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下半夜下了一场小雪,到天光熹微时才完全停下,随着日头高升,一阵微风拂过,松枝上的细雪扑簌簌掉落。
江楚月昨日睡得深沉,合上眼睛之后,再睁眼就是天亮了。
坐在窗边,暖融融的日光洒在她的脸上,在她的眼睫撒上碎金,空气中全是淡淡的草木气息,和着微冷的风灌入肺腑后十分清爽。
对于江楚月而言,这本该是个舒适清新的早晨。
如果不是一醒过来就被叫到薛寒迟的房间问话的话。
日头才刚刚升起,这件卧房门口人头攒动,就连门口的长廊上都挤满了人,大家叽叽喳喳地聊着八卦,言语间都是对房内人的好奇,他们中有的是无砚山上见过薛寒迟的,小声地和身边人嘀咕着什么。
江楚月尽量忽视这些弟子朝自己聚集的视线,被小弟子带着走过门口拥挤看热闹的人群。
一只脚还没完全踏进房内,就听到那道熟悉的冰凌般的嗓音。
“我为何要跟着苍南山的弟子?”
一把剑正稳稳地压在他脖颈间,留下一道淡粉色的红痕,几乎再往前送一点就能割破血肉。
薛寒迟嘴角却带着一抹浅淡的笑容,似映在日光下的新雪般柔和明亮。
“当然是因为江楚月啊,她说她喜欢我,愿意替我去死,这样好的人,我怎么能不跟着她呢。”
随着木门吱呀合上,房内众人的视线都聚集在了新进来的人身上。
江楚月:……
她算是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大清早就被叫来问话了,多半是因为他在这里胡扯,自己估计又和他在某些方面有了不清不楚的联系。
持剑的男子将视线转移到门口的江楚月身上,一旁的弟子得了眼神示意,引着她在薛寒迟面前坐下。
江楚月知道他们要问什么,便听话地顺从着他们的指令。
见她如此配合,男子紧皱的眉峰微微抚平。
“江师妹,劳烦解释一下你与这位薛公子的来龙去脉。”
明明他的话一点也不凌厉,可江楚月却莫名地听出来一丝威压,神思都被他牵动起来。
深吸一口气,她不禁感慨,难道这就是执法堂的威力吗?
作为苍南山本宗执掌刑律的一个分部,执法堂可以说是汇聚了全宗内法力最强盛之人,想要入选执法堂要经过层层严格选拔,里面的弟子纪律严明,令行禁止,除五位长老之外不受任何人驱使。
他们这样有备而来,明显是承了长老的命令。
江楚月思索片刻,将无砚山那晚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们,以及自己喜欢薛寒迟这件事。
这些都是此次下山的弟子人尽皆知的事情,她说得坦荡,一点不露怯。
因为这都是实话,这些确实是她穿过来这几天切身经历过的事情,除了一个喜欢的谎言。
话音刚落,薛寒迟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对于他的不定时抽风,江楚月已经习以为常,默默侧过脑袋,不再看他。
听了她的话,男子的神情并未表现出多大的惊讶,其实在把江楚月唤过来问话前,他们就已经从其他弟子那里打听过,见大致信息都对得上,便打算继续追问下去。
却没想到这个时候,萧煜突然推门过来了。
“这是在做什么?”
他昨夜一直在照料重伤的弟子,到后半夜才勉强入睡,没想到一醒来就看见了这三司会审般的质询场面。
萧煜作为大宗师的关门弟子,虽不说资历最深,却是天赋最强,法术排名在整个仙宗内也是相当靠前的,就凭这一点,平日里恃才傲物的执法堂弟子也是得心甘情愿弯腰叫一声师兄的。
只见萧煜进门后,那名男子便正过身躯,对着他微微颔首示意。
“萧师兄,五长老有令,叫我们务必将这位薛公子带回苍南山。”
萧煜神色严肃,眼神中却已有了几分了然。昨夜玉简传信的时候,他将犹豫一番,还是将薛寒迟的事情告知了五位长老,当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少见地从长老们的脸上看出了一丝讶异。
其实救助他们,带他们回苍南山,任意指派门内一列成熟老练的弟子即可,不必动用执法堂的力量。
原本他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觉得长老们是为求稳妥,但现在看来,这位薛公子的背景远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
虽然深知他的危险,但在他看到薛寒迟肩上压着的长剑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微微皱眉,他握住男子的手腕向上提起,将那把剑带离了肌肤。
男子眼神微眯,眼神透露出些许不赞同。
“萧师兄,你是想违抗长老的命令吗?”
看着薛寒迟,萧煜眼神有些复杂,其实他这一举动,更多地是怕他激怒薛寒迟,如果他的身份真如猜想的那般,那在这个时候惹怒他就更得不偿失了。
除此之外,萧煜也不得不承认,他是有一点私心的,这两天相处下来,虽不说知根知底,但薛寒迟确实帮过他们,如果没有他,这次他带下山的弟子早就葬身无砚山了,所以萧煜在心里是对他存了一份感念的。
“我并非此意。”
萧煜简单解释一番后,面露难色地带着他走出房门,在走廊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起来。
门口的弟子看热闹不嫌大,还趴在房门听墙角,不一会便被房中走出来的执法堂弟子吓退,各自溜走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拥堵的门口疏通后,执法堂的弟子在房内四角各自站着,密切监视着中间两人的一举一动,高大威严的身躯犹如衙门公堂上的执杖人。
房内的气氛一时有些滞涩,江楚月坐在座位上出神,忽然被什么东西晃到了眼睛,眯了眯眼后,彻底循着光线的源头看清了。
是那一截被薛寒迟环在指尖的蛟丝绳。
之前都是匆匆扫过一眼,江楚月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清楚地打量这个传说中的法器。
根据原著,此物是用几根蛟龙筋拉成细丝编织而成,为了压制其中暴虐的杀气,持有者需将自己的一缕魂丝放入其中,便是其中几道淡青色的丝线。
这截软绳两端各掐着一圈银边,完全展开时大约有一臂长,不过薛寒迟一般都会将它首尾合上,缠在手腕间。
此刻,江楚月双手撑在桌上,支着下巴,看他在阳光下孩子一般将这根软绳翻出许多不同的花样,看起来单纯又无害。
“你试过和别人一起翻吗?”
