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新帝中途离席自然逃不过诸位朝臣的眼睛,都知道是往姚家小姐所在的侧院去了。

在场的朝臣几乎都是五品及以上,哪个不是人精。

新帝厚待姚家,立即就有人捧着酒盏到姚太傅桌前,热情寒暄。

姚存玉听着一箩筐的好话,红光满面,连声道:“哪里哪里,客气客气。”

也就是这个时候,苏宜丹跟着萧寂言走入了主院。

新帝身边突然多出来个美貌姑娘,自然很是扎眼。

更何况苏宜丹凤命在身,这两年也算京中风云人物,这些消息灵通的朝臣哪有不认识的。

院中觥筹交错的声响极有默契地中断一瞬,竟出现片刻的安静。

好在苏宜丹面对这种场面也算镇定,只不过刚进去,就看见宴席末尾一张极度震惊的脸。

苏父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抓着筷子,几乎原地石化,一双小眼睛都蓦地瞪大——

他老眼昏花了?

陛下身边的姑娘怎么长得跟他女儿一样??

苏宜丹张张嘴,无声地对了个口型:“爹。”

苏父一把端起茶水,猛地灌下一大口。

真是他女儿!!

一行人就这么从众臣桌前经过,最后到了上方的首座。

宫人与侍卫自觉地侍立到三尺之外的位置,只剩苏宜丹一个人。

右下方离得最近的姚存玉便忍不住看过来,目光从苏宜丹脸上掠过:“陛下这是……”

“挑个人倒酒罢了。”萧寂言微微笑道,看了眼桌上搁着的空酒盏。

苏宜丹便知道该自己干活了,悄悄掰了下壶把下的龙尾,将水倒进酒盏。

众目睽睽之下偷龙转凤是件考验心态的事,底下看过来的还都是些脑子精明的老狐狸,她难免有些紧张。

手指用力多了些,水便洒出来几滴。

听出新帝不以为意的语气,姚存玉紧绷的心弦才松开,跟着笑道:“原来如此,不过此等小事,陛下使唤臣府里丫鬟就是,手脚还更稳妥些。”

苏宜丹知道他在点自己,抓紧了酒壶不敢作声。

倒是萧寂言掀起眼皮淡淡看过去:“倒个酒而已,不劳太傅操心。这道羊皮花丝是西域名菜,太傅不尝尝?”

被这般岔开话题,姚存玉张了张嘴,却也没法继续说下去了,只得夹了一筷子菜。

苏宜丹刚松了口气,却又感觉斜侧里一道视线明晃晃地刺来。

“美人斟酒,陛下好兴致。”

竟是一直没开过口的尚书令齐满江,语气稀松平常,可听起来总有些阴阳怪气。

他举起杯盏,道:“那就劳烦也给我斟一杯吧。”

苏宜丹迟疑地看了眼身边的男人。

齐满江和他不对付,她现在既然站在新帝身边,肯定不好过去。

这点政治觉悟她还是有的。

果然,萧寂言不仅不接话,反而伸手拿走她手里的白玉酒壶,搁在了桌上。

而后抓着她的手腕,吩咐道:“取一把椅子来。”

苏宜丹只觉腕上的大手似铁筑一般,将她牢牢控制住,稍稍用力,便将她按在身边坐下。

烧尾宴一人一张桌,是极高的规格。

但即便首座是最宽敞的,也没法轻松容纳两个人。

苏宜丹坐下时,看到自己的裙摆擦过男人笔挺的衣袍,层叠的湖蓝色与玄色挤作一团,像冷夜里的湖水。

再稍微挪一挪位置,男人的腿便靠上来了,虽隔着两层衣裳,却仍叫人心里一颤。

苏宜丹躲了躲,最后并着腿坐得笔直。

萧寂言知道她在躲,手撑着太阳穴,偏头看过来,目光扫过女子端正的坐姿。

从那落在白皙脖颈上的细碎乌发一直看到后腰姣好的曲线。

就是没有理会齐满江。

齐满江自讨没趣,竟也不恼怒,仍旧露出笑来。

君臣的暗流涌动都在暗处,这种场合,自然不能真的撕破脸面。

大太监机灵地上前:“齐大人,咱家给您倒酒。”

齐满江这才收回打量的视线,顺势道:“那就多谢林公公了。”

苏宜丹简直如坐针毡。

显然,齐满江这时候突然发难,是冲着新帝去的。

而萧寂言维护她,也不过是与之博弈。

只不过君臣相斗,怎么她被夹在中间了。

好倒霉!

