现在突然冒出来,谁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呀......”
林彤彤还在小声嘟囔。
“快点闭上你的嘴吧,你当别人都是傻的不成,反正让她回来这事也是你舅妈主动提出来的,她跟你舅舅自有计较,你老老实实的,别给我使性子就行,我看她在咱家也住不了多久。”
伴随着到站的广播声,拥挤的人流涌出站台。
在火车上度过三天三夜,再干净利索的人都难免变得蓬头垢面起来,但一出站,旅途的疲惫转眼就被到北京的兴奋所取代了。
出站口开在火车站的前广场东侧。
走出站,一抬头,就能看见被两座气派的黄砖琉璃瓦钟楼拥立在中间的车站主楼,楼顶正中央上书苍劲有力的北京站三字。
主楼正面是一整面玻璃墙,干净剔透的玻璃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晃眼的光。
不少人都是头一回来北京,一出站就止不住地左顾右盼,牵小孩的还会抱起小孩好看得更清楚些。
国家国家,这时候的首都二字对于很多人来说,既是国,也是家的象征,因此,对北京的向往和憧憬是这个年代很多人都有的一种特殊情愫。
得亏这时候照相机还没有普及,不然广场上非挤满拍照打卡的人不可。
然而这一切的表现落在林彤彤的眼里,就是刘姥姥进大观园——第一回,没见过世面。
不过前面刚被她妈眦了一通,林彤彤撇了撇嘴,咽下了心中的嫌弃。
她探出身,帮着叶文绣一起,在一众背着编织袋身着咔叽布的灰蓝色海洋里寻人。
叶文绣也正在四处张望,一刻钟过去了,出站口汇聚的人流逐渐散去,还是没见着长得像她那个未曾谋面的侄女的身影,她烦燥地用手里写着名字的纸板扇了两下风。
正当出站的旅客都走完,她想进车站内寻人时,却猝不及防被女儿拽了拽衣角。
“妈,你看那儿,那儿是不是还有个姑娘没出来。”
林彤彤手指的地方是站厅内。
只见靠近出口的地方,站着一个穿藏青色毛衣的姑娘,扎两条粗麻花辫,此时正背对她们和一个身穿制服的女乘务员讲话。
叶文绣正想再往前走两步看看,就见那姑娘转过身,提着行李,朝她们的方向走来。
等到看清她的脸,叶文绣不再犹豫了,直接大步迎上前去。
叶家人都生得好看,尤其是她大哥叶贵林,剑眉星目,不然也不能仅凭一面之缘就被贺家女儿相中,非要下嫁不可。
她这个侄女儿,眉眼和她大哥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深邃的眉骨下一双清泠泠的桃花眼,看人的时候一眼就印在人心里。
林彤彤在看清她的脸后也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三两步追上她妈。
大概长得好看的人都有一种天然的震慑力,一路上林彤彤没有再多话,只是时不时在叶明月和她妈交谈的时候去偷看她的侧脸,然后在心底再一次感叹,她这表姐可真会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