翻绳这种喜闻乐见的小玩意,江楚月小时候特别爱玩,通常都是和自己的小伙伴一起,你翻一道,我翻一道,直到花绳散开为止。
像薛寒迟这样自娱自乐地翻,玩耍的乐趣其实要小很多。
“你会玩?”
薛寒迟抬起眼睑,有些惊讶,随后将翻绳的手送了出去。
江楚月仔细观察着他现在勾出的花样,小拇指挑起一线,顺着将大拇指放在其中的两根线下将其挑了出来,蛟丝绳瞬间又在她手中变换成另一副花样。
薛寒迟神色中透出些许惊喜,他还从来没有试过这样的玩法。
在他挑着自己手中的软绳的时候,江楚月眼神忽然飘到了他的左肩,那里正是他昨晚刺伤自己的地方。
“你昨天给伤口上药了吗?”
薛寒迟此刻的注意力全在她手上这根蛟丝绳上,但说出来的话还保持在平时水准。
“你昨晚不是给我上过了吗,哪里还用再上一次。”
他噎人的水平向来是高的,江楚月听了,腰板不禁挺直了些。
“有伤就是得治,不然发炎溃烂可怎么行。”
换到自己翻的时候,她带有一点小小报复心理地选了一个繁杂难翻的花样。
“你这样说得我都想试一下了。”
“……”
他现在的模样太过于乖巧,以至于江楚月差点就要忘记了,眼前的人可是个披着羊皮,当仁不让的疯批病娇。
江楚月看着他思索的模样,眼睫半垂,嘴角抿起,如画般清隽。
“你知道溃烂的腐肉是什么样子吗,就算剜去,那道疤痕也会跟着自己一辈子的。”
江楚月说得过去颇为语重心长,可放在薛寒迟耳里,却又误解成了另一种意思。
“这么说来,你不想要这样的死法。”
这话说着好好的,怎么又扯到她身上了?!
江楚月有种遭受无妄之灾的感觉,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见他迟迟不翻,便将手往前伸了伸。
“算了,不说了不说了,你快点。”
在她小声的催促中,薛寒迟迟疑了一会,挑着线翻了过去,没想到在他接过的时候,绷紧的软绳一瞬间松开了。
“哈哈哈,你输了!”
江楚月嘴角是压不下的笑容,刚才还萦绕在心头的一点不悦顷刻间烟消云散。
翻绳这块她从小就没输过,虽然自己打不过他,但在这些方面压一压他还是绰绰有余的。
似乎是还没反应过来,薛寒迟垂着脑袋,怔怔地看着手里散掉的蛟丝绳,一抬眼就看到了江楚月开怀的笑容。
江楚月见他盯着自己,瞬间收敛了,他不会这么玩不起吧?
在她迟疑的目光中,薛寒迟将绳子放在掌心,双手捧着奉到她手边,声音轻轻脆脆。
“是我输了。”
“再来一次吧。”
这边,两人在专心致志地翻着绳子,走廊上的两人则不是这样轻松的气氛。
男子看着萧煜,收剑回鞘。
“任由他跟在身边,萧师兄就没有怀疑过吗?”
恰恰相反,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身份不简单,刚开始他会将他留下,有一部分原因是他的请求,但让他下定决心的,是江楚月。
薛寒迟确实全身透露着危险,但与此同时,他也能感觉,江楚月在某些程度上是能收住这把利剑的,这也是他对他在一定程度上比较放心的原因。
“师兄还记得师尊曾说过,十年前曾有人想用禁术压制各家仙门,独立于江湖吗”男子回头看了一眼薛寒迟,语气平稳,“这样的人如果不尽快遏制,被有心人抓到,那就真的后患无穷了。”
“莫非是……!”
记忆被唤醒,过去的事情一件件在脑中清晰起来,萧煜有些错愕,转头看了一眼正在房内惬意玩乐的两人。
女子手上勾着复杂模样的细绳,坐在她对面的男子认真看着,右手搭在桌上,腕骨微微凸出。
二人说着什么,男子原本清冷的面容也渐渐染上了些暖色。
日头更盛了,透过格窗照进屋内,映着二人嘴角的笑容,像把他们框在一幅烂漫的春景中。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这样的画面实在令人晃神。
“师兄想起来了吧。”
萧煜侧回身,正好与身前人视线相接,不由得神色一凝,“我知道了。”
忽略对面人赞许的目光,他眉头微微皱起,经过一番思想挣扎后,转身踏进了卧房内。
萧煜斟酌着词句,他不知道这一举动会不会激怒他。
暖和日光下,薛寒迟正在钻研该挑哪根细绳,就在小拇指搭上软绳的那一刻,身侧的太阳被挡住了。
二人又落入了一片阴影中。
萧煜看着他,面容深沉地开了口。
“薛公子,可能要麻烦你和我们走一趟了。”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迟子的身世之谜已经被揭开一角了,大家可以猜猜(无奖竞猜哦):-P