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知道!”
律玦甩开师弟的手,心下也有一些不安。
“什么废物,意志如此不坚定,不过是小小噩梦便奈何了他,日后也成不了大事!”
边说着,边加快脚步匆匆离开,以与师弟们的对话遮掩着他想要逃跑的慌乱。
其他人见状,也跟着大师兄离开,用嘈杂的讨论声覆盖刚刚死一般的沉寂,似乎那边冰冷的地面上,从来都安然无恙。
脚步声和讨论声远去,而躺在地上的律玦却依然情况危急。
此时,从另一边的围墙翻进来一位着青衣的女孩。
她小心翼翼地张望着,似乎是确定一行人已经离开,才敢从自己灵佩中唤出自己的鸾笙。
“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像是平常练习地那样,她屈膝跪在地面上,整理了下裙摆,便全神贯注将心思凝聚在救人心切上,缓缓吹出熟悉的音律,腰间的灵佩便随之闪烁着青色的光芒。
她闭着眼,不敢去看律玦的反应。
——若顺利的话,一曲终了,他便能恢复意识。
临近尾声,周围除了鸾笙的音色,别无杂音,最后连风声都停了,在寂静中等待现实的凌迟。
她不敢睁眼,她害怕映入眼帘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胆子真大。”
当沙哑的男声入耳时,她悬着的心才得以安稳落下。
“救了我可要当心。”
女孩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律玦艰难坐起身,右手还摸着心脏位置,似乎还没有从刚刚的噩梦中缓过来。
“不过谢谢你,祝岚衣。”
“你知道我的名字?”
祝岚衣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其实,对于祝岚衣的事,大家私底下多多少少提及过,当然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
——毕竟她可是云绘宗多年来唯一一个女弟子。
律玦也只是偶然间听到过几句私下的议论,但看着救命恩人如此期待自己的回答,他有些不忍说出实情。
“嗯,略有耳闻。”
他不敢直视祝岚衣,眼神落在她怀中的鸾笙上。
“曲子很好听。”
她不知道在思量什么,只是轻轻答了声谢谢便离开了。
再次见到祝岚衣是当天晚上,律玦正在自己的茅草房里休息。
师兄弟们不愿意在房间给他留床铺,他记事起就在后院撘起了茅草堆。
造梦失控后整整一天,也没人过问过自己的情况,他反倒觉得轻松,不用应付众人虚假的情谊。
远处有微弱烛光靠近时,他还以为是唤玶来找自己麻烦,心里正盘算着如何应对,便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这是谁?
律觉艰难地撑起身,想凑过去看看情况,眼前一晕直直倒在地上,门外的人听到动静,也顾不得礼仪,便直接推门而入。
“师兄!你还好吗?”
祝岚衣把端来的东西搁在一遍,赶忙先去扶起律玦。
“无碍。”律玦的眼神淡淡地扫过她,问道,“你怎么来这种地方?”
祝岚衣把餐盒一层层打开,一一摆在律玦面前,轻声道:“入梦耗神,我想你今天也没机会好好吃顿饭,便去厨房拿了这些来……”
但他并没有动作,甚至眼神都没有在饭菜上停留过,只是皱了皱眉:“你知道私闯厨房偷东西会受什么责罚吗?”
还没等祝岚衣开口回答,他又补充说:“更何况是我。”
“我只是想,不管怎样身子最重要。”
祝岚衣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自顾自地解释。
“如果被发现了,也是我偷的跟你没关系啊……”
现在把饭菜再送回去根本不现实,既然有的吃,先填饱眼前的肚子也不错,明天挨打又如何。
只是不能把其他人牵扯进自己的灾难里。
“我知道了,你走吧,”律玦毫不客气地送客,“别说你来过这,别说你见过我。”
虽然律玦没给自己好脸,但毕竟留下了饭菜,祝岚衣也就放心了些。
可是当第二天大师兄带着一群人闯入茅草房时,她就知道不妙。
果不其然,唤玶不但认为律玦偷东西,还把昨天造梦失控的事情归结为律玦的自导自演,为的就是蒙骗同门、栽赃自己。
这段过往,只是律玦在云绘宗的岁月里,诸多苦难中最平常不过的一段。
律玦陷入短暂的回忆中,被痛苦反复拉扯,以至于少煊都走到他身边了,他才有所觉察。
“事情办妥了?”
律玦抬头望了眼少煊,眼底闪过片刻的安心,便继续低头忙活着手下的活。
“嗯,你近来可好?”
少煊顺手从律玦的刀下拿走一片切好的肉,直接喂进了嘴里。
“我不在的时候,可曾有人找过你麻烦?”
