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上山路看不到夕阳,阴云盖顶,暴雨如瀑。
早上花轿行过的痕迹早就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此刻,一辆警车一辆越野车打着昏黄车灯,艰难地行驶在崎岖的山路上。
越野车是市里的刑侦支队出勤时用的,底盘高方便行动,警车却只是普通的老旧小汽车,只适合在市内开,底盘很低,害怕刮蹭到底盘,开车的人很小心。
警车慢吞吞地开在前面,越野车在后面有些憋屈的跟着。山路又窄又陡峭,一面邻着悬崖,越野车不敢超车,连摁了好几声喇叭。
警车巍然不动,该怎么开还是怎么开。直到天色擦黑,后面的越野车终于忍不住了,打开对讲机就是一阵狂轰滥炸般的催促。
过了一会儿,对讲机那头才传出来一个慌慌张张的年轻声音:“简队!顾老师说雨太大了,可能会遇到山体滑坡,必须要慢慢开,他让您别急!”
越野车里,穿便衣的男人眉目深邃,鼻梁高挺,英俊的面容上却透着一股不耐烦。他“啧”一声,对着对讲机道:“报案人中午报的案,现在天都黑了还没到,你们法医不是最讲究黄金几小时几小时吗?顾觉你真的一点不急?”
又过了好一会,直到警车离开了陡峭的山路,慢慢开进了村子,对讲机才重新响起来。
“刚才在开车,不方便说话,简队。”顾觉温和的声音透着一股巍然不动的淡定,“我不着急,县局不是检查过一遍吗?”
楚娇娇的报警电话打去了县局,因为死者死状特殊,这案子很快被汇给了市局的刑侦支队,山里离市局远,简昊简大队长亲自出动,带着两个警察一个辅警,拎着刚从化验室出来的顾觉和助手开了六个小时的车,才到了村子里。
两辆车一前一后开进村里,隔着车玻璃上的水汽,能看到隐约的黄色灯光,简昊打开车窗,想找个人问路,动作却忽然一顿。
倾盆的大雨里,站着十几个穿深色雨衣的村民。他们既不做事也不聊天,就这样三三两两地站在路边,无论远近,一致扭着头,直勾勾盯着他们。
昏暗的天里,他们站成了一道道鬼魅般的影。
副驾驶上的辅警也跟着看过来,“嘶”地一声,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们在做什么?”
“谁知道。”简昊道,他瞥了一眼脸色难看的辅警,拍了拍腰间的枪套,“怕什么?”
出发之前,简昊特地向市局批了三支枪。一切恐惧源于火力不足,辅警挠了挠头,因为村民奇怪举动而生的忧虑瞬间消散了。
“天黑了,下山路不好走。”简昊打开对讲机,对所有人吩咐道,“咱们速战速决,被害人尸体不能放在这里过夜,详细的检查和询问回市局再做。”
“是,简队!”
大雨中跑来一人,穿着白色的雨衣,在漫天的倾盆大雨里很渺小。她跑到了警车面前,敲了敲警车车窗,声音在风声中很模糊:“请问是市局来的人吗?”
警车将车窗摇了下来,越野车也并排开了过来,两面车窗同时开,顾修和简昊看着来人。
来人将雨衣帽子掀开了些,巴掌大的小脸在雨衣的包裹下湿漉漉的,被雨水打湿的额发黏在脸侧,一双水润的杏眼更显娇弱。
“我们是市局来的警察。”简昊在她身后说。
她转过头去,只见车里的男人举起警官证,问她:“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长,简昊。你好
-你就是报案人?”
雨下得太大了,她不得不转身凑得很近,几乎把半个脑袋都探进车里,才看清楚了警官证上的名字:简昊,职位是市局刑侦支队长。她又抬起头,看了看车里人那张英俊而有压迫感的脸能不能和照片对上。
殊不知,车里的人也在打量她。身量娇小的女孩,雨滴不停地顺着额头往下淌,美丽的侧脸是被水洗过似的苍白,乌黑的眼珠像是泡在山泉里的黑珍珠,灵动而精致。
照身量来看,不像是能有力气直接杀死常年干体力活的中年男人。简昊在心里下了初步结论。
与此同时,女孩抬起脸来,对他道:“简警官,我就是报案人,您跟我来。”
说完,她转身往前跑去。简昊本来想伸手让她上车,却落空了。他开车跟上去,对她道:“你先上车。”
女孩指了指雨衣,又摆摆手,意思雨衣是湿的,上车会把车里也打湿。
“车重要还是人重要?”简昊皱眉,干脆半个身子探到后边给她拉开了后车门,“上车!小梁,拉她一把。”
后座的女警伸出头来看着她。她只好上了车,因为越野车底盘太高,还是女警拉了一把才坐进来。
“你说怎么走就行了。”简昊道,他从前座抽屉里拿出一盒纸巾给她,“喏,小梁给她擦擦脸。你叫什么?”