宫人拿来一副新的碗筷,看着面前琳琅满目的美味佳肴,苏宜丹沉甸甸的心情才松快一些。

虽然方才在侧院吃过,但烧尾宴有足足八十一道菜!

其中有很多甚至是宫廷秘方,寻常时候根本吃不到。

她看眼身边的男人。

萧寂言颔首:“吃吧。”

苏宜丹迫不及待将筷子伸向那道羊皮花丝。

其实就是羊皮煮熟切丝,加各味调料拌成的凉拌菜,其中以酸味与辣味最突出,用来开胃最合适不过。

从她记事起,她爹就负责宴席事宜,耳濡目染的缘故,不论什么规格的宴会,菜品流程她都了熟于心。

知道哪些合胃口,哪些不合。

一波菜撤下去,上来的新菜又是哪些。

可等那道期待已久的箸头春端到桌上时,她举着筷子愣在原地。

只见那被烧制成诱人金黄色的鹌鹑肉丁里,赫然混杂着点点青翠。

居然,是她最讨厌的胡豆!

她从小就不爱吃胡豆,而且她爹她娘都不吃!

她们苏家人都是不吃胡豆的!

若是其他的菜就算了,可奇怪的是,箸头春的做法没听说加胡豆啊。

右下的姚存玉笑呵呵介绍道:“这道改良箸头春是小女在丽州时研制出的,既增添颜色,又丰富口感,诸位觉得如何?”

底下自然一片夸赞之声。

原来是姚曾柔的创新菜式。

苏宜丹也不能说什么了,望着盘子里金黄酥香的鹌鹑肉丁,实在眼馋,便用勺子舀了一勺,然后趁没人注意,偷偷地把绿色的胡豆挑出去。

一个一个地,全挑进旁边空置的杯盏里。

偏过头正好看见的萧寂言:“……”

苏宜丹似有所感,转过脸对上他审视的眼神:“……”

她愣了一下,怕对方以为她对姚曾柔的新菜品有什么意见,磕磕巴巴道:“……不是姚小姐研制的新菜不好吃,只是我不喜欢吃胡豆而已,我挑食。”

“挑食?”萧寂言却好似只听得到后半句,看向被她挑出来的几颗胡豆。

他碗里也有一些箸头春,只不过他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动过筷子,大部分时候都略显慵懒地坐在那边。

萧寂言:“还有什么不爱吃的?”

苏宜丹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什么,眨眨眼道,“还有海鱼和洋番薯……”

“嗯,记住了。”男人声音低低,带着些许漫不经心应下。

记住什么?

苏宜丹满头雾水,却看他只是坐在那儿,迟迟不动筷子,不由有些疑惑。

她扫了眼对方碗里的箸头春,才恍然道:“陛下,您也不吃胡豆?”

萧寂言斟酌了下:“……不怎么爱吃。”

便见面前女子的眼睛倏地亮起来,好似找到同类一般,开朗地道:“我就说除了我家!世上多的是不吃胡豆的人!”

“先前我娘还说,等我找人家的时候,绝不找爱吃胡豆的男人,这样的女婿是不能进我们苏家大门的!”

萧寂言哑然。

他垂眼看向碗里青翠的豆子。

幸好他不热衷于口腹之欲,没有特别喜欢的菜肴。

他说他不怎么爱吃胡豆,归根结底也不算骗人?

苏宜丹贴心地主动问:“要不要我帮您把胡豆挑出来?”

当皇帝的总是矜贵一些,挑豆子这种事哪会自己动手。

难怪一直这样看着她!

早说!

苏宜丹把他的碗扒拉过来,手疾眼快地挑起胡豆,一挑一个准。

宴席的末尾,苏父的心一直悬着。

他对自己女儿的斤两心里有数,都说伴君如伴虎,他怎么放得下心,一口饭也没吃下去,只远远地关注着女儿。

等看到她一把抢过新帝的饭碗挑胡豆,顿时汗流浃背。

君王的饮食规矩极其严格,一应碗筷菜肴上桌前都有专人试毒,更不会随便让外人接触。

他心惊胆战地观察半晌,好在那位新帝没有不高兴,只好脾气地看着。

苏宜丹很快挑完胡豆,将碗重新推回男人面前:“好啦,吃吧。”

对方没有应声。

萧寂言将手搭在桌上,另一只手则虚虚搁在腰腹处,稍稍侧过脸,闭上了眼。

院子里迎着日光,暖洋洋的,洒在人脸上更是好看。

苏宜丹盯着男人的脸看了片刻,很不好意思地挪开眼,戳了戳对方的手臂:“陛下?”

