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入宫

御书房内一阵脆响,皇帝将手边杯盏用力砸在了地上。

伺候在殿内的几个内侍缩了缩脖子,大气也不敢出。

大太监福顺哎呦一声,劝道:“陛下别动这么大的火气,气大伤身啊。”

说着给立在一侧不敢动的小内侍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将地上的碎瓷片打扫干净。

皇帝砸了个杯子犹不解气,在房中来回走了几圈,边走边骂:“一群愚笨书生,被人当枪使了都不知道,还敢当街骂朕!”

沈嫣与齐景轩的事发生在成安侯府春宴上,当时在场的人很多,消息没能瞒住,已在京城传的沸沸扬扬。

皇帝命大理寺去查,但查了几日也没查出什么结果。

那个给沈嫣带路的成安侯府丫鬟说是沈嫣在净房弄脏了衣裳,托她去取件干净的来,她这才离开的。

沈嫣说自己从未说过这样的话,是那丫鬟自己走了,她出来时久等不到人,这才自行往回走,半路被人迷晕,醒来时已经在跨院。

齐景轩则说自己喝醉了,被人扶去跨院休息,其余什么都不知道,但他确定自己是被成安侯府的人扶进屋的,不存在半路把沈嫣强拉过去的可能,一定是沈嫣看到他醉酒,等人走后趁机爬了他的床。

齐景轩是皇帝的亲儿子,沈嫣是沈鸣山的女儿,都不能用刑,大理寺便要将那丫鬟带走审问。

结果那丫鬟都没走出成安侯府的门,一听说大理寺要来拿她,当即便自尽了。

唯一的直接线索断了,大理寺一时查不出别的什么,这件事就搁置了下来,没什么进展。

若是旁的案子,还可以慢慢查,但由于晋王是皇室之人,这些年来的名声又一直不好,他一出事,便有不少官员上折子要求皇帝严惩他。

更有人直接在大朝会上说:“沈侍讲虽出身寒门,但也是我大周官员,倘若他的女儿受到这等不公的待遇都要饱受冤屈,那臣等的女儿又该如何?今后是不是晋王看上谁就可以对谁动手,臣等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以后文武百官的女儿是不是都是晋王的囊中物,他想染指谁便染指谁,即便污了人清白也不必受半点责罚?”

这话说的太重,有人反驳,说事情还没有定论,不该急于给晋王定罪。

但由于晋王本人名声实在不好,朝中也不乏附和者。

皇帝对此本已经焦头烂额,哪知道随着消息越传越广,民间对晋王的声讨声竟也越来越大,有同样出身寒门的学子聚集在官员们上朝的御街前,历数晋王这些年的罪状,要求朝廷严惩晋王,还沈氏女一个清白。

有大胆的甚至直接骂起了皇帝,说他身为一国之君却不懂得一碗水端平的道理,这些年来对晋王一味宠溺,才将他养成了如今这副混不吝的样子。

种种言论不一而足,但表达的意思和朝中那些人无甚区别,都是要求严惩晋王。

事情发展的如此迅速,口径如此统一,要说背后无人指使,皇帝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

他十分恼火,对一旁的福顺说道:“去,让张振亭带人将那帮学生赶走!不许他们再聚集在御街上闹事!”

张振亭是禁军统领,皇帝的心腹,负责皇宫和京城的守卫。

福顺知道皇帝这是不想让那些学生把事情继续闹大,当即应了一声,转身便要吩咐下去。

才走出两步又被皇帝叫住:“叮嘱他小心些,别伤了人。”

福顺应诺:“陛下放心,张统领向来是个有轻重的,不会真跟那些学生一般见识的。”

皇帝颔首,这才舒出一口气坐回了桌案后,继续批阅奏折。

谁知才过了半个时辰不到,一个小太监便满脸菜色地走了进来,说是禁军和学生起了冲突,死了人,张统领正跪在殿外求见。

皇帝呼吸一滞,只觉得脑袋一阵眩晕,待把人叫进来问清楚才知道,张振亭一再叮嘱下属不得拔刀不得伤人,但驱赶时难免和那些学生有些肢体冲突,其中一人竟趁他们不备,主动拔出其中一名禁军的佩刀,直接撞了上去。