其实他们早就知道了报案人的名字,但询问名字无疑是一种好的拉近关系的办法。
“楚娇娇。”后座的女孩答道。她双手放在膝盖上坐着,仰着头,乖乖地让女警给她擦脸,“一直往前开,开到路尽头就行了,再里面进不去,得走路。”
简昊从后视镜里看着她。很乖的女孩,看起来和凶杀案扯不上关系。不过人不可貌相,老练的刑警都深谙此道。
车慢慢开到了路的尽头,前方矗立着一栋三层的木屋,他们从车里下来,几个警察套上雨衣,跟着楚娇娇走进房子里。
楚娇娇自然不知道简昊是怎样看自己的。她正在脑海里跟系统说话:[原来警察真的会来啊,我还以为警察会因为各种原因来不了,或者什么都查不出来就走了呢。]
今天中午县里的警察来了,什么都没查出来就走了,楚娇娇还以为这是恐怖片标准配置之一:无能的警察背景板。结果下午市局就来电话,说案子由市局接手了,请她配合调查,晚上市局的警察就会来。
而且,这些警察,起来很专业诶……
楚娇娇打量着他们:走在前面的简昊身材高大,虽然没有穿警服,但是有种非常利落的压迫感,胸肌鼓鼓的把衣服撑很好看。还有一个看起来非常干练的便衣女警,后面一个男警一个辅警拿着执法记录仪和取证的相机等设备。警车里的两人反而不是警察,是市局的法医主任顾觉和他带的一个检验助手。
通往二楼的楼梯已经被拉上了警戒线,简昊熟练地拉开警戒线,一边让其他人带上手套脚套一边往里走,问楚娇娇:“县局的人呢?”
“天黑之前他们就走了。”楚娇娇说。
简昊动作一顿:“走了?”
“嗯嗯。”楚娇娇小鸡啄米般点头,“他们走之前说市局的人回来,让我去接你们,就这样。”
“……个龟儿子的,就让你来接人?办案流程都不懂吗这群人。”简昊低声骂了一句。又问,“另一个报案人呢?”
“从云他去村长家里了。他说待会儿会回来。”
他挥手让辅警去找从云过来,让其他人去取证,对楚娇娇说:“楚小姐是吧?进屋坐吧,那边味儿大。有些事情要问下你,先简单录个口供。”
明明是第一次来,他却表现得熟门熟路,非常强势,甚至主动让楚娇娇进屋,比她更像这房子的主人,几乎是自然而然地就掌握了所有人的主动权。
他坐在楚娇娇对面,掏出一个本子,问:“姓名?”
“楚娇娇。”
“年龄?”
“十八。”
“十八岁。”简昊点点头,问,“在读高三?”
“……没有读书了。”楚娇娇说。
“你和受害人是什么关系?”
楚娇娇低下头。简昊注意到,她习惯性的抓住了膝盖上的红裙子,手指紧紧地搅着,似乎非常紧张。好半晌,她抬起褪尽血色的小脸,仿佛难以启齿般,说:“……是夫妻。”
十八岁的女孩子,不读书,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庄稼汉。站在旁边拿执法记录仪的女警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反而是简昊,就像只是个平常问题一样,没有反应,也不知道是见惯了还是在照顾她。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屋内装饰的喜字,问:“今天是你们的婚礼?”
“嗯。”楚娇娇低声说。
新婚当日,丈夫暴毙,死状极惨。又是这么敏感的老少配,看楚娇娇的模样,也不像是自愿的。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只是简昊没有多问。他问了几个常规的问题,就收起记录本,对楚娇娇说:“感谢配合,楚小姐。只是你还得跟我们往市局走一趟。”
楚娇娇摇头,苍白的小脸看起来柔软极了,还泛着莹润的水光:“应该的。”
简昊站起身来,让女警陪着她,独自出去了。没一会儿,他又拎着几袋证物回来,对女警道:“顾觉那边也收工了,走吧。”
楚娇娇跟着他们往外走,楼梯那边,尸体已经被装进了裹尸袋里,两个警察抬着下楼。顾觉站在楼梯上,正脱下沾血的手套,笔挺的白大褂衬得他身形纤长,风度翩翩,他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睛,是端正而温柔的好样貌。
顾觉看到她盯着裹尸袋,对她温和地笑了一下,道:“别怕,尸体上警车,你就坐简队的车就行了。”
一个霸道强势的刑侦支队长,一个温柔贴心的法医主任,看起来完全是不同的两个类型。
忽然,顾觉抽了抽鼻子,问:“你涂了外伤药膏?受了伤?”