萧寂言眉头微皱,眼皮透出隐约的青色,随之跳动一瞬。

他这才缓缓睁眼,光照进眼底,却像被吸进去了一般,只剩黝黑,喉咙里溢出一声:“嗯?”

苏宜丹总觉得对方状态不太对劲,目光不自觉下移,便看到他放在腰腹一侧的手。

宽大的玄色广袖覆盖着,一切如常。

可男人露出来的手背泛着冷白,青色血管微凸,骨节分明的长指上,赫然沾着点点猩红!

血?

苏宜丹脑子里嗡地一声,猛地抬头,看向对方,几乎吓得弹起。

一只沉稳的大手先一步拦过来,用力地抓住她的手,将她按在原位。

男人高大的身躯往她这边倾斜几分,以极低的声音道:“坐好。”

苏宜丹的手被他紧紧攥着,几乎完全被包裹在那宽厚的手掌中,她的手背蹭着对方略带薄茧的手心,竟是一片冰冷。

她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忍不住小声问:“你怎么流血了?”

这会儿再仔细去看,便能发现男人腰腹一侧泛着隐隐的红色,只不过穿着黑衣,所以不明显。

但衣袍上的银色暗纹早已染红了一片。

隔着衣袍都渗出来了,这个出血量必定不是寻常伤口。

萧寂言,他受伤了。

恐怕还伤得不轻,是新鲜流血的伤口。

苏宜丹立马想到今天不请自来的尚书令齐满江。

记得刚入场时,他是那般笃定萧寂言无法到场。

难道就是他……?

一时思绪纷纷,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说起来,萧寂言又不是她什么人,甚至一旦想起灵德寺的事,还有可能对她不利。

他受伤,她本没什么好急的。

可此刻被男人沾血的手紧紧握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钻进鼻腔,渐渐地却令她的指尖都有些发颤。

一直这样出血,真的不会出事么?

萧寂言半睁着眼,偏头看着她仓惶蹙起的细眉,好似羽毛尖一般挠在心里。

从前读到“画眉深浅入时无”,他心无波澜,也不懂那些文人公子对美人柳眉的夸赞,只觉得沉沦无趣。

而此刻他望着苏宜丹略显忧愁的眉,一时竟挪不开眼,低声问:“担心我?”

苏宜丹回过神,被他问得语塞,只想把手收回来。

萧寂言不肯松,提醒道:“别动,有人来了。”

果然走来两个结伴的大臣,捧着酒杯开始说好听的话。

桌案下,两人的手肌肤相触、紧紧交缠。

男人冰冷的掌心也逐渐因她恢复些许温暖,体温相融,难分彼此。

苏宜丹脑子越发空白,根本没有听清那两个大臣在说什么,只知道他们来敬了酒。

身旁的萧寂言面色如常,一双矜贵凤眼迎着日光微微眯起,显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威严。

等大臣走了,苏宜丹刚想挣扎,对方便先一步放开她的手。

她揉了揉手指,只觉被握得发麻。

怎么受伤了还有这么大的力气!

更要命的是,她手上还蹭了一些血迹,红艳艳的,看得人脑壳发晕。

她摸出那条月白色的金贵帕子,赶紧趁着血还没凝结擦干净。

萧寂言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始终维持着一个姿势。

苏宜丹看着他这模样,就知道定是伤口没能止血,越动血流得越快。

拖着这样的伤口也要来赴宴,至于吗。

她心里叹口气,方知做皇帝也有这么惨的时候。

萧寂言垂着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只见女子用细白的指尖揪着手里那条帕子,神色恹恹,像是被他强行握住手,心生抗拒。

他是不想让她不高兴的,何况今日能见到人也够了。

再得寸进尺,恐怕让她心里抵触。

“一会儿散了席……”

你便和你父亲一起回去吧。

可一句话还没说完,他便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碰了几下。

女子柔软温暖的手指抓住他的手掌,先是小心地抬眼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有拒绝,才大着胆子用丝帕替他擦干净手上的血。

月白色的名贵丝帕染上星星点点的红。

“不好被其他人瞧见,我替你擦掉了。”苏宜丹说,“您的衣裳颜色深,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不过一会儿散席,还是要赶紧找太医看看才是。”

“而且鹌鹑肉性温,有伤在身不能吃。”她将挑好的箸头春毫不留情地推远,然后才想起对方说了一半的话。

“对了,您刚刚说什么?”

萧寂言目光灼灼地盯着女子娇丽的脸,忽地勾起嘴角笑了下——

“没什么,只是感慨苏小姐柔软心肠,从未变过。”

那年大雪是,灵德寺里是,现在也是。

苏宜丹:“?”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