这学生动作十分果决,显然是不打算活了,当场被割裂了半个脖子,想救都来不及。

御街前见了血,死了人,场面一片混乱,到处都是“禁军杀人了”,“皇帝杀人了”的声音。

张振亭愧疚难当,道:“都是臣的错,臣带人过去时就应让他们把佩刀都解下才是。”

只是一群学生,随便拿几根棍棒也能将人赶走,何必带刀呢。

皇帝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喃喃道:“是朕的错,是朕关心则乱,落入了圈套……”

禁军负责守卫皇城,到哪里都带着刀,去驱赶一群学生又怎会想到要特意把刀摘下来。

是他明知有心人要害阿轩,心急之下还是用了最下乘的法子,出动禁军把人赶走,这才顺了那人的意。

现在好了,事情越来越糟了。

………………

如皇帝所料,翌日便有官员匆匆进宫,向他通禀:“陛下,京城四大书院今日集体罢课了,现在书院的几个先生带着百余学生聚集在宫门前,说……说要给昨日死去的那个学生讨个公道。”

皇帝已料到这个局面,但听闻时还是头疼地扶了扶额。

那官员却还没说完,犹犹豫豫地道:“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说!”

皇帝没好气道。

“还有国子监也有半数学生没去上课。”

那官员道。

皇帝气的倒仰,怒喝:“他们一个个的都是世家子弟,好端端地罢什么课?”

国子监和其他书院不同,寒门学子很少,进入其中的大多是朝中官员的儿子,其中既有真才实学考进去的,也有不少是恩荫进去的。

既然没什么寒门学子,自然也就谈不上为寒门学子请命,哪怕大家同样都是读书人,在他们眼里那些出身微贱的人和他们也是不同的。

那官员低垂着头,支吾道:“其中有些是不想上学,见别人罢课就跟着胡闹的,还有一些……是朝中几位大人家中子弟。”

皇帝一听,哪里还不明白,心中火气一时更盛了。

这次的事情闹得很大,朝中不少官员想趁机打压晋王,让他彻底翻不了身。

如今京城四大书院集体罢课,法不责众,他们便顺势让自家孩子跟着罢课。

有这些人带头,那些原本就不爱学习的世家子弟为了不上课,跟着起哄,就造成了国子监半数学生罢课的现象。

事情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要等大理寺慢慢查清真相已经不可能了。

皇帝沉默许久,最终说道:“宣沈鸣山之女入宫觐见。”

………………

沈嫣不是第一次进宫,上次是成安侯府的事情刚发生,她被叫来问话,但因她是女子,兴许也是受害之人,当时问话的是皇后和娴贵妃。

她本以为这次也是带她去后宫问话,但没想到这次召见她的竟是皇帝。

看到御座上神情威严的中年男子,她垂眸恭敬行礼:“臣女沈嫣拜见陛下。”

皇帝看了她片刻,点了点头:“起来吧。”

沈嫣起身,低眉敛目,十分恭顺的样子,但脊背却挺得很直,既没有初见帝王的惶恐,也没有因与晋王的事而产生的卑怯。

想到沈鸣山那一身傲骨,又想到这是他唯一的女儿,他心中轻叹一声,道:“朕叫你来是想再问一遍,你先前所说是否属实?那日在成安侯府,你当真没有自行前往前院?”

沈嫣与齐景轩被发现的那处跨院虽然离垂花门很近,但终归还是在前院,这也是为什么京中还有不少人认为是沈嫣有意勾引晋王的原因。

男女客分别在前后院宴饮,若非沈嫣自己跑到前院去,齐景轩要如何悄无声息地把她带过去?