楚娇娇一下站住了。她有点惊讶顾觉的嗅觉竟然如此灵敏——虽然他们距离很近,但楼梯全是血腥味。
“嗯。”她说。
顾觉礼貌地问:“介意给我看下吗?我虽然是法医,但在警局也会帮忙处理一些外伤。”
楚娇娇掀开袖子,顾觉看到她的伤痕,皱眉道:“……你丈夫打你?”想来是听到了刚刚他们的问话。
楚娇娇摇头,正想说什么,已经走到楼梯底下的简昊回头,看到他们肩并肩站在一起低声说话,莫名不爽道:“黏黏糊糊的做什么呢?!天都黑了,你们要俩在这里过夜?”
楚娇娇被吓了一跳,猛地收回了手藏在身后:“没有的事。”说罢,匆匆往下走。
顾觉看着她,仿佛看到了一只被吓得耳朵恹恹往下垂的兔子,他失笑,跟了上去,温声道:“如果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跟简队说。”
小兔子头也不敢抬,低声说谢谢。
外头的雨一刻未停,辅警把丛云带回来了,他看了楚娇娇一眼,走过来,问:“他们要带你去市局?”
简昊闻言抬头,提醒道:“你们俩都要去。”
丛云点头:“那走吧。”
几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门,还没走到停车的地方,就看到车前聚集了一大群穿深色雨衣的村民。车前两个抬着尸体的警察被他们围得死死地,正大声争执着什么。
楚娇娇下意识感觉不妙,果然,待走近了,就听村民愤怒地道:“不许带走巫医的身体!”
巫医?楚娇娇想起来了,在花轿上,系统说过,她是被卖给了拟村的巫医。
身边的顾觉停了下来,疑惑地问简昊:“巫医是什么?”
楚娇娇也不明白,她看向简昊,简昊却顾不上回答他们,他眉头紧皱,三两步走过去,拨开人群,把胸前的警官证抽出来展示在众人面前:“市刑侦支队,执行公务!”
“请无关人员立刻离开,不要妨碍警察执法!”
村民们却没有害怕。他们手上都拿着锤子镰刀之类的工具,直勾勾地盯着简昊,场面一时陷入了僵持,简昊的脸色愈发难看。
忽然,“砰!”一声巨响,紧接着两辆车开始“滴滴”直叫,竟然是那些村民开始砸车了!
原本站在众人面前的村民,也涌了过来,把楚娇娇他们包围了起来。
简昊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铁青来形容了,他立刻怒吼起来:“我们是公安机关正常执法,妨碍执行公务罪将判处……”
话没说完,村民们忽然齐声大叫起来:“不许带走巫医!”“不准!”“不准带走巫医!”
汽车尖叫声、砸车声、怒吼声,通通交杂在一起,一时间乱得可怕。
楚娇娇长到二十多岁,还没见过砸警车这种超出认知的荒唐场面,她呆若木鸡,下意识后退一步,腰上被什么冰冷的东西顶住。她回过头去,只见一个村民用手里的锄头顶在她的后腰上,目露凶光。
“别怕。”身旁的顾觉忽然说。他揽住她的腰,用力把她腰上的锄头往后推,把她轻轻往前带。
他低头,身旁的女孩像是吓傻了,眼睛瞪大,更像兔子了。他揽着她,轻轻地叹气,只能把她揽进臂弯里,说:“怕就低头,抓紧我的衣服,别看。简队会处理好的。”
楚娇娇下意识抓紧了他的白大褂,顾觉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着她。
混乱中,一声巨响冲破云霄——“砰!!!”