律玦微微一愣,手下的动作下意识放缓,却只是笑道:“我又不是好事之人。”
少煊突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顺着手臂的方向迅速将他的袖管撩起,白色的纱布粗糙地缠绕了几圈,已然渗了血。
“我不喜欢听谎话。”
少煊定定地注视着他,想抓住他任何一闪而过的情绪,却完全没有抓住漏洞。
刚刚在远处隐约发现他切菜的动作和往日的不同,她便生了疑,走近瞧了瞧,频率和角度也有了些许差异,更加让她笃定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可律玦却丝毫没有被发现的窘迫与慌张,他只是轻轻从少煊的手里挣脱,泰然自若地整理好衣袖,淡淡道:“我也不喜欢做多余的解释。”
听罢,少煊没再多言,只是这顿本该开开心心的接风宴,吃得属实太不畅快。
两人都兴致缺缺,少煊吃过饭便一头钻进自己的房间,律玦则原封不动地坐在那里,心情烦闷。
他不知道自己刻意隐藏的伤势是如何被少煊发现的,只能单纯认为是她超乎寻常的洞察力令自己毫无隐私地暴露在她地双眸之中。
而这洞察力究竟从何而来,必定跟她并不简单的身份有关。
炽觞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见少煊被律玦直接气回了屋,免不了对他一顿数落,吃着桌上的菜,嘴巴还叭叭地停不下来。
律玦本就因为和少煊之间微妙的气氛而不悦,刚想将起身离开,却觉察到炽觞身上的绘梦气息,眼底闪过一瞬间的错愕。
那股幽怨的绘梦气息围绕在他身边,缠上了他的额头,阴郁成唯有绘梦师才可辨析的气团,挥之不散。
——这是噩梦所致。
如果不能及时用美梦清除这团气息的徘徊,炽觞恐有性命之忧。
律玦在心底沉沉地叹了口气,很不情愿地坐了回来,默默给炽觞的碗里添了些饭。
炽觞还纳闷,明明他才和少煊吵了架,怎么还能对自己这么和颜悦色的,又想起自己那不分青红皂白的责怪,瞬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说话间的语气也柔和了些。
只是他的嘴巴渐渐地像是不听使唤一般,张开的幅度越来越小,直到他端着那碗热腾腾的白米饭直直地倒在桌上。
恍惚间,他好像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个曼妙的背影,随着音律自然而然在田间舞蹈着,那是她引以为傲的舞姿,却也牵动着她最无助而黑暗的回忆。
他第一次见到她,就是一副明媚而忧伤的模样。
她一身月牙色舞衣,发髻利落地被一枝花绾起,素纱隐约遮住了她下半张脸,却足以凭一双桃花眼辨出她独有的情韵。
她的腰肢宛若婀娜多姿的垂柳自由扭动,银铃系在身侧随之流转着空灵又清脆的声音。
一曲终了,台下尽是喝彩,达官贵人无不心生怜惜,但她也只是礼貌性地微微欠身以示感谢,一句话没说,便转身回了后台,只留下令人肖想的背影。
而角落里的炽觞,分明看到了她空洞的眼神,毫无生色。
当时他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穷小子,却在那一刻动了心,立誓要为她赎身,过平常人的生活。
他花钱买通花坊的人给她塞了张纸条,上面是写给她的情诗和对她许下的诺言。
他没有等到任何回应,似是石沉大海一般。
可他没有放弃,勤勤恳恳提升自己,期间也没有停止尝试写信联系她,让她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存在着。
当某一天他终于可以昂首挺胸走进花坊,向嫲嫲光明正大打听她的消息,她却一病不起。
嫲嫲并没有狮子大开口为难他,若想医治这病无异于填补无底洞,嫲嫲早已有打算狠心抛弃她,毫不顾念曾经的情分。
现在想想,炽觞还有些后怕,如果当时自己再耽搁几天,或许就要去乱葬岗寻人了。
但炽觞还是花了一大笔银两为她赎身,那是她高高在上的身价,是她不容许被别人践踏的尊严。
临行前,嫲嫲将一沓厚厚的书信交还与他,那是这些年被花坊拦下的二人的传情。
“我并不是有意阻拦,只是大家都在这里讨生活,情分再深大不过利益。”
嫲嫲并不觉有任何不妥,只是平静地向他讲述着。
“偷偷替你传信的人早被我处置了,但她却偏偏信你能带她走,处处违抗我的意思,我不得以而为之。”
原来她并非不知晓有这样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在自己身上流连,她只是怀着最朴实的心愿盼望着、盼望着,而她终于盼来了。
“男人花言巧语的哄骗我自然是不相信的,不如依靠自己实打实的本事走稳每一步,所以我不希望她总抱有幻想。”
嫲嫲将心底话摊开来讲。
“我从没想过你会回来,也没想过你见到她这副模样还愿意带走她。”
他小心收好那些书信,也从此成为她离开后那么多孤寂的日子里,他聊以慰藉的唯一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