沈嫣平静而又坚定地回道:“臣女绝不曾自行前往前院,当日发生的事,凡臣女所知,已尽数告知皇后娘娘与贵妃娘娘,绝无半句虚言。”

“陛下若是不信,可以让人去查臣女入京这半年来的行踪。”

“那日是臣女第一次前往成安侯府,臣女对侯府一无所知,进门时是随着母亲一道被侯府下人领着前往后院的。 ”

“我既从未去过,又如何知道从后院前往那处跨院的路?如何知道晋王殿下当时醉酒,就在那处跨院中歇息?”

“成安侯府的防备难道如此稀松,凭我一个初来乍到的人都能轻松摸到前院贵客所在吗?”

她思路清晰,回答的有理有据,丝毫没有因为与晋王之间的事就对这些羞于启齿,也没有因为急于辩解而自乱阵脚胡言乱语,更没有为了给自己洗脱冤屈而直接将罪责推到晋王身上。

皇帝不由又多看了她几眼,心中生出几分赞赏,但更多的是无奈。

他道:“朕曾提议让你给晋王为妾,你父亲回去应该跟你说过了吧?”

沈嫣点头:“说了。”

那日沈鸣山回家便将自己和皇帝之间的对话告诉了他们。

原来皇帝为了维护晋王,欲让沈嫣到晋王府做妾。这样即便这件事稀里糊涂说不清,也只是一对男女之间的风流韵事,大家议论一阵也就过了,不会一直抓着不放,非要计较内里的原因。

但沈鸣山如何不知道,这样的解决方式对晋王来说没什么,对他的女儿来说却是一辈子都被毁了。

晋王位高权重,大家将来即便提起此事,也只会一笑而过。

可他的女儿却会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说她是靠下作手段进入晋王府的。

此后余生她不仅在晋王府抬不起头来,在世人面前也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沈鸣山为人正直刚硬,一生又只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对她宠爱有加,怎会让她背上这样的罪名?

所以他当即便拒绝了皇帝的提议,坚持要彻查此事。

但他心里也很清楚,皇帝既然开口这么说了,就是要维护晋王到底了,除非能查到其他线索,不然这件事将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沈鸣山原以为皇帝是个明君,定会还他女儿一个清白,但在听到这个提议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皇帝或许的确是个明君,但他也是一个父亲……

“他拒绝了,那你呢?”

皇帝对站在殿中的沈嫣说道。

沈嫣正欲开口,他又加了一句:“倘若朕让你做晋王的侧妃,你可愿意?”

侧妃虽然也可以说是妾室,但身份地位到底是跟其他妾室不同的。

晋王向来受宠,多少人挤破头都想在他身边占有一席之地,别说侧妃,便是爬床想做通房的丫鬟也不少。

但沈嫣的回答并未因为这个侧妃的名分而有所改变,她没有丝毫犹豫地回道:“臣女不愿。”

皇帝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感到意外,但还是有些失望。

“你可想清楚了?”他再次确认,“做了晋王的侧妃,你与他之间的那些事就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今后没有人再敢当着你的面提成安侯府的事。倘若你将来诞下皇孙,还有可能晋为正妃,届时就更不必在意这些了。”

沈嫣却摇了摇头,道:“陛下也说了,只是没人敢在我面前提起而已,但人后他们依然会议论指摘,说我是靠不正当的手段做上晋王侧妃的。”

“但这些我其实并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待我,如何羞辱我,我知道自己没做过,就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可我一旦入了晋王府,被议论的就不仅仅是我,还有我爹,我娘,我那未出世的弟弟妹妹。”

“届时我在晋王府可以仗着身份地位不受外界所扰,但我爹要如何在朝中为官?我娘要如何面对那些官家夫人?我未出世的弟弟妹妹又做错了什么,为何要一出生就因我而遭受旁人的白眼?”

“陛下,臣女可以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只要我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即便被千夫所指亦无所畏惧。”

“可是陛下,臣女不能不在意自己的家人。”

就像皇帝不能不在意晋王,她也不能不在意自己的爹娘。

皇帝握了握拳,深吸几口气,最终闭了闭眼,扶额道:“那你就回去劝劝你爹,让他辞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