村民一瞬安静下来。
人群最中心,简昊朝天举枪,枪口淡淡的烟雾被雨水浇灭。刚刚就是他朝天开了一枪。
“现在,离开。”简昊冷冷地说,“妨碍执行公务是重罪,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虽然他的脸色不似方才难看,但任何人都能从他冰冷的话语里听出他比方才更甚的怒火。
村民们虽然没有动作,但也没有离开。
半晌,人群中间站出一个青色土布衣裤,包青头帕的领头男人。他站出来,说:“你们不能带走我们村的巫医。按照村子的规矩,巫医不能离开村子,死后三天就要下葬。”
简昊大怒,正要说什么,男人接着说:“你们不是市局的警察吗?我们放弃立案,你们警察也别查了,把巫医留下,自行离开就是了。”
简昊被气笑了:“死人了,这已经是刑事案件了!立不立案不是你们说了算的!”
“我们庄稼人不懂这些,警官,你也别说了。反正,你们要带走巫医是不可能的,必须把他交给我们。”
简昊冷冷地看着他们。村民人数太多了,而他们只有六个人,还有两个是法医和技术人员。即使有枪,也不可能朝百姓随意开枪。
楚娇娇也紧张地盯着他们。果然,想要这么简单离开村子是不可能的。
半晌,简昊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给他们。”
两个抬着尸体的警察把裹尸袋放在地上,旁边的村民立刻一拥而上,把尸体带走了。拿到尸体之后村民才离开,但是远处村口,仍然能看到有几个村民站在那边,在监视他们。
简昊查看车辆,已经被砸得不成样子了。
他看着天色,大雨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这个天不能徒步下山,只能住一个晚上,明天再走了。”
“简队!”女警匆匆走上来,低声对简昊说,“雨太大了,附近的信号台可能被干扰了,电话打不出去。”
他们来的时候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没带卫星电话。
简昊烦躁地抓后脑:“在这里住一晚上吧,今晚我们不回去,市局会派人来的——希望市局多带点人和枪,不然搞不定这群村民。”听得出来,他没有放弃,还是想继续查案的。
一直在旁边沉默着的丛云说:“我们家一楼还有两间房,二楼有一间房,分一下,应该住的开。”
于是众人只能拖着沉重的脚步转身离开,回去的路上,楚娇娇有心想问简昊巫医是什么,但他脚步很快,脸色又难看,她只能作罢。
倒是一旁的顾觉,一路轻声安慰着她,让她回去之后好好睡一觉,明日等市局来人就行了。
五个男人分了一楼的两个房,女警单独住在二楼的客房,楚娇娇和丛云也都是单独住在二楼的。
出了这样的事情,大家都没什么心情,各自回房了。女警跟着他们上楼,进门前特意嘱咐楚娇娇关好门窗,如果有什么事可以去找她,还温声安慰了她一番。
楚娇娇应下来,晚上睡觉时,按照女警的嘱咐仔细关好了门窗,只是,刚关好门没多久,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
楚娇娇问:“谁啊?”
“我,丛云。”
楚娇娇把门打开一条缝,透过缝隙确认真的是丛云,才打开门,问:“有什么事吗?”
白日里冷淡的少年此刻换了一身宽松衣服,看起来也是睡前的样子。他手里拿了一个透明罐子,道:“伤口要涂药,你不记得了?”
白天的时候,是丛云给她涂的药,但只涂了手臂,县里的警察就来了,因此其他地方还没涂。
楚娇娇谢过他:“谢谢,我自己涂……”
话没说完,丛云推门进来,说:“你能掌握力道吗?我来。”
楚娇娇“啊”了一声。白天她自己涂过,但是这个药膏涂上去之后要非常用力地揉,这样才能化开。她确实不会,只能乖乖地坐在床边,让丛云给自己涂。
她把脚放在床前的矮凳子上,把裙子撩到膝盖上面,露出腿上缠绕的勒痕。
丛云:“……”
楚娇娇疑惑:“怎么了?”
丛云看她茫然的样子,她似乎没有意识到矮凳是用来坐人的。
他干脆弯腰,把矮凳抽出来,坐在上面。
“那我踩哪里?”楚娇娇问。
当然是踩地上。丛云皱眉,有那么娇气吗?
然而,话到嘴边,看见她抿着唇,抱着膝盖,把脚悬在空中,花苞似的脚趾泛着淡粉色,蜷在一起,脚背紧紧绷着,展现出秀美的线条和淡青色的血管。
丛云鬼使神差地抓住她的脚踝,纤细的脚踝上有突出骨头咯着他的掌心,那不是痒也不是疼,它只是这样兀自存在着,裹着柔软的皮囊,却又坚硬地咯着他的掌心,就像楚娇娇。
他把那只白玉色的脚放在大腿上,淡淡地道:“踩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